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擒虎衝出營帳的時候,恰逢一人倒在他的跟前。
他認得這個人——這年輕人名為韓寵,正是參與此次突襲鄴城行動的兩千蔡家私軍之一。
“你還年輕,也很有潛力,假以時日一定能在蔡家搏出一番富貴。”
譚擒虎曾如此激勵這年輕人,但他口中的富貴已在今夜之後徹底與韓寵無緣。
因為一根短矛。
這血染的短矛自韓寵後背而入,前胸而出,而投出這短矛的匈奴驍騎正揮揚著手中的彎刀,馬不停蹄奔向譚擒虎。
譚擒虎目光一沉,手上那桿紅纓槍已“嗖”地刺出,正中那匈奴驍騎的胸口,一槍將其挑下。
譚擒虎隨之飛身上馬,直奔喬視北的營帳。
巧的是,喬視北也正巧趕到此處。
“你……”
譚擒虎一時怔住,簡直已認不出這同行多日的盟軍主將。
喬視北的左眼似乎被某種利器所傷,此時隻剩下一個血流不止的窟窿,而那張左臉更是慘不忍睹,竟仿佛被鐮刀鉤過一般,竟是少了大片血肉!
“是老謝!”
喬視北吼的歇斯底裏,甚至將血沫與零星肉沫也一並噴了出來,“是老謝出賣了我們!若非他出賣了我們的行蹤,敵軍哪有可能抄了我們的後路!”
“老謝?”
譚擒虎怔了怔,心念一連數轉,隨露恍然之色。
眼下的局麵正是四麵皆敵,而匈奴軍若要抄襲他們後方,必要先行經過鹿林村。
鹿林村的那些村民自然無力抵抗這支匈奴鐵騎,卻也不至於來不及派出一人來到他們的軍營求援。
如此一想,就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這支匈奴騎軍經過鹿林村時壓根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可見老謝早已帶領鹿林村全村上下一起通敵!
——可是……老謝為什麼要這麼做?
譚擒虎實在想不通這一點,而眼下的逆境也容不得他去想通這一點。
一時間,整座大營遍布兵刃破肉入骨的淒厲之聲、垂死掙紮的絕望嘶吼。
亂戰之中,二人大概猜到今夜的敵軍足有五千之數——單論兵力,其實還比己方少出一倍。
可眼下的局勢卻像是五千匹進攻有序的群狼衝進了羊圈,而羊圈中隻有一萬隻嚇破膽的綿羊。
打仗絕非是黑道火並或是村鬥一般的群架,兩軍交鋒尤其重視戰前的整合。
這就好比五指並握才能成拳,要不然隻是一盤散沙。
是以,當這支“統阿軍”如幽靈般突然殺入軍營,這一整支奇兵部隊便是首先喪失了組織起來的機會。
反觀敵方——作為大單於麾下的王牌部隊,“統阿軍”同時兼備長途奔襲與速戰速決的優點,其戰力之彪悍猶在邵鳴謙一手帶出的“白袍軍”之上。
今夜這場突如其來的偷襲,更是將這支部隊的優點發揮到了極限。
值得二人慶幸的是,他們此趟帶來的大魏邊軍與蔡家私軍畢竟久經操練,沒有在敵軍的突襲下完全變成慌不擇路的綿羊。
經曆了最初的慌亂之後,這支奇兵終於勉強組織起反擊的攻勢。
垂死掙紮,總好過坐以待斃。
這一刻,喬視北仿佛迴到了關外,迴到了那場匈奴南下的突圍之戰中。
那可真是一場令人絕望的突圍,若非大將軍邵鳴謙與“白袍軍”新任統領傅瀟的英明指揮,他相信自己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從關外迴來。
可惜。
邵鳴謙如今不在此地,而傅瀟也正趕往黃河防線。
其實二人心裏清楚敗局已經注定,而偷襲鄴城也已成空談,但他們絕不可以放棄。
他們一定要殺出一條血路,一定要有人盡快趕迴洛陽,將匈奴已然洞察我軍計劃的事實告知女皇,告知大將軍邵鳴謙。
終於。
遍地殘屍,鮮血四流。
譚擒虎已栽倒在地,那桿伴隨他征戰二十餘載的紅纓槍也斷作兩截。
伴著急促的喘息,他緩緩拭去額角淌下的鮮血,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顫顫巍巍立起。
他居然還能站起來,這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放眼四周,能如他這般了不起的人也僅剩一個——喬視北。
事實上,喬視北已失去站立的能力,他的一隻左腿已在片刻前被敵方的戰馬踏斷。
此刻,他全憑一桿折斷的槍桿頂住後腰,才能勉強保持那狼狽的站姿。
二人的模樣確實有些狼狽,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們畢竟還沒有倒下。
那麼,其他人呢?
其他人還在,隻是這些人已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這支本該用於突襲鄴城的奇兵,已再也不可能抵達鄴城——出征時意氣風發的一萬人,此時已有過半人變作永遠不能迴到家鄉的屍體,而餘者或是殘廢或被俘虜,全軍上下竟無一人得以逃脫。
隻不過,那些俘虜也正如秋收時的稻穗般一個接著一個倒在血泊中。
“你……你們!”
喬視北牙關咬的格格作響,看著麾下弟兄的人頭一個接著一個掉落,那感受就像是一把把尖刀刺進他的心頭。
這支匈奴部隊顯然沒有打算留下活口,因為他們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行動——為了這個行動,他們需要披星戴月地趕路,也無力分兵去監管這些戰敗的俘虜。
是以,他們必須殺俘,而且一個不留!
短短片刻,整座軍營已堆起山一般的屍群。
望著那四野的屍山,望著那正在收緊的敵軍包圍圈,譚擒虎忽然胃囊一陣緊縮,竟將膽汁與鮮血一並嘔了出來。
待到他徹底吐幹淨之後,他又開始笑。
大笑。
喬視北怔怔地看著他,竟也開始不能自已地狂笑起來。
他們在笑什麼?
眼下的局麵很好笑麼?
他們笑,是因為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也因為那還是一場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想要嘔吐的屠殺。
他們雖在中場屠殺中失去了無數條生命,卻沒有失去一種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氣節。
正是因為這名為氣節的“東西”,這些生命才能在最後關頭組織起垂死反撲。
結果是他們輸了、死了,但作為他們對手的“統阿軍”也絕不好受——在這場五千匹狼與與一萬隻羊的戰爭中,狼的折損之數竟是超過兩千之數,這真是在場所有匈奴驍騎怎麼也想不到的事。
對“統阿軍”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恥辱。
他們笑,也因為他們在慶幸夏逸三人早已率先離去——倘若夏逸三人與他們繼續同行,斬首計劃也將在今夜告吹。
他們更慶幸的是,此次斬首計劃足夠隱秘,除了個別遠在洛陽的大人物以及他們二人之外,這滿營的士兵都不知道夏逸三人為什麼與他們同行,更不知道這三人早已脫離大部隊而去,盡以為這三人至今仍在這軍營之中。
“你們覺得很好笑?”
隻聽一個聲音自匈奴軍中傳來,接著便見前方騎兵忽如潮水般分至兩側,隨即又見一排騎士並成一線自後方而來。
喬視北的臉色變了。
因為他看到了十三個人,以及十三張麵具。
那為首的騎士麵帶著一張仿佛鷹隼的鐵鑄麵具,其眉心處刻有一個“捌”字。
緊隨其後的十二人也帶著相仿的麵具,隻是其雕塑形狀更像是梟,而這些麵具的眉心處則分別刻著“壹”至“拾貳”之數。
——捌隼?
——十二梟?
喬視北瞳孔巨震,萬萬沒有想到大單於竟將“八隼”之一的捌隼以及負責統領“統阿軍”的“十二梟”盡數派出。
這就難怪今夜這支“統阿軍”的戰力為何如此強悍了,原來領軍者竟是匈奴軍中的最擅長突襲戰的捌隼,而“十二梟”的出現正說明今夜這五千匈奴士兵無一不是“統阿軍”中的精銳。
“我在問,你們覺得很好笑麼?”
捌隼的聲音自麵具後下幽幽傳來,冷的像是一把刀。
喬視北瞪著他,突然張口噴出一口血痰,奈何他僅剩的力氣隻夠他將這口痰吐到自己腳前。
“老子今夜被你們偷了營,是老子技不如人,得認!”
喬視北冷冷笑道:“聽人說統阿軍個個以一敵十,乃是草原上的無敵之師……如此說來,老子非要五萬人馬才能與你們這無敵之師碰上一碰的,哪想到今夜竟能換了你們這麼多人,可見所謂的無敵之師也不外如是!”
捌隼目光如鷹隼般收緊,徐徐道:“果然不愧是邵鳴謙帶出來的兵,就算是綿羊,也是長了尖牙的綿羊……若非你們這些綿羊不夠團結,今夜這一戰的損傷恐怕猶在我預料之上。”
聞言,譚擒虎便是目色一寒:“老謝在哪裏?他不敢出來見我麼?”
捌隼大笑一聲,隨即向後招了招手。
下一刻,便見一名老者自人群中走出。
搖曳的火光,直將那布滿皺紋的老臉閃爍的陰晴不定。
“老謝!”
看清來者模樣後,譚擒虎登時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老謝麵色一白,如見猛虎般踉蹌退出一步。
可他隨即發現譚擒虎已是一頭氣息奄奄的垂死之虎,又立馬壯起膽來,拜手道:“見過譚大爺!”
他臉上的笑容還是那般恭敬,舉止也是禮貌的找不出半點毛病。
可譚擒虎卻隻想將這笑顏和藹的老人狠狠踩在腳下,再狠狠捅他一萬槍!
譚擒虎強忍著胸腹間的劇痛,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凝聲道:“蔡家待你不薄。”
老謝點了點頭,道:“不是不薄,而是很厚。”
譚擒虎道:“可是你還是出賣了蔡家!”
他盯著那雙雖已老邁卻依舊如年輕人一般精光四射的眼睛,緩緩道:“為什麼?”
老謝歎了口氣,道:“因為我老了,也因為我倦了……在我死之前,我想走出鹿林村,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譚擒虎道:“你若想卸下村長之職,自有人願意替代你,而家主也定然願意給你一筆銀子,足夠你餘生遊山玩水、衣食無憂。”
“遊山玩水?衣食無憂?”
老謝目光一冷,道:“蔡雲倒是真的大方,我在這鹿林村守了大半輩子,難道隻配這些銀錢養老?”
他張開雙臂,冷冷道:“我有一個媳婦、九房妾室,膝下還有十八個兒子、二十六個女兒,一旦我卸下這村長的職務,蔡雲真的會給我足夠多的銀子去帶著這一大家人遊曆天下?”
譚擒虎目中露出一抹如刀一般的譏笑,道:“所以你就出賣了蔡家,隻因為匈奴給的更多?”
老謝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難道你加入蔡家的初衷不是為了銀子?假如匈奴給的足夠多,難道你可以對他們說一個不字?”
譚擒虎正色道:“食君之祿,思君之憂!你這蛇鼠兩端的畜生,又怎懂我的心思!”
老謝豎起一根大拇指,大笑道:“你了不起!你清高!”
他指著那一地伏屍,接著說道:“可是清高能當飯吃麼?能當命用麼?你這麼清高,怎麼沒有救迴你的二十三位義弟?”
譚擒虎麵色鐵青!
隔了半晌,他才長長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
老謝道:“哦?”
譚擒虎道:“我本以為你很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富貴皆是來自蔡家的資援,一旦你離開了鹿林村,也就會失去蔡家的支持。”
老謝承認:“不錯!沒有了蔡家,我簡直什麼也不是!”
譚擒虎道:“所以你應該明白自己的價值,也應該明白蔡家絕沒有虧待過你!”
老謝還是承認:“其實蔡家給我的,早已超過我本身的價值!”
譚擒虎道:“可是你的心太大!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定聽過這句話!”
老謝笑道:“我已經老了,在我走之前,我總要為子孫謀一筆永遠花不完的財富,也要順便為自己的養老生活,還有接下來要迎娶的第十房妾室做一些考慮。”
譚擒虎道:“所以你出賣了我們,因為你雖然沒有什麼價值,但鹿林村世代守護的太行山棧道卻具備無上價值。”
老謝道:“不錯,這條太行山棧道已為我換來十輩子也用不完的財富。”
譚擒虎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當你出賣蔡家與這條太行山棧道的時候,你本身已失去了被雇主利用的價值?”
老謝狂笑道:“那又如何?我已擁有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就算失去被你們利用的……”
寒光一閃!
老謝的話音戛然而止,隻因他的話語已隨著他的脖頸一起中斷!
譚擒虎漠然看著那具倒在地上的無頭斷屍,似乎早已料到老謝的結局——這也是鹿林村全村上下即將麵臨的結局。
“他說的雇主不是蔡家,而是我們。”
捌隼笑吟吟地收迴出鞘彎刀,悠悠道:“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謝謝你……老謝。”
他斜目看向喬視北與譚擒虎二人,目中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譏誚:“能想出暗渡鄴城這樣的計策,邵鳴謙果然敢於險中求勝。”
“隻可惜你們已沒有機會去鄴城,但我們可以利用這條棧道去往洛陽。”
捌隼說著忽然笑了起來,“或許我還可以照仿你們的計劃,在大單於與邵鳴謙正式開始交鋒之後,去反抄邵鳴謙的後路。”
“你們說……這是不是一個很好的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