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急閃,朱紅飛濺。
人命,何其卑微。
卑微的就像是鈍劍。
第三十二名匈奴士兵倒下的時候,薑辰鋒手中的劍已鈍至不堪再用。
他果斷棄劍,又飛速取劍。
待命已久的第二柄劍,立即如變戲法般出現在薑辰鋒手中!
劍光再閃!
幹燥的土地已被鮮血徹底浸濕,如同一條血紅的地毯一直鋪到遙遠的彼岸。
終於。
薑辰鋒的第二柄劍在曆經難以計數的交擊之後,最後折斷於某一名匈奴士兵的彎刀之下。
第三柄劍又立馬來到薑辰鋒掌中!
然後,就是第四柄劍。
第四柄劍之後,又是第五柄劍。
當第五柄劍也走到自己的生涯盡頭之時,薑辰鋒的身前已隻剩下上百具屍體。
一眼望去,那條猩紅的“地毯”已蔓延至捌隼的馬下,而依舊立在那“生死線”後方的薑辰鋒也如同一個血人。
那一襲白衣早已被鮮血奪去原有的高潔,但薑辰鋒的臉上卻沒有半點表情。
莫說這一襲鮮紅之中沒有一滴血是出自薑辰鋒的身上,即便他真的血流五步,他依然不會為之動容。
掌聲響起。
看著那渾身浴血,如若殺神的劍客,捌隼很難不鼓掌,他身後的“十二梟”與一眾“統阿軍”也很難不為之動容。
任誰見了這樣的瘋子,心裏難免都要敬佩與恐懼的。
“了不起!”
捌隼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讚美之意,“除了大單於之外,我此生再未見過如你這般勇猛之人!”
他隨之話鋒一轉:“隻可惜人力有時盡,就是再勇猛的人也有體力不支的時候……我很想知道,當你的體力漸頹之時,你是不是還能使出這樣迅穩的劍。”
薑辰鋒沒有迴答,隻是緩緩走到一旁拿起第六柄劍。
靜靜看了此劍一眼後,他才昂首說道:“這裏有一百柄劍。”
捌隼道:“我知道。”
薑辰鋒道:“其中九十九柄是為你們準備的。”
捌隼目中閃過一絲譏誚,似笑非笑道:“最後一柄留給你自己?”
薑辰鋒淡淡道:“縱觀當今天下,除了劍修之外,隻有我才有資格殺我。”
捌隼道:“其它人都不配殺你?”
薑辰鋒冷冷道:“不配!”
捌隼大笑道:“好!我成全你!”
說罷,第二支百人部隊已列隊出陣!
看著這支以矛開路、有序前進的敵軍,薑辰鋒嘴角漸漸揚起,一種宛如怒濤狂嘯般的強烈情感,難以壓抑地自心底高漲而起。
他好像在笑。
他在笑什麼?
他在笑那昔年無敵於天下的丘望川,最終也免不了在此地折劍,也在笑今日的自己竟與丘望川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隻不過,他是否會步上丘望川的後塵?
事實上,薑辰鋒已經做到了世上無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即便他選擇在此時撤離,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說他半句不是。
可是,他絕不會退。
他不想退。
他深知自己一旦後退一步,便要此生憾於今日的退縮——那是人在麵對死亡的恐懼時才會做出的退縮。
怕死是人的天性,誰都無權責備他人在麵對死亡時做出的退縮。
可薑辰鋒不允許自己退縮,就像他不允許自己的劍道會因為退縮而生出缺陷。
於薑辰鋒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並非生命本身。
信仰才是最重要的,而他的信仰就是劍。
是以,他不退。
一步也不會退。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離天下無敵便又近一步!
狂熱的戰火已然填滿薑辰鋒的瞳孔,澎湃的戰意令他身不由己地向前邁出一步,重重邁過了腳前那條線。
那條“生死線”!
他不止不退,還要前進!
他要更進一步——就用腳下這條以血鋪成的大道!
通往天下無敵的大道!
血幕,如畫卷般展開。
捌隼瞳孔收縮,看著薑辰鋒手中不斷折損的三尺青鋒,看著一個接著一個的草原勇士倒在血泊中,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畫麵,已然超出他的認知與想象。
劍折、墜地。
這是薑辰鋒用毀的第十七柄劍。
當他換上第十八柄劍之時,麵前的屍體已由一百具變作兩百具。
可薑辰鋒還站著!
他還是如劍一般站的筆直,他的臉上、身上還是沒有任何傷口。
可是,他的氣息已開始紊亂。
“來。”
薑辰鋒緩緩吐出一口氣,手中的劍鋒直指遠處的捌隼。
“不要停下。”
“……”
捌隼的手心已冒出冷汗,他已無法預測自己到底還要用多少條勇士的性命才能壓毀這一夫當關的劍客。
他沒有再舉起自己發號施令的手臂,但“十二梟”卻在他的沉默中脫隊而出。
“今日已出現太多不必要的犧牲。”
捌隼如此說道:“指揮不力,確是我的罪責!我說這句話也著實厚顏無恥,但我還是要誠請各位……替我將功折罪。”
“大人言重。”
壹梟豎起短矛,正與遠處那遙遙指來的長劍針鋒相對。
“此人曾在京城重傷大單於,就是大人不說,我們也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此言方落,這十二人已隨著胯下十二匹戰馬飛似的衝出,如閃電般殺到薑辰鋒身前三丈。
在目睹最先出擊的十八騎士戰死之後,“十二梟”仍敢騎馬出擊,可見這十二人深信自己的騎術。
“十二梟”各個都是以一敵百的勇士,的確不是“統阿軍”的士兵可比,但此時的薑辰鋒正是戰意大盛之時,此等狀態也不是片刻前的他可比!
寒芒四射,劍氣縱橫!
隻是一瞬間,十二匹戰馬已紛紛斷足、跌倒!
也在這瞬間,“十二梟”已驟然躍至半空,包圍了薑辰鋒的前後左右!
伴著急促的破風聲,圍殺之勢已瞬間形成!
戰鬥至此,薑辰鋒的身上終於第一次出現傷口——在那密如漁網的圍殺中,陸梟突擊而上,手中那把彎刀正中薑辰鋒後背!
可是,陸梟心裏的喜悅還未來得及浮現於眼中,便被一抹大盛的光華填滿!
直到喉間傳來刺骨的寒意,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咽喉方才被刺了一劍。
是的,方才。
陸梟不止沒有看清薑辰鋒刺劍的動作,甚至連他收劍的動作也沒有看到。
“老六!”
壹梟驚唿一聲,卻見薑辰鋒已是劍鋒一轉,如天外劍仙般從天而降!
壹梟同時架起手上的短矛與彎刀,不敢奢求自己可以在一劍下無傷,隻求自己可以活到下一次唿吸的時候。
可惜!
薑辰鋒這一劍來的太快,壹梟已永遠失去下一次唿吸的機會!
遠處,捌隼直看的膽戰心驚——在“十二梟”的圍攻下,於一息之間連殺其中兩人,這是“四雕”也完全做不到的事。
隻是,薑辰鋒也由此陷入更大的危機——在他瞬發兩劍的空當裏,已足夠“十二梟”的餘下十人為他新添七處新傷!
——可那又如何?
薑辰鋒目中的火焰愈燃愈烈,手中的青鋒也愈揮愈疾。
——天下無敵的路,豈不就是這樣殺出來的!
劍風獵獵!
血如雨下!
風息雨盡之時,掌管“統阿軍”多年的“十二梟”,已然成為道上兩百多具屍體中的一角。
可在那如同山巒般起伏般的屍堆中,薑辰鋒依然挺立!
他的身軀已在顫抖,他的雙手已被鮮血沾的濕黏,但他依然可以穩定地拿起第二十一柄劍!
——他……真的是人?
這一刻,恐懼如瘟疫般在匈奴軍中蔓延開來。
望著那搖搖欲墜的身影,一眾匈奴士兵不由想到——他難道是殺不死的?他到底幾時才會疲憊?
誰知。
“來。”
薑辰鋒的劍鋒再次指向捌隼,目中的寒芒卻比手中的劍還要鋒利。
“不要停下。”
“……”
捌隼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目中已是暴起血絲。
他忽然招了招手,那名跟隨他多年的傳令兵當即上前待命。
“傳令下去,從負責守尾的隊伍中抽調五百人過來。”
那傳令兵聞言一怔,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家將軍竟會下達如此軍令,可他很快意識到——將軍已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殺死這中原劍客!
“是!”
傳令兵退出穀道的時候,捌隼已列出第三支百人部隊。
這隊人的步履依如先前的勇士一般穩定有序,但瞳孔深處的恐懼卻因為逐漸逼近那死神般的劍客而不斷擴大。
薑辰鋒輕輕拭去眼前那一縷淌血,已準備好開始下一輪殺戮。
無邊的殺戮如同薑辰鋒不斷換劍的過程,而這條“折劍穀”似也進入這周而複始的循環。
“咣當!”
伴著一聲清亮的墜響,薑辰鋒手上一抖,首次因為脫力而失去手中劍的掌握權。
這是第三十六柄劍。
這柄劍落下的瞬間,也是第五百七十八名匈奴士兵喪命的瞬間。
此刻,不過四裏長的“折劍穀”已被密密麻麻的屍體填滿。
薑辰鋒立於成片屍堆之上,全身上下已無一處不被鮮血染紅。
“來。”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平靜,他的右手還是可以緩慢而穩定地握住第三十七柄劍。
“不要停下。”
“……”
捌隼握住短矛的右手已在顫抖,已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柄劍。
如果他是人,他已該死了。
如果他是劍,他也該折了。
薑辰鋒目光微動,似已看出捌隼心底的恐懼。
他嘴角動了動,好像是笑了。
“你若不來……”
“那我可要來了。”
劍——已來!
帶著薑辰鋒而來——來到捌隼麵前!
在場一眾匈奴士兵無不參與過去年的成陽入侵戰,其中又有過半之人曾在魏武大道上見過那幾乎殺死大單於的“弒神一劍”!
迴想起那一劍的風采,他們至今仍感到全身冰涼。
那一劍已重現——就在今日。
就在此地、此時!
一劍穿喉!
一穿雙喉!
這一劍先是洞穿捌隼胯下戰馬的喉結,隨即如一閃而過的電芒般沒入捌隼的咽喉!
捌隼雙目瞪的渾圓,喉間格格作響,鮮血止不住地從口中迸出!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戰到此時的薑辰鋒仍有能力刺出這樣的一劍!
大巧若拙的一劍!
因為他不相信,所以他死了。
死的不明不白,死的懊悔無及。
他死前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擊。
眼見“十二梟”與身為主將的捌隼先後戰死,此時仍在“折劍穀”中的匈奴軍已然嚇得肝膽俱裂。
看著那仍在前進、步步逼近的一人、一劍,恐懼已徹底支配他們的意識。
他們的雙腳似有千萬斤沉重,但恐懼卻令他們不由自主地不斷後退。
一步接著一步,直到他們退出“折劍穀”,那宛如陰霾的恐懼感依舊籠罩心頭,更有甚者已忍不住開始嘔吐。
無疑,匈奴軍的士氣已在這一刻跌至穀底。
“鐺!”
一名位列首排的騎兵再也拿不住手裏的短矛,沉重的絕望感逼迫他棄矛、調頭、疾奔。
所謂軍中士氣便是如此有趣。
當這千人大軍同仇敵愾之時,他們就是堅不可摧的磐石,一旦士氣散去,他們就是一盤散沙。
有了第一個逃兵,就會立馬出現第二個、第三個……
匪夷所思的一幕就此出現,上千驍騎竟在此時同時調轉馬頭,齊齊逃向來時的去路。
他們的對手明明隻有一個人。
然而,這支“統阿軍”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去路已然不通。
在進入“折劍穀”之前,捌隼曾留下一千五百名驍騎守住後路,之後又調了五百人入穀圍殺薑辰鋒。
換言之,這條後路上仍有一千“統阿軍”駐守,但此時映入這些逃兵眼中的卻遠遠不止這一千人馬——這條路上居然又多了一支彪軍,而且正與那負責守路的一千“統阿軍”廝殺在一塊兒。
李雪娥畢竟還是出城了。
在“統阿軍”進入“折劍穀”之後,她便接連派出斥候偵查前方動向,當她得知先前進入穀中的“統阿軍”竟然悉數退出之後,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個雞蛋。
“莫非……”
蔡雲欲言又止,似乎隱隱猜到“折劍穀”之中發生了何等離奇的異事。
“出城!”
李雪娥猛地握住那柄常伴腰畔的長劍,厲聲道:“如今正是敵軍士氣大跌之時,朕若是連這樣的良機也把握不住,又談什麼複我河山!”
於是,一千蔡家私軍、不久前才組建的洛陽三百民兵一同出城、出征!
然後,有了眼下這一幕。
上千頭在羊圈中害怕許久的綿羊,終於在今日生出自己的獠牙,也終於在今日向那些嚇破膽的惡狼發起最兇狠的反撲!
令人感到滑稽的是,眼下的戰況卻是“綿羊”戰意如虹,“惡狼”肝膽俱裂,竟呈現一邊倒的局麵。
更滑稽的是,這些雄霸草原的“惡狼”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己方的兵力優勢,他們隻是且戰且退,最後在無可挽迴的敗勢下被逼迴“折劍穀”。
直到此時才走出穀口的薑辰鋒,看到那正在遠處交戰的兩軍之後,不由微微一怔。
短暫的驚訝之後,他真的笑了。
——她真的不一樣了。
——她已持起世上最具權威的那柄劍。
——那柄天子之劍。
強烈的自豪化作一股超越人類極限的力量,如泉水般灌入薑辰鋒全身,那雙沉重至極的雙腳也由此繼續前進,已然垂落的三尺青鋒也因為那再次飆升的戰意而微微顫抖。
“來……”
“……不要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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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