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將草原染成琥珀色時,那條直衝天際的灰黑色巨蟒正從地平線騰起。
少年遠遠望著天邊那道風柱,攥著套馬桿的指節微微發白,羊皮靴已陷進濡濕的草甸。
“木燕,你要記住……那就是天神的憤怒。”
一旁,部落中的老額吉指向遠方,指著那似要毀天滅地的風暴,語氣中帶著幾分暮年的死氣。
“每當天神生氣的時候,就會用颶風卷走草原上的牛羊和部落裏的帳篷,剝奪我們這些草原子民生存的資格。”
少年沉默良久之後,才若有所思道:“那些被颶風卷走的生命最後去了哪裏?”
老額吉手指上方,指著藍天下的那片白雲說道:“他們都成為了天神的仆從,而代價就是此生不能再見到自己的親人。”
少年忽然不說話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天神的怒意給嚇壞了。
可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自掌心沁出的汗珠是何等熾熱,胸腔裏的心跳是何等激烈,正和著那風柱的節奏震顫。
少年在心底默默發誓——終有一日,他會成為草原上的天神,他要草原上的所有子民都恐懼於他的怒火。
如同他望著那遠超人類想象的風暴時,心中也因為無力而產生的巨大恐懼。
多年之後,少年終於達成了自己的野望。
憑借萬夫莫敵之勇與驍勇善戰的部隊,他做到了曆代單於都沒有做到的事——統一草原上的所有部落。
當年的少年也由此成為了整個草原的信仰,成為了天神的化身,成為了萬萬人口中的大單於。
從此之後,恐懼這兩個字已不再存在於大單於的腦海中。
直到今日。
直到大單於親眼看到那飛旋的綿密刀光,組成一股仿佛風暴的力量,一種莫名的濕冷之意不自然地自腳底升起。
那種恐懼又迴來了。
夏逸已化身為恐懼,也在傳播恐懼。
這一刻,他就是風眼中心的操風者,已然出鞘的雙刀就是他的颶風。
刀芒所過之處,如同颶風過境,隻見那血光四濺、斷肢橫飛!
這等血腥的畫麵,在場一眾匈奴士兵並非沒有見過。
身為“統阿軍”的勇士,他們早已記不清自己的彎刀斬過多少人頭——可是當他們親眼目睹自己的同袍一個接一個破碎於那狂暴的颶風之中,一種相見渺小的無力感已徹底擊碎勇士們的驕傲。
“魏武大帝的雄風終要將這些人刮迴草原,我們或許看不到那一天,但我已嗅到……那颶風中帶著我們的血。”
不知何故,大單於竟在此時忽然聽到當日響徹永安門外的豪邁話語。
他甚至已在那逐漸逼近的刀風中嗅到那濃重的血腥氣味!
麵上一熱。
大單於伸手向臉一撫,發現那是一滴血珠。
是他的匈奴子民的血。
大單於笑了。
誰也不知道大單於到底因何發笑,更不知道這位草原雄主已在笑聲中再次忘記自己的恐懼。
——我不是天神。
他握緊腰畔的刀柄,如此對自己說道——我是大單於!
——我是比天神更偉大的存在!
下一刻,一抹仿若月牙的巨大刀光,帶著足以粉碎天神怒意的強烈殺氣力劈而下!
“颶風”立時破碎!
夏逸隻感到雙臂一麻,手中雙刀幾乎當場脫手,但大單於的下一刀已在這電光火石間橫斬而來!
哪怕刀刃尚在三尺開外,鋒銳的刀風已在夏逸頰上留下一道細微的血痕。
這到底是何等可怕的一刀?
夏逸自知擋不住大單於這神擋殺神的一刀,頓時身形一沉,任由那巨大彎刀自頭頂劃過,腳下則是如同抹油一般滑入大單於身前!
不錯。
夏逸不止沒有後退半分,還要反其道而行之——即便身陷重圍,他還是要殺大單於!
這已不是刺殺,而是明殺!
他非殺大單於不可!
昊淵帶著夏逸決然的殺意,在眨眼間倒轉橫架,穩穩格住那把尚未收迴的彎刀,而飛焰則呈縱勢直衝而上,正是奔大單於下顎而去!
——來得好!
強烈的殺意如火焰般噴出大單於的瞳孔,酒碗一般大的拳頭徑直穿過夏逸身前的護體雙刀,帶著宛如悶雷的驚響直衝其麵門。
拳風獵獵,直吹得夏逸鬢發倒揚!
刀刃似電,亦在這一刻近到大單於喉前!
死亡,已在雙方咫尺之間。
可就在這瞬間,一根防不勝防的細鏈忽地突入二人之間,那係在鏈頭的爪刀又在這瞬間如狩獵的禽爪一般鉤住飛焰!
——賀蘭烏婭!
夏逸心裏一沉,縱是不迴頭也知道,那雙美麗而惡毒的眼睛正在後方緊緊盯著自己。
好似一條潛伏的毒蛇。
正是因為賀蘭烏婭這一鉤,飛焰的刀勢頓弱三成!
因為飛焰的刀勢的減弱,大單於的重拳得以先一步命中夏逸胸膛!
五髒爆碎般的劇痛直衝夏逸天靈,一口鮮血也在他倒飛而去的瞬間自口中噴出,又在空中散作一片血霧。
見狀,場間一眾“統阿軍”登時目光炯炯,臉上的陰霾跟著一掃而空。
——大單於是無敵的!
一種名為信仰的力量,在此刻壓倒了他們心中的恐懼。
——隻要大單於在,我們就是無敵的!
帶著如此堅定的信念,他們再次舉起手中的刀槍,仿佛餓紅眼的惡狼般湧向那墜落於人群中的獨眼刀客,幾乎要堆起一座小山。
然而,就在這人山堆起的瞬間,一道細長的寒芒忽自那狹隘的縫隙中閃過,隨之響起的便是一聲淒厲的慘叫以及一條飛起的手臂。
寒芒再閃。
這一次,又見一顆頭顱與一隻斷腕倒旋而出。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寒芒不斷從間隙間閃過,最終匯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幕。
好似一片蒼白天穹。
天穹之下,血如雨下。
屍堆之中,夏逸挺立如鬆,早已被這一陣血雨染成遍體猩紅。
遙遙望去,仿如一隻來自地獄的厲鬼。
他就是厲鬼。
一隻背負著凜風夜樓上下三百位弟兄性命、河北數百萬百姓存亡、大魏邊境十數萬英魂,前來索命的厲鬼。
來索大單於的命!
“木燕!”
伴著一聲暴喝,夏逸仿若九天之龍一般衝天而起,一雙已被鮮血汙去原先色彩的雙刀,牽著兩條纖長血線飛斬而下!
霹靂一聲響!
大單於橫刀於前,雙臂青筋暴起,雙腿如同擎天之柱一般立定,竟是硬生生接下夏逸這雙刀並發的“斷水”四式!
不動如山。
時至今日,夏逸終於明白了四個字的含義。
當大單於呈現守姿的時候,他就是天塌不驚的雄山。
他一旦轉守為攻,他就是風,也是火。
巨大的刀光再次綻放於大單於掌中,其勢迅疾如風,侵性之猛如同烈火。
至快、至猛、至穩,這就是大單於的刀法精華所在,看似簡單的三點實是武學的至高要義。
三點要義化作同樣至快、至猛、至穩的三刀,疾斬夏逸左肩、左肋、左腿!
麵對大單於這樣霸道無匹的對手,夏逸往往會以身法遊走閃避,在持續的交戰中摸清對手的招式,待到有機可乘之時再揮出製勝一刀。
可是,夏逸如今正在這滿是“統阿軍”的船樓之上,又如何能在試圖盡快殺敵的情況下盡情施展“風旗同醉”?
既然沒得避,他就索性不避。
既然留給他的選擇隻有前進,他就索性前進。
大風起,戰旗舞!
“風旗同袍”全力發動!
大單於三刀落空!
剎那間,夏逸已在那刀芒下疾衝而過,瞬間移到大單於身側,手中的飛焰更是帶著急旋之勢先一步刺向大單於左腋!
夏逸這一衝驚險至極,一旦他稍稍慢了半步,此刻已被大單於那三刀斬成四截!
可事實就是他確實穿過了大單於的刀圍,而飛焰刀也即將鑽入大單於的左腋之下。
隻可惜,那條在暗中覬覦已久的“毒蛇”又在此刻再次發動偷襲——銀蛇般的細鏈再一次闖入夏逸視野,那小巧的爪刀也再一次製住夏逸的全力一刀。
又是賀蘭烏婭!
這女人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就一定是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她與大單於就是有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默契——她敢於將自己的君主置於險地,以此創造決定勝負的一擊;大單於也願意將自己置於險地,隻為賀蘭烏婭為他創造出這殺敵的時機。
飛焰已永遠失去刺入大單於腋下的機會,但大單於卻已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側步、甩拳——如甩長鞭般甩出那記曾一招斃牛的左手鞭拳!
留給夏逸的選擇隻有兩項——放棄手中的飛焰、抽身急退,或者以昊淵迎擋這一記鞭拳,隨之陷入被大單於與賀蘭烏婭夾擊的逆境。
心念電轉之間,他果斷放棄這兩個選項。
他做出了第三種選擇。
當重拳抽中夏逸的左肋的瞬間,昊淵也同時刺入大單於的側腰!
這就是夏逸的第三種選擇——以傷換傷,以命換命!
奈何大單於這一拳之力實在遠超夏逸預想——神龍擺尾般的偉力直將他橫掃而出,如離弦之箭般飛出船樓,以致於那換命一刀隻刺入大單於腰身三分。
——這瘋子!
大單於虎目圓睜,瞪著那血灑當空、墜落向河的身影,心裏竟是升起一陣後怕與慶幸。
怕的是這刺客的強悍,慶幸的是無論夏逸何等強悍,終要斃命於今日。
豈料。
就在夏逸即將落河之際,他又是身形一轉,反手一刀刺入一艘鄰近大舸的船殼,如同一具被吊在船外的死屍。
隻不過,胸腔與肋骨同時傳來的裂痛,分明就在提醒他——他還沒有死,他還可以繼續戰鬥。
背貼著堅實的船殼,夏逸冷冷昂首,目光如箭一般射向那十數丈外的船樓,盯著那偉如天神的身影冷笑不止——你以為這就完了?
大單於目如鷹隼,縱是遙遙相對,也依然可以看清那張被血染紅的麵龐,看清那隻左目中的強烈殺意,以及對手那隻左目中的嘲諷。
大單於笑了。
大笑。
笑得隻叫人背脊發寒,笑得如同虎嘯震山林。
且在這狂笑聲中,他已向前邁出一步,接著踏地躍起,宛如一頭獵食的猛虎躍過這十數丈的距離,帶著天降一刀直撲夏逸身前!
刀風大作,好似天威!
與之合奏的是那忽然響起的濤音,昊淵與飛焰即刻合為一個“乂”字,迎向那天降一刀。
海潮刀法——至剛之勢!
來自三把刀的刀鋒瞬間交擊出刺目火光,交擊之聲幾乎震碎旁人耳膜。
硬碰硬的對決。
大單於厲喝一聲,手中刀光隨之大盛,刀勁又是立升一倍!
夏逸隻感到雙臂劇顫,已在震撼之中身不由己地落向身後的甲板,竟如那投石車射出的落石一般,在甲板上轟然砸出一個坑洞!
見此情景,在場匈奴士兵皆是目瞪口呆——這兩位絕頂高手的對決畫麵已然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
再看向大單於時,那一雙雙呆滯的瞳孔中又如潮水般湧起狂熱的崇拜。
沐浴在這些目光中的大單於,徐徐走到坑洞邊緣,看著那片似要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緩緩吐出半口氣。
是的。
隻有半口氣。
不等大單於吐出那餘下的半口氣,兩團大盛的光華已照亮整片黑暗,同時也照亮那張飛速放大的血紅麵孔!
——你果然不會死的這樣容易!
大單於目中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手上巨大的彎刀再次力劈而下,好似劈下一座沉重的大山!
下一瞬,山塌!
結合“海潮刀法”的至剛之勢後,夏逸這一手“夜星斬月”與“斷水”二式的威力已驟增五成,就算大單於真能揮動一座山,他也要以力破之!
“山”勢,已破!
大單於已退!
大單於征戰一生,從未在正麵交鋒中退過一次。
直到他真的退出這一步時,他才發現原來後退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前提是在他退出這一步之後,能夠以退為進。
然而,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夏逸已換了一種進攻節奏,那綿密的刀光正似暴雨中的浪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天工刀法——十成!
大單於隻看到眼前一片繚亂光華,縱然有力一刀破去這片光華,卻是無隙揮出這一刀!
是以,他帶著從未有過的屈辱——一退、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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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