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辱。
如火焰般灼痛大單於的瞳孔,心中更如萬針紮心。
退。
這個字,本不該出現(xiàn)在他的字典中。
可是,他已在今日連退了十二步,而且他還要繼續(xù)退下去。
原因無他。
隻因夏逸的攻勢太過急密,就如同無處不在的空氣——麵對這咄咄逼人的兇悍刀客,大單於根本進不得、甩不脫!
放眼周圍,滿船的匈奴將士盡是一臉駭然,隻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軀去阻擋這獨眼刀客的下一刀,用自己的生命去爭取大單於反擊的機會。
可他們不敢!
還是那個原因。
夏逸攻勢太緊,也迫的太近,以至於這些匈奴士兵隻怕自己的冒然出手反而會誤傷大單於。
三丈之外,緊追而來的賀蘭烏婭蹲立於一麵戰(zhàn)鼓之上,好似一頭獵食的雌豹,一雙英目緊緊盯著場間的惡戰(zhàn),卻不敢再次插手戰(zhàn)鬥。
似她這般高手也不能插足此鬥,可見夏逸的攻勢是何等猛烈。
事實上,隻有夏逸自己才知道——即便有大成的“一木支樓”輔助,他也不敢、不能維持此等猛烈攻勢過久。
奇怪的是,一陣似從天邊傳來的咆哮,正不斷迴響在他的耳畔。
當那咆哮由遠漸近、愈發(fā)清楚之後,他終於聽清那咆哮聲的內容——魏武雄風,複我中原。
就是這八個字。
如刀刻般深深印入夏逸心頭,讓他知道南岸上的魏軍已開始最猛烈的反攻。
也是這八個字。
讓一種無形的力量灌滿夏逸全身,支撐著他繼續(xù)那仿佛下一刻就要中斷的狂猛攻勢。
終於。
大單於已退出三十四步,他的身後已隻剩下船頭的圍欄。
這已是退無可退之境,但大單於的目中卻閃過一絲複雜的笑意,竟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了。
當前的情景,豈不正如他少年時初見那席卷天地的風暴一般?
麵對那毀天滅地的力量,就算他動用部落中的所有勇士也是於事無補。
看著那宛如風暴般襲來的獨眼刀客,大單於心底驟然升起一股豪情。
無論當年那場風暴何等可怕,都已是過去的事情。
當年的少年已是如今的大單於,已是草原上的不敗神話。
——我不會敗。
——以往不曾敗,今日也不會敗!
大單於驟然駐足,一股勁力自腳底爆發(fā)而出,腳下的甲板同時爆碎——無數的木屑頓如饑餓的蝗潮般直衝那迫近的刀芒。
光團大盛!
漫天木屑如遭淩遲,立時變作更渺小的木絲。
可就在這一瞬間的空當,大單於已反退為進,徑直衝入夏逸身前!
夏逸目中閃過一道厲芒,握於左手間的飛焰刀趁勢向前劈下,正將大單於手中那把彎刀淩空截住;同一時刻,昊淵已斜刺裏橫斬而出,正是直奔大單於頸動脈而去。
——木燕!該結束了!
豈料!
就在昊淵的鋒刃將要觸及大單於的肌膚之時,自右肋傳來的劇痛在一瞬間剝奪了夏逸這一刀之力!
夏逸難掩目中的震撼,直到一股難以抗拒的衝力將他送上高空,他才看清那依然立於甲板之上的大單於,還有那隻不知在幾時打出的左拳。
大單於這一拳究竟是如何突入夏逸的刀圍,又在他全無察覺的情況下一擊命中的?
除了中招的夏逸,在場之中再無一人可以知道大單於這一拳的造詣究竟是何等高深。
自五年前複明之後,夏逸就知道從此失去右眼的自己,將在與人交手之時多出大片視野盲區(qū)。
為了彌補這一弱點,他不斷改良出刀的角度,並以身法進行彌補,而後又在一場場戰(zhàn)鬥中加以實踐,最終才將這片盲區(qū)補足。
然而,大單於在連退三十四步之後,還是從夏逸綿密的刀勢中發(fā)現(xiàn)一處視野死角。
那是一處宛如針眼大小的死角,而大單於的重拳卻如針一般穿過這處死角,然後——命中!
夏逸隻感到一股腥甜之意自喉間湧上,脫口而出的一口鮮血在空中化為落雨,壓在肺葉上的半截斷肋,更令他痛到簡直不能唿吸。
但他的目中卻隻有那雄立於下方的偉岸身影,卻隱隱感到一絲恐懼——天生的戰(zhàn)士!
無疑,眼下就是擊殺夏逸的最好時機。
蹲立已久的賀蘭烏婭,終於此時一躍而起,銀鏈末端的小錘則是先一步衝到三丈之上,直往夏逸胸腹而去!
身處空中的夏逸自然無法以身法避過這一錘,但他仍可以手中利刃硬接此招。
但他不願、也確實沒有接下這一招!
他要硬吃這一錘!
隻聽一聲悶響,夏逸的五髒六腑似已扭曲到一塊兒,難以言述的痛苦已令他目中血絲暴起。
夏逸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他要殺人。
殺賀蘭烏婭。
在他中招的一剎那,昊淵刀已化作一道奪目白芒脫手而出,如離弦之箭般射向賀蘭烏婭!
也在這一剎那,夏逸收迴那隻發(fā)出昊淵的右手,緊緊攥住腹前的銀鏈!
然後,猛扯!
賀蘭烏婭頓時花容失色,哪裏還不知夏逸的意圖——夏逸正是看準她離地而起的瞬間,料定她正如此刻的自己一般,身處半空不能移形,才做出這以傷換傷的決定。
白芒一閃而過,似比那天外流星還要耀眼。
賀蘭烏婭隻看到眼前一片盛白,隨即重重跌落於甲板,接著才看到那把如戰(zhàn)旗般挺立、深深沒入自己右胸的血刃!
“咳、咳……”
倉促之間,賀蘭烏婭隻來得及咳出兩口殘血,已見夏逸從天而降,好似一隻狩獵的蒼鷹。
——不可能!不可能的!
賀蘭烏婭已然失去一貫的從容,完全無法想象夏逸為何還有這等強悍的生命力。
——他早該力竭了!
——他早就該死了!
隨著那疾衝而下的身影愈近愈大,賀蘭烏婭似從那隻冰冷的左目中看到一絲諷意。
——你覺得不可能麼?
——你是不是覺得我已該死了?
——那你可是大錯特錯!
——在那黃河南岸、在那浩瀚中原,還有千千萬萬個比我更頑強的生命!
——他們都在等著食汝等之肉,飲汝等之血!
這一刻,賀蘭烏婭已然感受到最真實的死亡氣息,她甚至已準備好在下一刻迎接死亡。
下一刻已至,夏逸的右手已再次握住昊淵!
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未趁此良機一擊斬殺賀蘭烏婭。
因為大單於。
眼見賀蘭烏婭中刀、落地,大單於已化作一頭暴怒的猛虎,看準夏逸落地的瞬間,便是飛身一刀!
迎麵而來的猛烈刀風與刺眼刀光,幾乎刺的夏逸不能睜眼,他隻能依靠直覺匆忙收刀、迴擋。
震響、裂響,同時響起。
隨著那巨大彎刀如泰山般劈下,一道細小的裂痕驟然出現(xiàn)於昊淵的刀刃之上,並在一息間疾速蔓延至刀背,然後——折斷!
伴隨夏逸征戰(zhàn)多年的昊淵刀,就於今日毀於大單於這沉重如山的一刀之下!
仿若月牙一般的刀光重重落於夏逸胸前,揚起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瀑!
夏逸胸腔間一陣激蕩,仿佛一個破布娃娃般倒飛而出,轟然摔落在階梯之上——憑此一刀,大單於不僅斷去夏逸一刀,更將其再次重創(chuàng)!
然而,大單於卻沒有即刻追擊,而是視線下斜,看向賀蘭烏婭的目光中竟有一束罕見的關切。
隻見賀蘭烏婭麵如紙白,但那根細長有力的手指卻遙遙指向遠處的階梯,指向那正在掙紮著爬起的夏逸。
“我……末將無能……請大單於……必要殺了他!”
大單於麵色一沉,聲音似從心底發(fā)出:“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而他……”
大單於目光一轉,如箭一般射向夏逸,沉聲做出莊重的承諾:“他今日必死!”
在那猛虎般的瞪視下,夏逸如同一個暮年老叟般緩緩立起。
看著手中那把斷刃,他緩緩吐出好長、好長一口氣。
——你盡力了。
他在心裏如此說道,隨之收刀還鞘,改作雙手共持一刀。
飛焰刀。
麵對眼下這等絕境,夏逸並非沒有想過動用“問緣”一式。
這念頭隻在腦中匆匆閃過,便被他立刻否決——這艘大舸上遍布匈奴將士,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幹擾“問緣”此招的變數。
換言之,夏逸沒得賭。
他也不打算賭。
今日一戰(zhàn),他隻要贏。
沒有第二種結果可言。
“很好!”
大單於點了點頭,冷笑道:“你可千萬不要死的太快!曾祖的大仇、叔公的左臂、還有烏婭這一刀……我要一點一點地還給你!”
“那可真是不巧……”
夏逸慘笑一聲,隻覺得全身上下盡是道不盡的疲倦,“我如今隻想快些斬下你的腦袋,然後迴去好好喝一杯酒。”
“你做不到的!”
大單於如此說道:“就像那支覆沒在太行山棧道下的魏軍,他們也永遠不可能抵達鄴城!”
聞言,夏逸登時目光一凜。
一想到喬視北、譚擒虎二人率領的那一路人馬已遭不測,他心中便是無比沉重。
再想到那如今不知行蹤的王佳傑,還有在錦陽城為他引開賀蘭烏婭等一眾匈奴高手的無得……
夏逸猛地搖了搖頭,禁止自己再想象下去。
隻要還沒看到王佳傑與無得的屍體,夏逸就不會放棄二人依在的希望,至於他自己……
至於他自己已是一個身陷敵營中央,且失去救兵的孤立小卒,可是……
——那又如何?
夏逸冷冷笑著,目中漸漸浮現(xiàn)一抹決然的殺意。
死一般的沉寂。
戰(zhàn)鼓擂響、箭矢離弦、兵刃交擊、嘶吼咆哮……一切的聲音,仿佛已在這一刻消失於天地間。
且在這片死寂中,夏逸很慢、很慢地邁出一小步。
然後,他就出現(xiàn)在了空中,手中的飛焰則是直指天穹,宛如一把將要劈山的神鋒!
這一刻,那些嘈雜的聲音又迴來了。
震耳欲聾。
可場間最為響亮的,還是那如同龍吟的破風之聲。
那是刀鋒劃破空氣的裂響。
斷水——第四式!
大單於笑了。
笑的傲然,笑的輕蔑。
他雙手並握、揮臂橫斬——斬出一片似要吞噬這片天地的光團!
“光團”瓦解!
“斷水”大破!
二人這一輪交鋒,竟是誰也沒有占得便宜,但夏逸卻是氣息驟亂,腳下則是不能自已地退出兩步。
他退出兩步,大單於便立時跟上兩步,那對堪比夏逸小腿粗細的雙臂疾舞不止,紛飛的刀光似已化作滔天巨浪,將夏逸勉強組織起的守勢徹底壓毀!
漫天刀影之中,但見夏逸且戰(zhàn)且退,周身上下不斷綻放出一簇簇駭人的血花。
恐怕就是世上最破舊的布娃娃見了此時的夏逸,也要忍不住流下兩行同情的熱淚。
戰(zhàn)況,已呈一邊倒之勢。
接連濺起的朱紅,已染紅大單於的麵頰,也染紅了那件他最為喜愛的虎皮大衣。
他就像是一頭嗅到鮮血的餓虎,手中那把巨大彎刀便是他的利爪——一刀接著一刀,如淩遲般落在夏逸身上!
終於。
夏逸再一次倒飛、落地,仿佛一具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屍體般臥倒。
但大單於卻未停下攻勢,那把彎刀猶在劈落——在斬下夏逸的首級之前,他絕不會停下手中的刀!
奇跡也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
任誰都想不到夏逸是從哪裏得到的力量,竟然在這必死無疑的一刀之下就地一滾,險險避過這斷頭一刀!
或許隻有夏逸自己才知道,支撐他戰(zhàn)鬥至此的那種力量是何等沉重——這力量來自河北的萬千百姓,來自覆沒在太行山下的一萬英烈,來自猶在黃河南岸上浴血奮戰(zhàn)的大魏將士。
這力量真的太過沉重,以至於幾乎壓折夏逸的脊背,卻又在這場血戰(zhàn)中一次次賜予他無盡的生命力。
也得益於這種超越人體極限的力量,他再一次爬起、進擊!
無數人的信念似在此刻凝聚為一股無形之力,盡數湧入飛焰,牽引著夏逸發(fā)起最後的衝鋒!
然後,揮刀!
沉沉一聲悶響,這一刀正中大單於斬落的彎刀。
大單於雙臂劇震,竟於此刻生出一種將要脫刀的錯覺。
——可惜!
——你終究沒有做到!
大單於畢竟還是接住了這一刀,他也已經決定在下一招結束這場戰(zhàn)鬥。
下一招已來,但大單於這一刀已再也不能發(fā)出——隻因夏逸已用一招抽刀率先斷去大單於發(fā)招的機會。
是的。
抽刀。
斷水——第八式!
曆時半載,夏逸已通過當初在“屠魔大會”之後的那場血戰(zhàn),徹底領悟狂刀小八的“斷水”八式!
大單於隻感到前臂一麻,手上的彎刀已隨之脫手而落。
可他畢竟是縱橫草原的無敵勇士,即便痛失寶刀也不能阻止他在第一時間做出最正確的判斷——彎刀脫手的瞬間,他已是手腕一翻,一手擒住夏逸那隻握刀的左手!
若論近身肉搏,大單於堅信就是五個夏逸也絕不是自己的對手。
大單於的判斷絕對準確,可他隻少算了一步!
要命的一步!
夏逸還有一把刀!
一把斷刀!
說時遲,那時快!
一道短促的疾芒忽自夏逸的右手中綻放,那本已歸鞘的昊淵刀如變戲法般再次迴到他手中!
或許是這一刀來的太快,那過於鋒利的刀風甚至斬斷了夏逸覆於右眼上的眼罩——一隻猩紅恐怖的右眼瞬間倒映於大單於目中!
在那兇芒畢露的血瞳之中,大單於竟好像看到了為部落戰(zhàn)死的父親、被自己設計而死的兄長、埋骨於塞外的大魏邊軍……還有千千萬萬死於“統(tǒng)阿軍”鐵蹄下的生命。
當這些人消失的時候,刀光已來到眼前,那隻血紅的右瞳也正在閃爍比刀光還要強烈的意誌。
——木燕!
——還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