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無得能夠看到自己此時的模樣,他一定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似已變作一尊一個黑麵神,又仿佛被人潑了一臉的墨汁。
可你若是真的給他一麵鏡子,他其實也笑不出來。
毒砂掩麵。
在清去這些毒砂之前,他已再難睜眼。
無得如今能看到的,隻有無盡的黑暗。
在這如墨的黑暗中,他忽然感到前方正有強風襲麵而來。
他心念一轉,登時猜到那是墨師爺的掌風。
——來得好!
無得雙掌並舉、各呈異姿,正是“觀音千葉手”發動的前奏!
豈料。
他左掌才抬起尺餘,已感到腕間一緊——那條依然纏於腕上的銀鏈,已隨著賀蘭烏婭猛地收臂也跟著一抽,連帶著無得也是重心失衡,不能自已地向後倒去!
是以,這一輪“觀音千葉手”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動便已“胎死腹中”。
這實在是殺敵的良機。
墨師爺也果然沒有辜負如此良機,一招“辟邪大悲掌”已重重落在無得胸口!
與此同時,賀蘭烏婭那根銀鏈末尾的小錘也如流星趕月般飛來,正中無得背心!
聽到前胸後背同時傳來的裂響,感受著那難以壓抑的劇痛,無得仰天噴出一道血霧,幾乎要被這兩種高壓碾成一片紙人!
隻是那河對岸的十三位匈奴高手已在此刻盡數追來,十三把兵器也在此刻一齊加入圍攻無得的行列——他就算真的可以變成紙人,也會在下一瞬被砍成漫天碎紙!
死亡已近在咫尺!
可無得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心中竟是平靜地出奇,既沒有對眼前黑暗的恐懼,也沒有對即將死亡的絕望。
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還有閑情在心中默念經文。
“因緣和合,虛妄有生;因緣別離,虛妄名滅。”
生命是因緣和合的產物,有生必有滅。
在生死的流轉中,唯有認識到生命的虛幻本質,從而以一種超脫的心態麵對死亡,才可以在有限的生命中尋求解脫之道。
亦是向死而生之道。
無得大笑!
笑的猖狂,更是癲狂!
在那無盡黑暗中,他居然隱隱看到了一個人。
他定睛一看,發現此人竟是自己成為活佛弟子之後殺的第一個人,其身份是曾犯下六宗殺人劫財大案的亡命徒。
這亡命徒正如方才的無得一般,笑的猖狂、笑的癲狂。
無得卻笑不出來了,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忽然抽了一鞭子。
緊接著,他的視野裏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人。
有奸淫大嫂、謀害兄長的小叔,有欺淩婦孺、為禍鄉裏的惡霸,有刺殺命官、取而代之的奸徒……還有七殺、破軍、方白鶴與方墨龜等十三位百毒門壇主以及一眾獨尊門與百毒門的門徒。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笑,都在看著無得狂笑,似在嘲笑他的結局。
“你是一個佛門中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方白鶴如此說道:“可你的雙手早已沾滿血腥,也是不爭的事實。”
無得冷笑道:“那又如何?難道你這老匹夫還要貧僧為你念一段往生咒不成?你怎不聞聞自己血管裏的血液是何等腥臭,也配貧僧為你多浪費一個字?”
七殺笑道:“罪人的血也是血,也是人血。”
無得怔了怔,似有所悟。
他曾親手將這些罪人送入阿鼻地獄,如今便輪到這些人的鬼魂借今夜這些兇徒來尋他索命。
——莫非這就是因果循環?
不。
短暫的失神之後,無得再次放聲狂笑,好似被人戳中了笑穴,又像是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你們這些妖魔鬼怪,生前都奈何不得貧僧,死後又能怎樣?”
“貧僧這等殺孽深重之人,死後自是去不得西天淨土,那麼便來阿鼻地獄與你們這些妖邪永世作伴!”
“你們可要記住,貧僧縱是死了,也依然是克死你們的惡鬼!”
“……”
墨師爺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驚覺自己這一掌如同拍在一塊海綿之上,竟將他的雄渾掌力盡化於無形!
驚訝之餘,他好像還聽到了某種異響。
密集如雨,激烈如鼓。
再細細一聽,他才聽出那是心跳的聲音。
無得的心跳!
這心跳實在太過有力,已然超出了人類心跳的承受極限,好似心髒下一刻就要從無得的胸腔裏跳出來似的。
這顆心畢竟沒有跳出來,無得卻是跳了出來。
誰都不知道無得是如何突破這層層殺圈的,他們隻在這瞬間看到無數血珠自無得肌膚毛孔中滲出,又有一種詭異而可怕的力量自他身軀中猛烈爆發,竟將墨師爺與賀蘭烏婭同時震飛!
然後,無得就跳了出來。
他已變作一個通體鮮紅的血人,宛如一個從阿鼻地獄爬迴來的厲鬼。
他起躍、振臂,飛射而出的血珠亦成了厲鬼的奪命暗器!
一場血雨降臨!
這場雨來的急,去的也快。
隻是雨過天晴之後,無得已隨著這場雨一同消失,隻留下漂浮於河麵上的大片猩紅。
這些血水之中既有無得的血,也有跟隨賀蘭烏婭而來的十三位匈奴高手的血。
在方才那場“暴雨”的洗禮中,當先衝向無得的四名匈奴高手竟在猝不及防之間被那“雨珠”射成了蜂窩,接著便如石頭般一同墜入河中。
墨師爺死死瞪著那漸漸平息的河麵,心裏仍有餘悸,怎麼也想不到無得竟可在最後關頭爆發出如此駭人的力量。
一旁,賀蘭烏婭的聲音幽幽響起:“這條河看起來應該不會深,但好像也不算淺。”
墨師爺沒有接話,卻已領會她的意思。
在見到無得的屍體以前,賀蘭烏婭絕不會相信這瘋和尚已經死了。
可直到天亮,他們也沒找到無得的屍體。
迎著晨曦的微光,賀蘭烏婭沉默了很久,才忽然說道:“我要迴去了。”
後方,墨師爺默默點了點頭:“大戰在即,你確實應該迴去,大單於還在等你複命。”
賀蘭烏婭迴首看向他,猶豫道:“你……”
墨師爺道:“你不必擔心,經昨夜一戰,我那瘋師弟就是沒死也隻剩下半口氣。
一個隻剩半口氣的無得,絕無活著走出這片森林的能耐。”
賀蘭烏婭沉吟道:“迴到鄴城之前,我會先去錦陽一趟,再安排一支部隊入林搜查。”
“很好。”
墨師爺點頭道:“如此一來,我也可以放心南下渡河。”
賀蘭烏婭忽然笑了:“待你渡過黃河之後,邵鳴謙的命運便已注定?”
墨師爺道:“是的。”
賀蘭烏婭道:“斬首計劃會不會出現意外?就像你那位好師弟會突然出現在錦陽?”
墨師爺冷冷道:“接下來絕不會再發生意外。”
賀蘭烏婭笑道:“就像你從不會令人失望?”
墨師爺看著她的眼睛,淡淡道:“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