夕陽將落。
喬視北止步於棧道之口,俯瞰下方,但見山腳下,屋舍儼然,阡陌交通。
村落如棋局錯落,雞犬之聲隱隱傳來。
田壟間,偶有農人勞作,往來身形,仿若點綴其間的墨點。
“這就是鹿林村?”
喬視北轉目看向一旁,隻見譚擒虎肯定地點了點頭,接著問道:“同為蔡家資助的護道村落,這鹿林村的規模似比馬家村大出一倍不止,莫非蔡家每年撥給鹿林村的經費更多一些不成?”
譚擒虎道:“比起地處深山的馬家村,鹿林村相距河北的各地縣城不算太遠,村民若要前往縣城貿易,也無需走上太多腳程。
何況村長老謝是一個精明人,他早在多年前便利用這太行山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大量種植山中才能養活的藥草,並定期運往縣城售賣。”
喬視北聽懂了。
精明的村長當然善於利用村落的優勢,也當然能給村民帶來富饒的生活。
當喬視北真正看到這位村長之時,發現譚擒虎果然所言非虛——比起忠厚老實的馬家村村長老馬,鹿林村村長老謝那雙老眼可謂精光畢現,一看就是個老人精。
看著這支長途跋涉而來的奇兵,老謝沒有像老馬那樣拿出酒水招待,卻在一眾將士就地紮營之時,親自帶領全村村民造飯送食。
在棧道上連吃了兩日幹糧的喬視北早已想來一頓熱食,隻是當他查營完畢、返迴賬中,看到自己飯碗中那一塊肥肉時,仍是忍不住眉頭一跳。
喬視北任將十年有餘,期間最講究上下同甘共苦——但凡領軍出征之期,他絕不會比自己麾下的士兵多吃一粒飯,更何況是這樣一塊油亮亮的肥肉?
——此事若讓下麵的弟兄得知了,他這些年建立起來的形象豈不毀於一旦?
眼見喬視北麵色漸沉,等候已久的老謝連忙解釋道:“請將軍放心,老朽已經吩咐過底下的村民,每一位兵爺的碗裏都不會少這塊肉的!”
他自覺如此解釋還不夠好,立馬又補了一句:“老朽也讓送飯的村民與各位兵爺多提了一句,碗裏這塊肉是奉將軍的命令的特意加上的。”
喬視北登時怔住,一時居然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愣了半晌,才吞吐道:“我們足有一萬多號人,你……你這村裏竟有這麼多的屯肉麼?”
老謝笑道:“不瞞軍爺,我這鹿林村雖小,卻一直深受蔡家大恩,也算得上頗為富饒,村中百姓還是足以每日吃上一口肉的。
如今得知朝廷正義之師將要東進奪迴河北,自然是要出一份力的,所以早在今晨便將村裏的雞鴨與豬羊一並下了灶,隻為各位兵爺可以飽腹。”
喬視北瞠目道:“你們竟把村裏的牲畜全宰了?”
老謝幹笑一聲,有些為難地說道:“村裏的牛自是殺不得的,咱們畢竟還要倚仗這些畜生來耕地。”
喬視北麵上一紅,竟覺得自己有愧“正義之師”四個字,連忙往懷中一陣猛掏,卻隻拿得出幾兩碎銀。
一旁,譚擒虎忽然大笑起身,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老喬,你這些銀子哪夠這一村的畜生?”
談笑間,他已順便將一遝銀票,不由分說地塞進了老謝的懷中。
看著老謝那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譚擒虎臉上笑意不減,悠悠道:“你倒是有心了,隻是我們底下這些兄弟連趕了五日急路,除了惦念這碗中的肉中之外,難免也會有些口渴的。”
老謝立時會意,匆忙俯身道:“老朽思慮不周,這就去安排下人去準備酒水!”
譚擒虎笑著擺了擺手:“罷了!我不過是戲言而已,莫要當真!”
他收起笑聲,道:“家主命我帶來的物資已送到你村中,你迴去自行分配便是!”
老謝眼底閃過一絲精光,如見財神爺般連連跪叩:“多謝譚大爺了!多謝蔡公!我鹿林村不過偏山破戶,何德何能……”
譚擒虎失笑道:“可拉倒吧!你這老身板也忙活了大半日,如今又對我三跪九叩,也不怕折了自己的腰與老子的壽!還是快快迴去歇息吧!”
“好嘞!譚大爺與喬將軍若有用得著老朽的地方,吩咐一句便是!”
老謝退出營帳的時候仍不忘長長一鞠,好似那帳中的二人是他的父母一般。
待到老謝走遠之後,喬視北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你說的不錯,他確是一個精明的老頭子!”
譚擒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哦?如何精明?”
喬視北道:“他雖然殺盡了一村的牲畜,卻以此換來你那一遝銀票,我倒是來不及細算這些銀票價值幾何,但想來已足夠鹿林村的村民吃上一整年的肉。”
譚擒虎點頭道:“確實如此。”
喬視北又道:“他方才說自己忘了準備酒水,其實卻是他有意如此,而非他真的忘了。”
譚擒虎又點了點頭,說道:“因為老謝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我,所以很清楚我是怎樣一個人。
他更清楚咱們這支部隊肩負著何等重要的使命,比起令人心神鬆懈的酒水,底下這些士兵更需要多吃一口肉。”
喬視北感慨道:“他實在是一個很會拍馬屁的人,畢竟不是誰都能把馬屁拍到人心裏去的!”
譚擒虎道:“這就是鹿林村遠比馬家村富裕的原因,也是老謝有資本在去年娶第九房妾室的原因!”
“第九房?”
喬視北失笑道:“看不出他一把年紀了,興趣還是如此濃厚……如此看來,這小小的鹿林村還真是埋沒了老謝這樣一個人才。”
譚擒虎道:“你錯了!鹿林村沒有埋沒老謝,而老謝也絕不會離開鹿林村!”
喬視北道:“哦?”
譚擒虎道:“老謝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富貴離不開蔡家的資援,一旦他離開鹿林村,他就會從此失去蔡家的支持。”
喬視北道:“也就是說,沒有了蔡家,他什麼也不是?”
譚擒虎道:“什麼也不是!”
喬視北看著他,忽然問道:“你呢?”
譚擒虎道:“我?”
喬視北道:“據我所知,二十四槍花曾是江湖上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如今你們二十四人已盡為蔡家聘用。
一旦你們離開了蔡家,還是不是能在江湖上重現昔日輝煌?”
譚擒虎臉色變了變,默然半晌之後,說道:“這個問題,我曾問過自己無數次,也問過二十三位義弟很多次。”
喬視北道:“答案是?”
譚擒虎道:“答案是任何猛獸一旦被人豢養,從此就會失去野外獵殺的能力,所以我們兄弟二十四人從來不敢,也不會怠慢於修煉。”
喬視北道:“因為你們需要向蔡家證明自己的價值。”
譚擒虎道:“就如同你們這些邊軍也要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價值。”
喬視北笑了笑,說道:“說什麼價值不價值,大家都是過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日子!拚搏半生,不過是為了功名利祿,還有女人和美酒!”
譚擒虎也笑道:“你這句話可算是說到了我的心裏,待大戰結束,我必會帶你去洛陽最大的勾欄暢飲三日三夜!”
喬視北頓時來了精神:“隻有美酒?”
譚擒虎哈哈笑道:“既有美酒,又怎可沒有美人?”
喬視北捧腹道:“聽了你這番話,我已恨不得明日就攻下鄴城,後天就打到京城,如此便可早日去洛陽歡快三日!”
他端起桌前的茶碗,煞有其事地說道:“來!我先以茶敬你,以謝日後的美酒佳人!”
譚擒虎瞪著他,說道:“我請佳人陪你喝酒,你卻請我喝這一碗清水?世上有這樣的賠本買賣麼?”
喬視北道:“有!而且這買賣你非做不可,也非賠不可!”
譚擒虎失笑道:“難怪都說軍中多痞,今兒就讓我撞上一個痞子中的痞子!”
喬視北道:“你呢?你難道不是痞子?”
譚擒虎撫掌道:“我不止是個痞子,還是個混蛋!”
說罷,二人皆是齊齊放聲大笑。
有時候男人之間的友誼就是來的如此簡單且突然,也許隻是因為一句笑話又或者一杯酒,一段至純至粹的友誼就此結成。
喬視北走出營帳的時候,夕陽早已不見了蹤影。
太陽就與人一樣,夜晚就是它休息的時間。
但喬視北還不能休息,多年的軍旅生涯早已培養出他每夜都要巡營之後才能入睡的習慣。
今夜也不例外。
當他返迴自己的營帳時,已到了亥時。
時候已不算太早,卻依然未到喬視北入睡的時間。
他徑直來到桌前,就著案前的燭光,細細打量起河北的地圖。
按邵鳴謙與傅瀟的計算,大單於將在九至十日後正式開始渡河,而他們這一路奇兵約需六日功夫才能趕到鄴城——如此計算下來,留給他們攻下鄴城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三日。
如今的鄴城裏或許守軍無幾,但三日攻下鄴城仍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何況他們這些人還要在攻下鄴城之後,火速奔襲大單於親軍後方。
一念及此,喬視北不由眉頭緊皺,眉宇間擠成一個“川”字。
就在這時,但見營帳風簾無風自揚,一個身影如兔子般竄了進來。
喬視北冷冷地看著這名跟隨自己多年的令官,沒有嗬斥他的無禮,因為喬視北已從令官的表情中看出他帶來的消息比任何禮數都要重要的多。
果然。
令官甫入營帳,便飛似的奔到喬視北身前,急聲道:“將軍,恐有大事發生!”
喬視北沉聲道:“有屁快放!”
令官道:“奉將軍之命,末將先於申時派出斥候三人,往東偵察方圓二十裏地界,此時暫無一人迴營複命!”
喬視北麵色鐵青!
令官又道:“末將心覺不安,又在戌時再次派出四名斥候外出偵察,這四人同樣至今未歸!”
喬視北的臉色愈發難看,神情一連數變,當即垂首看向桌上的地圖。
他隻是匆匆一瞥,便倒吸一口涼氣!
鹿林村方圓五十裏以內皆為山崖環繞,唯有一處出入口位於往東的山穀出口。
除此之外,僅剩一條太行山棧道可以進退。
這實在是天生的埋伏之地。
念及此處,喬視北便是拍案急問:“你可安排斥候偵察我軍來時去路?”
其實喬視北倒是多此一問了,隻因這令官深知他的行軍習慣,早在今日紮寨之時便已派出斥候偵察後路。
令官果然答道:“不瞞將軍,末將確在申時派出一名斥候向西偵察,但這斥候卻在迴來的路上不慎跌落山崖,摔斷了一條腿。
全賴鹿林村的一名樵夫在歸家途中發現了他,才將他帶迴鹿林村中暫養。”
喬視北變色道:“你的意思是那斥候此時並不在我軍營之中?”
令官道:“他摔的嚴重,自是動彈不得,而軍醫也在兩個時辰前帶著兩名士卒前往鹿林村搶救了。”
喬視北道:“那軍醫可有迴來?”
令官臉色一變,似乎終於發現了事情的嚴重性——鹿林村地處太行山棧道的下山口,正處在他們這支奇兵紮寨點的正西方,也正是堵在他們這路人馬來時的道路上。
“軍醫與那兩名士卒暫未歸營……”
令官愣了半晌,喃喃道:“可要末將派出一支騎兵去將他們接迴?”
喬視北沉沉歎了口氣,似在這一刻忽然老了十歲。
“晚了。”
是的。
晚了。
在他說完這兩個字的時候,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已粉碎營中的寧靜,狂舞的火光也將這高風黑夜照的無比紅亮。
喬視北提刀衝出營帳,卻見火光四起,四處皆是穿梭而過的匈奴鐵騎。
火光。
血光。
毫無預兆的夜襲就在此刻驟然上演,這一整座大營的大魏邊軍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擊。
更令人費解的是,這路騎軍的馬匹與兵械顯然高出其它匈奴部落一等。
“統阿軍?”
那令官聲音不住顫抖,“統阿軍怎會出現在這裏?”
“統阿軍”作為大單於的親軍,此時本該在鄴城準備的接下來的黃河戰役,但眼前一幕幕血淋淋的畫麵又在述說已有一路兵馬來到此處的事實。
喬視北一顆心已沉了下去,隻感到一股冰涼的寒意自腳底升起。
“統阿軍”會出現在此地,隻能說明一件事——匈奴軍提前知道了他們這路奇兵的存在,並且早已在此地布下伏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