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澄澈如洗,極目遠眺而去,乃見一座城鎮坐立在遠方。
“籲!”
夏逸忽地勒住韁繩,座下駿馬隨之收住奔蹄。
見狀,一旁的無得同時止住坐騎的進勢,目中帶著一絲疑惑。
夏逸默然迴首,看了來時的道路半晌,輕輕歎了口氣。
自當日與王佳傑分別之後,夏逸二人便繼續動身趕路,途中雖然未做耽擱,卻也有心放慢腳步,隻盼王佳傑能夠早日趕上。
然而,距離王佳傑離去至今已過了整整三日,而夏逸與無得二人距離鄴城也隻剩下兩日路程。
望著那空蕩蕩的道路,夏逸越來越壓不住心底那一絲不祥預感。
無得似已看出他心中的顧慮,凝聲道:“以阿傑的騎術,最遲不過今夜便可趕上我們。”
夏逸沒有接話,隻是繼續沉默地看著身後的道路。
無得又道:“倘若他今夜還沒有追上我們,隻能說明他一定遇到了什麼麻煩,而且他可能再也無法追上我們。”
夏逸終於忍不住迴頭看向他,卻還是一字不發。
無得遙指前方那座古城,徐徐道:“前方就是錦陽,我提議今夜留宿於此,如此既可為我們養足精力之後繼續趕路,也可多等阿傑一夜功夫。”
夏逸看著他的眼睛,忽然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無得道:“我想說的是假如過了今夜還沒有等到阿傑,我們就可以放棄繼續等他。”
夏逸目光一寒,沉聲道:“你打算放棄阿傑?”
“我的確是這個意思。”
無得平聲道:“我雖然猜不到阿傑到底遇上了怎樣的麻煩,但我更猜不到當今世上還有何人可以留住這十馬難追的飛毛腿。”
夏逸道:“你猜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最壞的結果往往就是在人們意料之外的。”
無得道:“不錯,所以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阿傑已經……”
他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可是就算真有人能夠擒下阿傑,我相信他也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自盡。”
他盯著夏逸那隻寒芒閃爍的左眼,肅穆道:“因為他知道斬首計劃不容有失,他絕不會允許此次行動的細節從他口中泄露。
你一定想過折返迴去尋找阿傑,但你沒有這麼做,因為你知道假如阿傑真的被某事所累而不能趕來匯合,即便我倆此刻趕迴去也絕無找到他的可能,而斬首計劃也會因此告吹。”
夏逸默然半晌,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無得道:“阿傑若在今夜追上我們,自是一件好事,可他若是沒有……那麼我們就該在成功潛入匈奴的船隊之前做好計劃。”
夏逸道:“計劃?”
無得道:“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誰也不會知道接下來是否會出現不可預料的意外變數。”
夏逸道:“的確如此。”
無得道:“假如真有意料之外的變數發生,而且又是不可逆轉,你覺得我們又該怎麼辦?”
夏逸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說出這個答案。
這答案太過於殘忍,也太叫人心痛。
可是,這問題的答案隻能由他說出——因為他是“凜夜”的首領。
敢於做出最艱難、最殘酷的決定,本就是首領理應具備的素質。
哪怕這個決定會令他痛苦,甚至往後餘生追悔莫及——因為這就是首領的責任。
夏逸沉默了很久,才麵色沉重地說道:“一切以斬首計劃為重。”
無得笑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計劃。”
他輕撫著馬匹的鬃毛,淡淡道:“一旦我倆也遇上了阿傑遇到的變數,我們當以斬首計劃為重,必要時可以放棄我或者你……就如同我們會在今夜之後放棄阿傑。”
夏逸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目中流露出一絲異色。
無得摸了摸臉,道:“你這樣看著我作甚?”
夏逸道:“我隻是好奇這種不畏生死的話語,怎會出自你這無恥和尚的嘴裏。”
無得皺眉道:“不是無恥,是無得。”
錦陽。
此城與鄴城相鄰,其曆史之悠久已可追溯到千年以前,可謂千年老城。
隻不過,這座老城已在數月之前已與鄴城一般淪落匈奴之手。
夏逸二人進入錦陽之後,也果然見到街上遍布巡街的匈奴士兵。
夏逸悄悄壓低頭上的鬥笠,甚是慶幸於二人早在入城前便已換過行裝,如今的模樣完全不似刀頭舔血的江湖客,反倒像是四處賣藝的雜技人。
“我是頭一次來到錦陽。”
無得聲若蚊鳴地說道:“你可知道此地何處可以落腳?”
夏逸當初流浪之時,的確途經過錦陽,所以他當然不會忘記錦陽城中的大部分落魄流浪者都會投宿於城東的寶來客棧,他更不會忘記天下聞名的千裏桂花釀正是出自錦陽城北的老杜酒坊。
可是,當無得聽到夏逸居然要先去城北的老杜酒坊時,激動得險些跳起來。
“你居然還有心思去買酒?”
無得實在很佩服自己養氣的功夫,更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忍住沒有一拳打在夏逸的鼻梁上。
“你少喝一天酒會死麼?”
“少喝一天酒倒是死不了。”
夏逸微微笑道:“可我已經五天沒有喝過一口酒了,如果今日再不喝酒,你可能就要背上我的屍體去刺殺大單於了。”
無得登時啞口,簡直氣到說不出話來。
夏逸悠悠道:“你若是不願與我一同買酒,自可先行前往寶來客棧,你若是願意……”
“鬼才願意與你一起買酒!”
無得嘴角不斷抽搐,隨即一抽馬臀,撇下夏逸自顧自駕馬而去。
——真是酒鬼不足與謀!
無得來到寶來客棧門前之時,心中已是罵罵咧咧了一路,同時又是第八百次後悔於當初的一時衝動。
——我到底是犯了什麼病才會加入這邪門組織?
無得心裏不斷腹誹,一邊憤憤走進客棧,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連帶著那老舊的客棧也看得越發不順眼,好似在看一個隨時就要倒塌的破敗建築。
甫入客棧,無得便見這偏於城東一角的寶來客棧確實如夏逸所說的那樣破舊,整個一層樓竟然隻能擺放四張不算太小的方桌,而坐在這四張桌前的也隻有六名仿佛落魄江湖客模樣的人物與七名腳夫。
與這些人一比較,無得這“街頭藝者”竟好似成了身懷巨資的款爺。
“喲,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一位中年人殷勤迎了上來,也不知他究竟是掌櫃打扮的跑堂還是身兼跑堂職務的掌櫃,麵上仿佛開了一朵鮮花般燦爛。
無得張了張口,正要說話之時,忽聽客棧二樓傳來“吱呀”一聲響,接著便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自二樓拐角處走來,一雙不亞於任何男兒的英氣雙目,正隔著樓梯遙遙看向無得。
無得目光微閃,隻覺得似在何處見過這女子。
心念電轉之間,無得終於想起這女子的身份,心裏登時“咯噔”一聲響——這女子不是別人,竟是那“四雕”之首的賀蘭烏婭!
事實上,無得與賀蘭烏婭從未打過照麵,但夏逸卻在京城見過這女子一麵,之後又憑借自己的印象將其容貌與體態告知了王佳傑。
王佳傑曾在六扇門潛伏數載,早已鍛煉出根據他人口述畫出疑犯模樣的本事。
是以,賀蘭烏婭的容貌早已為“凜夜”眾人所知。
——該說不說,阿傑的作畫本事還真是不錯,竟可憑借一幅畫還原這女子的八分真容!
——他明明有這樣的手藝,為什麼還要去當賊?
無得不合時宜地想著,隨即心念再轉,想不通這女人怎會出現在此地。
——這惡女不是大單於的智囊麼?
——她不在鄴城待著,跑到此地做什麼?
正在無得滿腹狐疑之時,賀蘭烏婭已邁著緩慢的腳步自樓梯上走下,麵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見狀,無得頓時舒了一口氣——對了……這惡女從未見過我,我又怕她作甚?
話是如此,無得卻不敢於此時退出客棧。
賀蘭烏婭是何等精明可怕的人物,他早已從傅瀟口中得知,他隻擔心自己若是表現稍有差池,便要被這惡女看出破綻。
他定了定神,便將手中的馬鞭遞於掌櫃手中,漫聲道:“住店,一間房。”
“好嘞!”
掌櫃興衝衝地跑迴櫃前,取下一塊客牌之後,又飛似的趕迴無得麵前,客氣滿滿地散入他的手中,一邊笑道:“客官可來的正是時候,小店今日也隻剩下這丁字號了!
來,客官這邊請,待小的為您引路!”
“不必,你這客房門前難道沒有門牌麼?還是你當本大爺不識字?”
無得厲聲拒絕了掌櫃帶路的好意,隻交代了一句要照看好他的馬匹,便拂袖走向樓梯。
恰在此時,賀蘭烏婭也已行至一樓,正與無得迎麵相遇。
此時,恐怕隻有無得自己才知道他的心跳究竟有多快,但他麵上卻是一片淡然,好似完全沒有看到賀蘭烏婭,隻是哼著小曲踏上樓梯。
一步、兩步、三步……
無得連走七步,已行至樓梯中間位置,而賀蘭烏婭卻是不曾迴頭,而是挑了一張靠近門口的座位,入座低頭沉思。
無得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繼續邁步前進。
當他走出第十四步,隻差一步便要來到二層樓時,他那隻前腳卻忽地停在半空。
“在動手之前……能不能先迴答貧僧一個問題?”
無得緩緩撩起雙袖,又以同樣緩慢的語速說道:“你……或者說你們是怎麼認出貧僧的?”
此言一出,樓下的江湖客與腳夫同時視線上移,十三雙飽含殺意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上方的無得。
無得卻是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隻是斜眼看向那擋住客棧唯一出入口的女子。
迎著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賀蘭烏婭也跟著笑了起來:“大師如今的打扮可不是一個僧人。”
無得點頭道:“的確不是。”
賀蘭烏婭道:“那麼大師為什麼不願多看我一眼?”
無得登時語塞——但凡是個正常的男人,見到賀蘭烏婭這樣的女人都難免忍不住要多看幾眼的。
可無得為了表現淡然,卻將她當成了宛如空氣的存在。
他幽幽歎了口氣:“僅憑這一點,好像還不足以令你懷疑我的身份……難道我就不能是一個不正常的男人?”
“大師莫不是忘了一件事?”
賀蘭烏婭格格笑道:“師爺在大魏潛伏多年,早已將大魏朝堂上下人員的模樣與家底查的一清二楚,難道還不知自己這位師弟是何模樣?
大師可以通過夏逸與傅瀟得知我的相貌,難道我就不可以通過師爺知道凜夜各人的模樣?”
無得無言以對,隻覺得自己就是一頭驢,一頭活該被人打臉的蠢驢。
隻聽“啪”地一聲響,他竟是真的摑了自己一掌!
賀蘭烏婭失笑道:“大師何必如此呢?我隻是識破了大師的身份,又沒說要對大師動手,是不是?”
無得挑眉道:“哦?你願意當作從未見過貧僧麼?”
賀蘭烏婭搖頭道:“這倒是不成,見了就是見了,沒見就是沒見。”
無得道:“所以?”
“所以我想和大師做一筆交易。”
賀蘭烏婭悠然為自己倒上一杯茶,和顏道:“我雖不知大師因何來到此地,但是想來必有所圖……隻要大師願意隨我迴鄴城麵見大單於,道出心中計劃,我保證這一路上必然以禮相待。”
無得道:“假如貧僧拒絕你呢?”
賀蘭烏婭笑意不減:“大師無法拒絕我的,因為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才能拒絕我的提案。”
無得道:“這個人就是大單於?”
賀蘭烏婭道:“除了大單於,任何拒絕我的人都不會有太好的下場,我相信大師絕不會想要自己淪落到那種下場的。”
無得不說話了。
這一刻,他簡直後悔到了極點。
他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加入“凜夜”,也後悔自己沒有嚴辭拒絕參與此次斬首計劃。
同時,他又感到無比慶幸。
他慶幸夏逸肚中的酒蟲將這酒鬼帶去了城北,要不然夏逸必然要與他一同暴露。
他還慶幸自己方才與掌櫃說了自己隻要一間客房,要不然賀蘭烏婭必會因此猜到他還有同伴隨行。
無得歎了好長好長一口氣。
這口氣,可歎的真是無奈。
自從加入“凜夜”之後,無得發現自己歎氣的次數比自己前半生加起來還要多。
今日尤其多。
——我實在應該把法號改作無奈的……
——狐祖宗……你可千萬千萬、千萬千萬莫要此時趕來。
一番感慨之後,無得那隻懸空已久的前腳終於落在了二層樓的地板上。
“你已答過我的問題……接下來是不是該動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