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雅仍在興頭上,未能體會到母親的長遠顧慮,便隻撇了撇嘴,笑嘻嘻地湊過去,忙問:“媽,你猜我今天看見誰了?”
“誰呀?”胡小妍一時茫然。
江雅倒也聽話,並未大喊大叫,悄聲迴話說:“六爺!六爺迴來了,就住在我學校那邊,我剛才還去他家玩兒了呢!”
姑娘哪知其中恩怨,說起來自是滿心歡喜。
胡小妍卻應聲愣住,緩了好長一會兒,才下意識抬頭去看東風,眼裏沒有責備,隻是難掩詫異與錯愕。
這等大事,張正東當然不敢擅自做主。
其實,他早就知道大嫂有心讓爺孫相認,否則也不會在前幾年派他去給六爺送相片。
但規矩就是規矩,凡在線上混的,大多默認一條準則——外敵可以饒恕,內鬼定斬不留!
六爺能活,那是當年胡小妍和宮保南相繼求情,才能有的結果。
江連橫不同意兒女認親,此事也隻好匆匆作罷。
見大嫂有些困惑,東風便將房門關上,細細澄清了方才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
胡小妍聽後,沉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心道:既是機緣巧合,雖有三分人為,卻也未必不是命中注定。
想到此處,便點點頭說:“認就認了吧,但這件事不許聲張,跟誰都不能說,明白了麼?”
東風說當然。
目前為止,這件事隻限於他們三人而已。
胡小妍和張正東自不必說,關鍵在於江雅是否能管住嘴。
姑娘想不通,急求一個緣由,或是一句善意的謊言。
張正東深知這事兒輪不到自己多嘴,索性請退道:“嫂子,沒其他吩咐的話,我就先去接老趙他們迴來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胡小妍應聲說道。
桌案旁,江雅困惑地皺起眉頭,心裏已經覺出不對,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見東叔走了,便又忙著追問起來。
胡小妍並不急於應對,轉而卻問:“小雅,今天跟你六爺玩兒什麼了?”
“他給我變了個戲法——隔空取物!”
江雅連忙把剛才的所見所聞說給母親,簡直將那戲法吹成了神跡。
她說得興高采烈,但不知為什麼,母親聽後卻反應平平,看起來毫不驚訝。
理由很簡單:相似的戲法,胡小妍少時也曾見她六叔變過。
隻不過,六叔當年用的“幌子”並非“昆侖神木”,而是
“如意琉璃盞”,將銀子變進了燈盞裏麵。
“六爺說了,”江雅興奮道,“我下次再去找他的時候,他教我怎麼變,等我學會了,我再給你變。”
胡小妍笑了笑,問:“小雅,你以後還想去看你六爺麼?”
“去啊,為啥不去?”江雅偷偷捏兩下衣兜裏的銀元,露出狡黠的笑意。
“那你就必須保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說你見過六爺。”
“我爸也不能說?”
“不能。”
“我大姑奶呢?”
“可是,為什麼呀?”江雅鬧不明白,“他不是走了好幾年麼,現在迴來了,你們怎麼誰都不去看他?”
“為什麼?”胡小妍歎了口氣,“唉,該怎麼跟你說呢……”
目前看來,別無他法,隻能隨口編個故事,暫且搪塞過去,至於究竟能搪塞多久,還得看江雅到底何時長大成人了。
…………
奉天驛,站前廣場。
驕陽西垂,氣溫清爽了不少,正趕上火車班次繁密的時候,行人旅客,來往匆匆。
趙國硯和海新年走下臺階兒,朝廣場北側眺望片刻,猛然發現東風站在車旁,正朝他們招手,便立刻快步走了過去。
海新年還是老樣子,後背扛著鋪蓋卷兒,渾身上下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袱,走走停停,生怕不小心掉落了什麼東西。
趙國硯手裏也沒閑著,各拎兩樣兒精品禮盒,引領海新年穿過站前廣場。
看得出來,盡管兩人相處了十來天,但彼此看對方時,還是有點不自在,一人心虛,一人別扭。
見兩人走近,張正東拽開車門,招唿道:“老趙,辛苦!”
“辛苦,辛苦!”趙國硯將禮盒放進車裏,旋即介紹道,“東風,這就是東家認下的幹兒子,叫海新年;新年,論輩分,你得叫他東叔!”
“東叔!”海新年應了一聲。
張正東點點頭,不聲不響,看起來有點冷淡。
海新年倒是不介意。此時此刻,他的目光早已被眼前這輛福特汽車所吸引,忍不住彎腰仔細端詳,想鼓搗鼓搗,又怕捅出什麼簍子,到時候自己賠不起,便起身問道:“東叔,這是你的車麼?”
“江家的車。”
“我幹爹的車?”
海新年不知該說什麼,隻是愈發能夠理解,父親為什麼要堅持讓他拜江連橫為義父,並叫他來奉天闖蕩闖蕩,哪怕是姐姐當眾受辱,也不曾改
變主意。
這幾天來,趙國硯領他代表江家出席吉省匪幫的“典鞭大會”時,他就已經聽說了不少關於義父的種種傳聞。
毋庸置疑,出席“典鞭大會”的山頭胡匪,就算不怕江家,也全都敬重江家。
有生以來,海新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麼叫“人的名兒,樹的影兒”。
名聲原來真能當飯吃,不說別的,隻說胡匪一聽他是江連橫的義子,便都好吃好喝的招待,從未受人輕慢。
江家的財勢究竟有多大,海新年目前尚處在盲人摸象的階段,不知具體,隻有臆測。
“行了,趕緊上車吧!”趙國硯幫他拽開車門,再三叮囑道,“待會兒見了你幹娘,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
海新年極不情願地點點頭,死死抱住鋪蓋卷兒,磨磨蹭蹭,費了老半天勁兒,才終於鑽進汽車後座。
未幾,張正東便載著兩人,火速朝城北江宅駛去。
一路上,難免過問幾句關於“典鞭大會”的情形。
趙國硯坐在副駕駛上,搖頭感慨道:“我看吶,李正現在算是支棱起來了,這次‘討奉軍’造反,官府順便剿了幾股綹子,張效坤上任綏寧鎮守使,又把魯省的匪幫全詔安了,剩下這幫人,就數李正的勢力最大,要人有人,要槍有槍。”
“那他現在算是山頭上的瓢把子了?”張正東淡淡地問,隻是隨便問問,看起來並不關心。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這次‘典鞭’,就數他‘閻王李’劃的地麵兒最廣,他不是瓢把子,那就沒人是了。”
“樹大招風啊!”
“是啊,所以他不想承認,‘典鞭’的時候,還非得要拜‘老鷂子’當大哥,不同意也得同意,給那小子嚇壞了。”
“夠奸!”
“嗐,那是官府最近打得緊,不然他怎麼會幹出這種事兒?”趙國硯盯著前方,喃喃說道,“李正這個人,你也知道,凡事都講實際,無利不起早,現在誰敢叫囂,官府就拿誰當典型,他才不會在這種時候當出頭鳥呢!”
張正東點了點頭,順勢岔開話題,說:“老趙,最近家裏也有變動了。”
“生意的事兒,還是線上的事兒?”趙國硯不緊不慢地問。
“兩邊都有!”張正東解釋道,“是整體方向有調整,最近要辦砂石廠,以後也不再街市裏收保護費了。”
趙國硯聽了,立刻覺出這次調整並非小打小鬧,忙就幾處細節,繼續追問下去。
兩人兀自交談,海新年則緊緊抱著鋪蓋卷兒,順車窗向外張望奉天街景。
不愧是東三省最高軍政首府,比寧安縣大多了,無論是官署衙門,還是商店鋪麵,仿佛都比寧安縣大了幾倍,路麵也很寬敞,人多且雜,這裏不是毛子的勢力範圍,鬼子卻多到隨處可見。
不多時,汽車便已穿過附屬地,沿小西關大街進城,新式大樓鱗次櫛比,各國洋貨滿目琳瑯,偶有江湖老合撂地賣藝,吆喝聲更是此起彼伏。
海新年隻覺得還沒看夠,汽車就向左一轉,迅速拐去了城北方向。
沒開多久,忽見一座奢華氣派的二層洋宅,庭院深深,高牆重鎖,內有綠樹環陰鳥鳴不息,外有數名保鏢來迴巡視。
順著牆頭向內望去,盡管隻能看到二層屋脊,卻也能辨別出那座洋宅大得離譜,不像私宅,倒像是某處會館。
“這是管什麼的衙門大樓啊?”海新年不禁小聲嘀咕。
未曾想,汽車忽然減速,宅院外的保鏢立刻推開兩扇厚重的鐵門。
所有人齊聲喝道:“硯哥,辛苦!”
趙國硯微微點頭,在車上衝大夥兒抱了抱拳。
海新年立刻認出了袁新法,忙問:“東叔,這是我幹爹家麼?”
明明是跟趙國硯一起來的,開口卻問旁人,倒把東風聽得一愣。
張正東把車拐進宅院,應聲說“是”,旋即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觀後鏡,暗暗打量海新年的神情變化。
海新年依然緊緊地抱住鋪蓋卷兒,今日所見所聞,皆令他感到瞠目結舌。
眼見著義父的豪宅香車,以及雄厚財力,這鄉下小子忽然有點兒局促,乃至不安,甚至自卑。
羨慕是肯定的,人之常情,但他的目光中隻有震驚與錯愕,並未顯出絲毫貪婪與妄想。
張正東垂下眼睛,不再看他,默默熄滅了引擎。
趙國硯見狀,低聲寬慰道:“放心,孩子不錯,我看他十來天了。”
張正東點了點頭,推開車門道:“待會兒,你給大嫂介紹吧。”下了車,忽然想起什麼,又問,“對了,這小子知道大嫂的情況吧?”
“早就告訴他了,家裏大致的規矩,也都跟他講過。”趙國硯拎著禮盒下車,迴頭衝海新年喊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下車呀!”
海新年如夢初醒,急忙扛著鋪蓋卷兒,走下汽車,仰起腦袋,怔怔地打量江家大宅。
盡管大宅隻有兩層,但棚頂修得極高,粗略看看,
也有將近七八米的樣子。
東風不顧他倆,先行走進大宅。
趙國硯便催促道:“新年,快走兩步,別老在那磨蹭!”
海新年點點頭,慌忙跟在趙國硯身後,快步走向江家大宅。
剛進門,宋媽和英子便已候在玄關處,準備迎接招待,言語間自是格外恭敬。
趙國硯當然早已習慣,可海新年卻是頭一次當“少爺”,冷不防受人鞠躬請安,自己還挺別扭,不知該怎麼答話。
見英子過來要接他的行李包袱,海新年忙推辭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拿著就行。”
“哎呀,你就放心吧,沒人偷你這些破爛兒啊!”趙國硯皺眉勸道,“這都已經到家了,你還往身上掛這些大包小裹的幹啥,東西放這,先去拜見你幹娘!”
海新年猶豫片刻,總算放下了其他行李,卻始終抱著那副鋪蓋卷兒不肯撒手,堅持道:“這個我得自己拿著!”
眾人勸了幾句,沒用。
宋媽便說:“拿就拿著吧,孩子剛來,還不適應,待幾天就好了。”
趙國硯知道這小子的脾氣,於是便隻好作罷,領他去二樓書房拜見大嫂。
眼見江宅的裝潢陳設價值不菲,海新年不敢再扛著鋪蓋卷兒走路,索性豎起來抱在懷裏。
臨到書房門口,趙國硯突然扯住他,壓低了聲音問:“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
“哎呀,我知道,你都嘟囔八百遍了!”海新年實在有些不耐煩。
咚咚咚!
輕叩三下房門,屋內傳來胡小妍的聲音:“進!”
趙國硯緩緩推開房門,卻見胡小妍正坐在輪椅上喝茶,江雅依偎在她懷裏,東風負手立在其後。
“嫂子,我——”
趙國硯剛開口,話還沒等說完,餘光就見海新年悶頭擠進書房,大步朝胡小妍衝了過去。
他走得實在太快,快到離譜,以至於趙國硯和張正東差點兒誤以為這小子要對大嫂不利。
“哎,你要幹什麼?”
兩人厲聲喝道,幾乎同時邁開腳步,一個從身後追上去,一個從身前堵過來。
胡小妍倒是毫不慌亂,手上的茶水穩得如同結了一層冰。
果然,海新年行至書房正中,猛地停下腳步,先將行李卷兒放在身邊,而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中氣十足地朗聲便道:“幹娘,新年給您行禮了!”
說罷,納頭便拜!
還不等
眾人有所反應,就聽“咣當”一聲巨響,如同一把大鐵錘,硬生生砸在了地板上。
這頭磕得有多響、有多沉?
不誇張地說,就連樓下的天花板上都得掉下來二兩灰。
宋媽等人還在納悶兒,心說怎麼剛見麵就打起來了,哪知這小子是在磕頭拜母。
方才,胡小妍見海新年橫衝過來,尚且淡然自若,沒想到這聲響頭倒把她嚇得一顫,茶碗兒一晃,不小心灑在了衣襟上。
“這……這孩子也太愣了……”
胡小妍一邊用手絹兒擦拭衣襟,一邊好奇地望向海新年,關切地問:“孩子,你沒事兒吧?”
海新年猛然抬頭,因幅度太大,且毫無征兆,結果又把大夥兒唬了一下。
卻見這小子的額頭上,已經磕出了一抹紅。
正要問他要不要緊,這海新年竟已側過身,蹲在地上,專心去解隨身帶來的鋪蓋卷兒。
眾人好奇張望,還沒等看出個結果,海新年便又轉過來,將鋪蓋卷兒一把推散,重新跪在胡小妍麵前,說:
“幹娘,新年家裏窮,拿不出貴重的東西孝敬您,這幾樣山貨,是家裏讓我帶來的,還請幹娘不要嫌棄,等新年以後有了出息,再好好孝敬您!”
說罷,又要磕頭,唬得眾人連忙上前勸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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