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澄澈,萬裏無雲,暖陽傾灑而下,為廣袤大地披上一層耀眼的金紗。
驟然。
一陣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仿若滾滾驚雷自天邊傳來。
下一刻,過千騎兵列成嚴整方陣,如同一股洪流忽自遠處奔騰而來。
馬蹄聲愈發緊密,大地也隨之微微顫抖。
這一千五百名騎兵默契配合,陣型整齊劃一,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將整個方陣籠罩其中。
遠遠望去,恰似一條巨龍在黃塵中穿梭。
捌隼一馬當先,目光如炬,微揚的嘴角略帶幾分得意。
在渡過黃河之前,他已研究過河南的地形圖,並連夜與“十二梟”確認了渡河之後的戰略。
“我不建議西進洛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也是那樣的理所當然,“我相信如今的洛陽城中確實守兵不足,但大魏女皇與蔡家若是堅守不出,洛陽依然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拿下的雄城。”
壹梟舉手表示同意:“所以留給我們的選擇隻有一個,那就是向東穿過汜水關,協助大單於夾擊邵鳴謙。”
捌隼道:“汜水關如今尚有兩千魏軍駐守,若要通過此關隻怕不易。”
壹梟道:“您的意思是……”
捌隼手指地圖,指尖落在洛陽向東四十裏外的一處橫山,道:“此地名為折劍穀,往西可通洛陽,向東則可繞過汜水關,另抄一條通往邵鳴謙後方的大路。”
壹梟盯緊他手指之處,若有所思道:“為何地圖上並未標記此處?難道這是一條狹隘小道?”
捌隼道:“不錯,我之所以知道此處也是因為冒曼大人曾在中原遊曆多年,經他告知才得以知道這條小道。”
叁梟道:“如此說來,這折劍穀若是運用得當,倒也是一處兵家可爭之地,隻是……”
“你是不是擔心敵軍在山上設伏?”
捌隼笑了笑,接道:“冒曼大人曾說此道兩側山陡如削,恐怕就是最敏捷的猿猴也不能攀上,更何況此等峭山之上必然空間狹小,又哪有敵方大軍的立足之地?”
叁梟還是有些猶豫,遲疑道:“可是您也說過此道狹隘,隻怕我軍入道行進之時,那大魏女皇趁機率領洛陽城內的守軍出城追擊我軍尾部,如此難免亂了我軍陣型。”
捌隼道:“我的確考慮過這一點,所以我決定由我們十三人率領一半兵力先行進入折劍穀,另留一半人坐守道外五裏之地,以防大魏女皇追擊。
待我們這批先行部隊成功通過折劍穀之後,那剩下一半人馬再後來趕上、分批通過。”
一席話畢。
“十二梟”再無異議。
是以,當他們終於望見那地圖上找不到“折劍穀”時,竟是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想不到這條路居然真的存在!
——借道此處,足可省去三日路途!
待入兩山之間,萬裏晴空忽然急劇收縮為一條狹隘的藍線。
放眼四周,除了腳下這條寬約四丈的穀道之外,隻剩下兩邊那刀削一般的峭壁。
見狀,捌隼不禁暗想此道果然如冒曼說的那般狹隘,僅許七騎同排共行。
好在這條“折劍穀”不過區區四裏之長,隻要出了這條穀道,等待他們的依然是廣闊平川。
千騎同進,蹄聲如同滾滾波濤此起彼伏,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就在將至穀道出口之時,捌隼卻忽然厲喝一聲,隨即猛地勒住韁繩。
眼見一軍之首的捌隼止步,後方的“十二梟”與一千五百名“統阿軍”也隻好猛地收住前進之勢。
除了列隊靠前的數排騎兵,誰也不知道捌隼為什麼突然止步,更不知道捌隼的臉色已難看到何等程度。
出口消失了。
更準確地說,出口是被一堵以無數碎石堆成、足有兩丈高的石牆徹底封住。
李雪娥果然早已料到這支“統阿軍”會抄道“折劍穀”,所以在她收到王佳傑急訊的第一時間就命人在此堆起一道高牆。
可這樣一堵倉促堆起的高牆,畢竟不能阻擋“統阿軍”多少時間——清理這樣一堵石牆,並不需要“統阿軍”耗費多少功夫。
是以,此地必然要安排一支部隊來阻擊敵軍。
可捌隼萬萬沒有想到,這負責阻擊的部隊居然隻有一個人。
對。
就是一個人。
除了這個人,還有一百柄劍。
此刻,這個人就漠然立在石牆之下,好似一個決策的將軍。
那一百柄劍則是整齊地擺放在穀道兩邊,倚山壁而立,仿佛一個個待命的士兵。
他就是這號令這百劍的將軍,穀道兩側的百劍就是他的士兵。
白衣勝雪,目似寒星。
望著那二十丈外的白影,捌隼瞳孔驟縮,猛地想起一個名字,脫口道:“薑辰鋒?”
是。
他就是薑辰鋒。
他就是這條“折劍穀”的唯一阻擊者。
在李雪娥急築薑辰鋒身後這堵石牆之時,也同時派出快騎趕往黃河前線,隻求邵鳴謙可以盡快得知正有一支敵軍偷襲其後路。
昨日,蔡天南看著這堵隨時可以被敵軍摧毀的石牆,難掩憂色地說道:“老實說,倘若不在此地另設一隊人馬阻截,這堵牆怕是擋不住敵軍一盞茶的功夫。”
可問題又來了——如果蔡家再分兵把守“折劍穀”,餘下的兵力又是否足夠鎮守洛陽?
若在此地設下過多兵力,洛陽難免守備不足。
反過來說,若是此地派兵不足,又等同於將這些人白白送於匈奴屠殺。
就在這時,隻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忽然響起:“這裏不需要一兵一卒。”
李雪娥、蔡雲、蔡天南同時返身看向身後,卻見薑辰鋒麵無表情地說道:“由我來把守此道,至於你們隻管守住洛陽,洛陽絕不可失,就像邵將軍絕不能敗。”
“不行!”
李雪娥斷然拒絕,“那可是三千敵軍!縱觀古今,有誰可以……”
“我可以。”
薑辰鋒平靜地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卻是不容拒絕。
那眼神太過平靜,那語氣也太過堅決。
李雪娥知道自己再無說服薑辰鋒的可能。
因為薑辰鋒的語氣——那不是提議,而是通知。
也因為薑辰鋒的眼神——那不是看待女皇的眼神,而是在看待自己的弟子。
李雪娥的心在收緊,眼眶也已濕潤。
“壯哉!古有大劍士丘望川在此斷後,如今又有薑先生在此力敵千軍!”
蔡雲目露敬重之色,如江湖中人一般抱拳道:“薑先生若有其它需要,還請不吝吩咐!”
“我需要足夠多的劍。”
這就是薑辰鋒的迴答,他環顧四周半晌,又補充道:“不用太多,一百柄上品青鋼劍即可。”
百劍已在。
正如此時。
正如此幕。
何其荒誕,卻又何其震撼的一幕。
望著那如劍孤獨,也如劍驕傲的身影,捌隼與身後的“十二梟”已深刻明白——若要鏟除那出口處的石牆,首先便要折去那前路上的“劍”。
折劍穀。
這名字果然沒有取錯。
但見那上千鐵騎仿若長龍,一直延伸至穀道入口,但凡是個腦子清醒的人都不會試圖以一人之力去妄圖抵抗。
可惜,薑辰鋒的腦子並不清醒。
他是一個瘋子。
劍瘋子。
劍,已在他手中。
“此路不通。”
冰冷的話音順著山澗的冷風,一字不差地傳遞到每一個匈奴士兵的耳中。
捌隼笑了。
“如果我非要過此路呢?”
“……”
迴答他的是薑辰鋒的沉默。
然後,微斜的劍尖緩緩刺入地麵,又緩緩在薑辰鋒腳前劃出一道平直的橫線。
“過此線者……死。”
捌隼忽然笑不出來了。
雖然他依舊覺得此景可笑,但他就是笑不出來。
薑辰鋒的意圖或許可笑,但他的覺悟卻令任何一位勇士都為之敬重。
是以,捌隼隻是抬起一臂,遙遙指向遠處的劍客。
——殺。
作為大單於的親軍,訓練有素的“統阿軍”早已身經百戰、默契無間。
在捌隼舉臂的瞬間,後方已有十八騎分成三排“嗖”地衝出。
對於騎兵而言,衝過這短短二十丈的距離甚至不需兩息時間。
一息已過。
首排六騎已至薑辰鋒身前五丈之處!
同一時間,薑辰鋒舉劍!
然後,刺劍!
下一瞬,便見那首排的中間一騎忽然怪叫一聲,隨即捂住咽喉落馬!
緊接著,薑辰鋒又是劍鋒一轉,如畫一道平直的橫線——驚唿再次響起,又有三騎同時落馬!
這四人可謂死的莫名其妙,他們根本沒有看清薑辰鋒的手段便已先後喪命。
唯有那遠處的捌隼與“十二梟”才在瞬間做出準確判斷——是劍氣!
——此人的劍氣竟可傷到五丈之外的敵人!
在他們做出如此判斷的時候,兩息時間早已過去,而那十八騎也已變作十八具伏屍——薑辰鋒率先擊殺敵軍四人之後,剩餘十四騎已至他跟前。
寒光連閃,劍氣四溢!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這十八人與十八匹馬已成為這“折劍穀”的路障之一。
薑辰鋒從始至終都未移過半步,他的雙腳始終靜立於那條橫線之後。
他的眼神平靜如水,他的劍穩定如山。
靜的可怕,穩的駭人。
如此姿態,似在重複他方才說過的話。
——此路不通。
——過此線者……死。
此時,薑辰鋒腳下的這條橫線已不止是一條攔路線,更是一條生死線。
捌隼神情漸冷,那條才放下的手臂又立即舉起。
——放箭!
下一刻,數十張長弓齊齊發出弦響,數十枝離弦之箭將這穀道的狹隘上空遮的密不透風!
薑辰鋒眉頭一皺,終於腳下輕移一步。
他隻動了一步,卻已移到十步之外。
巧的是,十步外恰有一塊緊貼山壁的巨石。
這巨石長寬皆與薑辰鋒的身高相仿,正是他躲避箭雨的完美掩體。
捌隼的神色愈發難看,那條還未來得及放下的手臂,又是向下一指——下馬!
下馬?
這些匈奴驍騎本是精於騎射,捌隼為什麼卻要麾下的士兵舍棄自身的優勢?
因為沒得選。
隻怪這“折劍穀”太過狹隘,騎兵的機動優勢難以發揮,即便發起衝鋒也隻能六騎並排而行,更不必說這些騎兵完全無法在這條直道上迂迴包抄。
捌隼心想——與其看著那一匹匹死去的戰馬成為對方的路障,倒不如以層層步兵壓垮這白衣劍客。
伴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隆隆響起,上百位“統阿軍”精英已在馬下完成整齊的方陣,直向那再次立於“生死線”後的劍客發起進擊。
乍一看,就像是上百匹惡狼一齊壓向一頭落單的猛虎。
然而,虎本就是一種孤獨的猛獸。
迴想昨夜,蔡雲曾在離去前最後看了眼那獨自留在穀道口的身影。
真是好生孤獨、好生驕傲的身影。
猶豫再三後,蔡雲還是忍不住說道:“薑先生,其實我可以安排翟家兄妹與你一同把守此路,以他們的武功還是可以助你一二的。”
“不必。”
薑辰鋒淡淡道:“二十四槍花已盡數陣亡在河北,倘若翟家兄妹也離開洛陽,還有誰人能夠守在女皇身旁?”
蔡雲一時語塞,發現自己竟是無法反駁。
跟隨薑辰鋒多年的李雪娥卻知道,薑辰鋒的婉拒既是出於擔憂自己的安危,也是那要命的自負不許他接受此議。
李雪娥沉默了很久。
直到離去前,她才咬緊牙關,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擠出一句話:“師父,不要忘記你的夢……隻有活下來的人,才能天下無敵。”
薑辰鋒背對著她,沒有做出任何迴應,隻是嘴角微微動了動。
天下無敵。
就是這四個字。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是無數武者前仆後繼、窮盡一生也要抵達的夢想終點。
——天下無敵。
想到這四個字,薑辰鋒不由心頭漸熱,目中也忽然燃起一團熾烈的火焰。
戰火。
薑辰鋒的思緒似與視線一同飄到了遠方,飄到了海外,飄到了那可能已抵達西洋、又可能仍在海上漂泊的老人身上。
隻是匆匆一眼,他又收迴思緒與視線,再次看向眼前,看向那如潮水般不見盡頭的匈奴大軍。
——劍修……你看得到麼?
——你做得到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