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如水。
披著幽涼的月輝,上萬具精赤著上身的結(jié)實軀體同時散發(fā)著騰騰熱霧,令整座千舸坊如同一座巨大烘爐。
作為河北的最大船廠,千舸坊成立於魏武帝建國之後的第三年,地處鄴城正南十裏之外的一處黃河支流之畔。
遙想當年,蔡家家主甚是豪邁地大手一揮,以百萬兩白銀與三艘寶船、十艘舸船換得武帝陛下的龍口一諾,將此處支流的方圓百畝之地盡送於蔡家,準許蔡家私建船廠,並賜予“千舸坊”之名。
似千舸坊這樣規(guī)模龐大的船廠,常年在駐工匠便不下三千人,若是接到來自朝廷的大生意以致於人手不足,便要再招臨時匠人,據(jù)說人手最盛之時曾高達兩萬餘人。
隻可惜,千舸坊曾經(jīng)的盛譽都已隨著李建宇遷都洛陽而盡數(shù)湮滅。
這宛如城寨一般宏偉的船廠,如今已徹底淪為匈奴軍的造船工具。
那一具具在冷月下辛勤的勞作的身影,自然就是千舸坊的工匠。
無休無止的工作早已令他們疲倦不堪,但他們畢竟不敢絲毫怠慢手上的工作。
隻因這座船廠已被匈奴軍完全監(jiān)控,無論是晝間還是深夜都有匈奴軍的巡查兵輪流視察,但凡有工匠懈怠些許,等待他的命運便是溺死於河流中。
身為千舸坊的廠官,胡十三此刻正坐在河畔的廠官特用書房內(nèi)。
胡十三今年恰值半百之齡,已是一個男人不得不服老的年紀。
事實上,他早在去年就打算將自己的辭呈送往蔡家,奈何正逢匈奴南下,且以破竹之勢攻占京城,之後更是連整個河北之地也納入旗下。
為了保全船廠上下所有人的性命,胡十三隻好暫且屈膝於匈奴,並親自為敵軍監(jiān)督一眾工匠打造戰(zhàn)船。
其實胡十三如何不知匈奴之所以急著造船,便是為了盡快南渡黃河,為了早日入侵中原?
可是,他沒得選。
自李建宇放棄河北之地開始,胡十三與千舸坊上下所有工匠以及河北數(shù)百萬百姓的命運已不再屬於他們自己。
直到今夜。
直到胡十三看到這個忽然潛入自己書房的陌生人,他才覺得他們這些人的命運或?qū)⒂瓉磙D(zhuǎn)機。
這陌生人已不算太年輕,看他的模樣大概已有三十歲。
他的模相貌也不算太過人,但那隻燦如星河的左眼卻將胡十三深深吸引。
是的。
這陌生人隻有一隻左眼,而他的右眼已被一個墨黑色的橢圓眼罩覆蓋,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陌生人似已連趕多日路程,那藍黑色的風衣與圍繞頸上的圍巾皆已沾滿揚塵,甚至連他係在腰畔的一對長刀也已呈土色。
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胡十三的書房內(nèi),在胡十三還沒來得及起立發(fā)出驚叫之前,瞬間點住連同啞穴在內(nèi)的四處穴位。
“你就是胡十三?”
陌生人的聲音極其沙啞,似已三天三夜沒有喝上一口水。
——獨眼?
——雙刀?
胡十三已猜到來者的身份,當即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就是胡十三。
陌生人嘴角動了動,好像是笑了。
下一刻,他指如電閃,瞬時解開胡十三的穴位。
“閣下定然就是夏先生了!”
胡十三將聲音壓的極低,同時靠近窗邊,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絲縫隙。
他朝外看了幾眼,確定無人靠近後,才奔迴那人身前,一臉緊張地說道:“老夫已等候夏先生多日,卻始終不見先生蹤影,還以為……”
“你以為我來不成了?”
夏逸微微笑道:“我在來時的路上確為一些事由而誤了腳程,連我自己都以為要趕不上你這趟船了。”
說著,他又從懷裏取出一封便箋,接著說道:“此乃蔡公親筆書信,指定要你親收,另有蔡公的獨有刻章於上,你可細審之。”
胡十三接過信箋一看,果然見得紙上內(nèi)容確如夏逸所說,心裏又是一安,終於完全相信夏逸的身份。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略顯後怕地說道:“或許是大戰(zhàn)在即之故,匈奴對船廠的巡視力度也在近幾日急增,先生能夠潛入這裏想來也是不易。”
夏逸歎道:“確實不容易,單是你這千舸坊之內(nèi)便有三萬統(tǒng)阿軍,更遑論船廠之外還有八萬匈奴鐵騎。
我來的時候?qū)嵲诤軗倪沒見上你一麵,便先被敵軍的亂箭射成刺蝟。”
胡十三感慨道:“好在先生還是找到了老夫,斬首計劃也終於可以進入最後一步了!”
聞言,夏逸默然走到窗邊,借著那一絲縫隙遠眺河岸,隻見一艘近長四十丈、寬足十七八丈的寶船雄立河上,而龍骨至桅頂便不下十丈之高,實是一座水上堡壘。
“那便是大單於所在的主船?”
夏逸的聲音忽然一沉,似有深意地問道:“大單於如今可在那船上?”
胡十三道:“不瞞先生,大單於早在三日前便已離開鄴城來到此處,早早住入那艘寶船……可在那之後,便再也沒有現(xiàn)身過一次。”
夏逸沉吟道:“寶船上有敵軍幾何?”
胡十三看著夏逸的背影,似已猜到他的用意,急聲道:“那寶船上如今正有五百統(tǒng)阿軍日夜守護大單於,另有一位雄偉如山的巨漢緊隨他左右,絕非先生下手的時機!
老夫並非輕視先生的武功,隻是先生畢竟是孤身一人而來,若是一擊不成,隻怕再無第二次行刺機會!”
夏逸沉默半晌,緩緩道:“你說的不錯,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最好的下手時機仍是在那兩軍交鋒的亂戰(zhàn)之時。”
胡十三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拍了拍胸脯,說道:“話又說迴來,先生怎是一人前來的?不是說……”
夏逸麵色一黯,長歎道:“此事不提也罷,你還是與我說說我該如何混上那艘寶船。”
胡十三神色一正,轉(zhuǎn)身指向身後的一口箱子,說道:“就用這口箱子。”
這真是好大一口箱子。
長有一丈,寬與深皆足四尺,夏逸看到這箱子的第一眼時,就覺得它像極了一口巨大的棺材。
“為了南渡黃河,大單於已準備了戰(zhàn)船千艘,其中兩百艘都是頗具規(guī)模的大舸。”
胡十三如此解釋道:“船的體積若是大了,維修所用的替補零件自然也小不了,而這口箱子就是用來保存那些替補零件的。”
“似這樣的箱子,老夫已準備了五百口,而大單於所在的寶船之上便有三十口這樣的箱子。”
聽著胡十三的解釋,夏逸一邊打開箱子,卻見箱內(nèi)兩尺高處竟有一塊塗上黑漆的木製隔層,乍一看就好像是箱底一般。
胡十三道:“這隔層上麵自是用於裝載船體的備用零件的,而隔層底下已留好氣口與三日的水食,甚至連夜壺都已備好。
隻是這箱子裏畢竟空間有限,隻怕夏先生要受些委屈。”
夏逸笑道:“不妨,若能成功潛入大單於身邊,這點委屈簡直微不足道。”
胡十三道:“這口箱子會在明日清晨與其它二十九口箱子一齊送上大單於的寶船,為保險起見,老夫決定將這口箱子安排在第二十三個位置。”
夏逸道:“二十三?”
胡十三道:“這些日子以來,老夫一直在觀察匈奴軍檢查上船物資時的規(guī)律,假設(shè)以三十為極,排在第二十三號上船的物資的檢查力度最輕,很多時候甚至可以直接通行。”
夏逸動容道:“你有心了。”
胡十三笑著擺了擺手:“夏先生言重,咱們要做的事容不得半點瑕疵,老夫隻是每日抽空多看幾眼罷了。”
說罷,他的臉色又再次凝重:“隻是在匈奴與我軍開戰(zhàn)之前,夏先生便要一直匿身於箱底,這一藏怕是得要三日。”
夏逸想了想,說道:“倘若我一直躲在箱內(nèi),又如何知道外界情況?如何知道兩軍是否開始交戰(zhàn),又是戰(zhàn)況如何?”
“最遲不過明日正午,大單於定會發(fā)船南下,預(yù)計可在一日後抵達黃河北岸,至於實際開戰(zhàn)時間,卻是老夫不能預(yù)料。”
胡十三認真地說道:“老夫身為千舸坊的廠官,彼時必要跟隨匈奴大軍一同出征。
在老夫開箱通知夏先生以前,先生千萬不能擅自出來,先生若是暴露了,無論是斬首計劃還是千舸坊上下的性命皆要因此毀於一旦。”
“……”
夏逸忽然不說話了,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口箱子。
如見深淵。
胡十三的提議無異於是要夏逸將自身性命完全交付於他,所以夏逸心中難免心生不安——倘若他真的依計躲入此箱,而胡十三卻沒有將這口箱子搬進大單於的寶船,而是直接將其沉入河底又或是直接將其獻給大單於,夏逸就是有一萬條命也不夠死。
胡十三冷不丁地看了夏逸一眼,苦笑道:“老夫與夏先生乃是初次合作,自然知道先生顧慮所在。
不瞞先生,其實老夫也很擔心先生能否刺殺大單於成功,更擔心先生會不會在刺殺失敗後臨陣投敵,結(jié)果卻將老夫與蔡家給一並賣了出去。”
夏逸失笑道:“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還請你大人有大量。”
胡十三也跟著笑道:“夏先生此話可是抬煞老夫了,老夫如今隻想趕緊了卻河北戰(zhàn)事,好早些迴洛陽抱孫子,隻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徐徐道:“先生可是要在箱底待上幾日不得活動,那種無邊的黑暗可是莫大折磨,先生可千萬要耐得住。”
夏逸笑了。
遙想當年雙目失明的日子裏,與他相伴最久的便是望不盡的黑暗。
他早已習慣與黑暗相伴,哪怕如今已有一目複明,他依然不曾忘記那種目不能視的絕望。
可他這一路行來,豈不就是背負著那沉重如嶽的絕望在前進的?
他再次看向窗外,看向那夜空中的一輪明月,思緒似已飛出此地,躍過黃河。
他明明沒有喝酒,卻似已醉了。
幾時不曾抬頭望月,他發(fā)現(xiàn)如此醉人之景當真值得先人把酒問天。
望著這輪明月,小幽也似入醉。
她癡癡地立在帳篷簾前,似已化作一塊望夫石。
不遠處,一列巡查兵忽自帳前行過,隻是匆匆一瞥那紅衣女子之後,便再也沒有看第二眼。
他們早已習慣看到這美豔女子在每夜此時守立於帳前,也深知這女子是傅瀟將軍的弟媳。
這可真是一件怪事。
小幽本該在洛陽養(yǎng)胎的,為什麼卻會出現(xiàn)在這黃河南岸的軍營裏?
傅瀟在三日前看到小幽的時候,內(nèi)心也有著同樣的疑問。
其實莫說是傅瀟,就連負責護衛(wèi)他的袁潤方與葉時蘭見到小幽時也是一臉錯愕。
“我來這裏等夏逸。”
迎著眾人目中的愕然,小幽平靜地說道:“一旦他功成身退,他必然要在第一時間來到此地,我也要在第一時間確保他的平安。”
平靜之音宛如流水,但語氣中的決然卻是沉如高山。
小幽的同行者還有月遙,麵對眾人的疑問,她全程一字未發(fā),但眸中的堅毅卻是不容置疑。
——不愧是狐祖宗的女人……
傅瀟無奈地看著眼前二位弟媳,歎了好長一口氣:“你們難道不知軍營嚴禁女子入內(nèi)?”
小幽目光一斜,看著葉時蘭說道:“葉老姐難道不是女人?”
葉時蘭哈哈一笑,卻不接話。
傅瀟道:“葉姑娘如今是我的護衛(wèi),身份與尋常女子不同……”
“我也可以擔任護衛(wèi)。”
月遙忽然截口道:“師兄可以放心,我絕不會拖了葉老姐的後腿。”
葉時蘭又笑了:“如今的月遙妹妹已不下於當年的拭月掌門,更在當日以一招仙佛同心斷去活佛三指,如此造詣隻令我葉時蘭敬佩不已。”
傅瀟猶豫道:“可是悠遠與思緣……”
小幽道:“師兄放心,悠遠與思緣如今仍在洛陽,有蔡家找來的奶娘與下人照顧。”
聽二女一人一句放心,傅瀟隻感到哭笑不得,打心底裏放心不下。
然而,他始終不能拒絕這兩名女子。
她們的眼神就像火焰一樣熾烈,也像山巖一般堅硬。
那是眼淚也無法熄滅的意誌。
想當初,傅瀟與“凜夜”眾人說明斬首計劃之時,他就在夏逸的眼睛裏看到過這種無形之物。
是以,二女就此住進了軍營。
每當夜時,小幽總是忍不住走出營帳,在茫茫夜色中遠眺那夜幕下的黃河,還有那與地平線相合的對岸。
正如今夜。
忽聞一陣淡香飄來,小幽眸光微動,已然知道身後有人到來。
迴眸看去,果然見到月遙立於身後,一臉凝重。
小幽見她如此模樣,心中便是一沉,急聲道:“是不是灰鴿的人來過了?他……他是如何答複的?”
月遙歎息道:“灰鴿確實找到了他,也確實將姐姐的書信交給了他,但他隻是自顧自喝酒,完全不肯做出答複。”
小幽的臉色一沉再沉,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見狀,月遙心裏也是一陣苦悶,上前牽住小幽的柔荑,柔聲道:“你與夏大哥一同經(jīng)曆了諸多風雨,你要對他有信心。”
小幽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再次看向那片無際的夜色。
——你是不是已潛進去了?
——大單於是一頭下山猛虎,你這狡猾的狐貍可要千萬小心。
——我就在這裏等你……悠遠也在洛陽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