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納尼?”
宋律成一邊講著電話,一邊示意手下按兵不動。
當他說起東洋話時,語氣立刻變得謙卑謹慎,仿佛蓮臺頓悟,霎時間便懂得了世事人情。
青丘社的打手麵帶惶惑,雖說不敢輕舉妄動,但也沒打算就此放過南風(fēng)等人。
事發(fā)突然,眾人不禁眉頭緊鎖,盯著高麗棒子看了半晌兒,愣是沒鬧明白怎麼迴事兒。
“誒,南得斯嘎……”
宋律成仍在急切地交談著,忽然斜眼瞥向西風(fēng),目光中略帶三分不甘。
李正西見狀,心裏更是不解。
從對方的神態(tài)來看,這通電話顯然與江家有關(guān),但到底是誰打來的,卻又不得而知。
隻見宋律成麵色陰沉,拿著聽筒,交涉片刻後,忽地雙肩一沉,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整個人頓時沒了神采。
“嗨,哇嘎裏麻西大,嗨!”
“哢嗒——”
伴隨著一聲歎息,電話掛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匯聚在宋律成身上。
這位青丘社的當家掌櫃,立時有些局促,沉吟許久,終於擺了擺手,吩咐眾弟兄放下武器。
高麗棒子極不情願,連忙追問緣由,結(jié)果不僅沒問出個究竟,反倒惹惱了宋律成。
當家的厲聲嗬斥幾句,廳室裏方才消停下來。
王正南和李正西相視一眼,漸漸覺出事情有了轉(zhuǎn)機。
果然,緊接著,就見宋律成大手一揮,叫人去把架子上的玉雕拿下來,放在麵前的矮桌上,悶悶地說:
“東西拿走吧!”
此話一出,眾人倍感詫異。
當真是意料之外,峰迴路轉(zhuǎn)!
毋庸置疑,宋律成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必定與方才那通電話有關(guān),但那到底是誰的指示,南風(fēng)等人卻無從揣測。
王正南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竟問:“那條件呢?”
“啪啵呀(笨蛋)!你在耍我嗎?”
宋律成突然暴怒,急赤白臉地吼道:“錢!錢呢?我的錢在哪?把錢還迴來,你們難道還想把錢和東西都拿走嗎?”
別說,有那麼一瞬間,李正西還真打算空手套白狼了。
可轉(zhuǎn)念一想,終究還是甩手作罷。
畢竟,就目前的情況而言,贖迴壽禮才是重中之重。
見好就收,免得節(jié)外生枝,也明顯更符合江連橫的要求。
至於其他不
滿,總不至於非得逞一時之快。
於是,眾人便紛紛轉(zhuǎn)頭看向大旗桿子和他的小徒弟。
大旗桿子還在發(fā)愣,尚未迴過神來,心說這宋老板剛才還吆五喝六的,怎麼突然就慫了呢?
明明是合理訴求,卻愣是讓高麗棒子喊出了勝利者的氣勢。
看來,這宋老板也不是一般人物。
正尋思著,宋律成便又在遠端喝道:“喂,你們還要不要這件玉雕了?不要的話,就馬上滾出去!”
大旗桿子這才猛然驚醒,連忙從懷裏掏出那兩千元“金票”,顫巍巍地左顧右盼,問:“這錢……給誰呀?”
“你自己過來拿,難道還要讓我們給你送過去嗎?”
“這……也不是不行。”
“什麼?”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大旗桿子轉(zhuǎn)頭看向西風(fēng),明顯是在征求江家的意見。
李正西和王正南商量幾句,便點點頭說:“去把東西拿迴來吧!別給江家跌份兒!”
大旗桿子沉了口氣,腰桿兒一挺,盡管有點莫名其妙,但卻仍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宋律成麵前走去。
青丘社的打手丟了臉麵,目光忿忿的,隻顧死死地盯著他看,可惜眼神終究殺不死人。
走了幾步道,大旗桿子便已來到宋律成麵前,緩緩蹲下來,將那兩千元“金票”放在桌案上,想要伸手去捧那件玉雕,卻又難免有點畏懼,便滿臉堆笑地客氣道:“宋老板,那我就……承讓了啊!”
“磨蹭什麼,還不快滾!”
“好好好,我這就走,這就走!”
大旗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玉雕,剛往迴邁了兩步,便又臊眉耷眼地轉(zhuǎn)過身來,不知是何緣故。
宋律成麵色鐵青,厲聲質(zhì)問道:“你還想怎麼樣?”
大旗桿子看了看李正西,又看了看宋律成,咽下一口唾沫,勉強笑道:“沒什麼,我就是想問一下宋老板,那個……您有盒子嗎?”
宋律成恨得牙根兒癢癢,猛地輪拳砸了下桌麵,“砰”的一聲過後,漸漸冷靜下來,咬著字眼兒,用高麗話吩咐道:“給他找個盒子過來!”
…………
奉天督軍署,張大帥壽宴分場。
因為前來祝壽的人實在太多,老張不得不把賓客分成三六九等,凡各省代表及督軍以上大員,皆在帥府招待;各界名流及商紳巨富,煩請移步督軍署赴宴;其餘人等,則隻在省城酒樓開席用飯。
夜色茫茫,時間已近八點。
督軍署的宴會廳內(nèi),仍舊賓客如雲(yún),場麵熱鬧非凡。
飯菜早已吃得差不多了,眾賓客便拿著酒杯,三五成群地來來往往,趁此契機,忙於交際。
場內(nèi)眾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日裏事多繁雜,哪怕是在宴會廳內(nèi),竟也不得清閑,時不時就有人去招待室借用電話。
這邊廂,武田信身穿燕尾禮服,剛剛掛斷電話,正衝接待室的警衛(wèi)員點頭致意。
“多謝!”
武田信笑了笑,並把電話機還給警衛(wèi)員,隨後轉(zhuǎn)過身,理理襯衫,邁開腳步,重新迴到宴會廳內(nèi)。
他端著酒杯,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時不時就跟經(jīng)過的賓客打聲招唿,看似漫無目的,實則方向明確。
終於,他來到江連橫身後,並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江先生,我已經(jīng)幫你跟東洋警務(wù)署打過招唿了,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了。”
“哦?這麼快?”江連橫應(yīng)聲轉(zhuǎn)過身來。
武田信微微笑道:“不過是一通電話而已,用不了多長時間。”
“好好好,武先生果然是快人快事,改天的,改天我一定好好謝謝你。”
“呃……敝姓武田,江先生不必客氣。”
原來,早在南風(fēng)等人去往西塔之前,江連橫就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
前來報信的不是別人,正是溫廷閣派來的弟兄。
溫廷閣知道西風(fēng)性烈,好衝動,而西塔地界兒又常有東洋巡警出沒,因此便有點擔(dān)心,怕談判不成,西風(fēng)把事情鬧大。
於是,南風(fēng)等人走後,他就立刻寫了張便條,並派了個“響子”過來,托警衛(wèi)員將便條遞進場內(nèi)。
江連橫得到消息時,恰好碰見武田信來找他攀談。
雙方簡單聊了幾句,話題便自然引到了西塔地界兒。
若是放在平常,江連橫也懶得托鬼子辦事,可眼下是特殊時期,他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於是便佯裝隨意地問武田信,知不知道有關(guān)於西塔青丘社的消息。
沒想到,武田信也是一臉茫然,反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江連橫沒那麼執(zhí)拗,見小東洋誠心想要幫忙,索性便跟他說:“我有個朋友,賣給那家老板一件玉雕,現(xiàn)在臨時反悔,求到我這來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贖迴來。”
武田信聽了,當即爽快地應(yīng)承道:“原來如此,小事小事,我去幫你打個電話就行了。”
“你真有這麼好心
??”江連橫挑著眉毛問,“別不是憋著壞坑我呢吧?”
武田信笑道:“江老板詼諧!你我同在奉天,這點小忙,又不涉及國家利益,無非是舉手之勞,幫你個忙,有何不可?”
說罷,又道一聲“稍等”,旋即就奔接待室借電話去了。
小東洋辦事的確痛快,去了不過一支煙的功夫,便已折返迴來,並且相當誠懇地說:“如果事情沒有解決,你再來隨時找我,到時候,我親自陪你去把東西贖迴來,怎麼樣?”
江連橫也不知道西塔那邊到底是什麼狀況,可眼見著對方如此表態(tài),也不好視而不見,於是便又連聲道謝了幾句,說:“哎呀,都說滴水之恩,理當湧泉相報!武先生這麼夠意思,江某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呀!”
“江先生不用客氣,能幫上你的忙,對我而言,也算是一種榮幸了。”
“誒,咱別這麼嘮嗑呀,你要是這樣,我都沒法接話了。”
武田信深知江連橫油滑狡詐,看似滿嘴跑火車,其實半句真話沒有,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時不時給點小恩小惠,曲意逢迎,極力拉攏。
“江先生如果真想表示感謝的話,那就答應(yīng)我的邀請吧?”
“什麼邀請?”
“江先生何必裝糊塗呢?”武田信款步走到窗邊,“前不久,我不是剛跟你提議過麼?”
“前不久?”江連橫裝傻充愣,煞有其事地念叨著,“哎呀,我這腦袋現(xiàn)在是不中用了,整天犯糊塗!”
武田信沒有當麵拆穿。
但他知道,江連橫肯定記得,因為那份邀請事關(guān)重大,任誰都不可能輕易忘卻。
於是,他索性不再重申,轉(zhuǎn)而陳明利害道:“江先生,我覺得目前為止,你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遭遇了瓶頸。”
“是麼?”江連橫明知故問,“這話怎麼講?”
“你心裏很清楚,張大帥礙於風(fēng)評,始終不肯給你加官進爵,而你的這份家業(yè),既不承蒙祖上福蔭,又沒經(jīng)過商海浮沉,憑空得來這份家產(chǎn),手上沒有實權(quán),如何能夠傳給後代子孫?”
“嗐,大清國都沒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點家業(yè),能傳多少算多少吧!”
“你不能這麼看。”
“那我應(yīng)該怎麼看?”
“貴國有句古話:君子謀時而動,順勢而為!”武田信好言勸說道,“窮則思變,江先生是個聰明人,理當順應(yīng)潮流,隻要你願意為我國效力,你的身家性命就能有所保障!”
江連橫
擺擺手,說:“武先生,你能幫我這個忙,我很感謝,但關(guān)於合作的事兒,還是免了吧!”
武田信仍不死心,接著說:“江先生,何必這麼固執(zhí)呢?你我合作,不僅是雙贏,而且還能造福於奉天百姓,又不是讓你賣國,不過是想讓你出任東洋警務(wù)署的顧問而已,維護租界治安,難道不是好事麼?”
“怎麼能是好事兒呢?”江連橫反問道,“你不知道我是幹啥的麼,這社會治安好了,我上哪掙錢去?”
“我們從來不會虧待朋友,你如果出任東洋警務(wù)署顧問,難道還愁沒有金票嗎?”
“不成,不成!”
“江先生,我沒有非要你現(xiàn)在就給我答複,你可以慢慢考慮,總有那麼一天,你會看清眼前的局勢的。”
武田信說得言之鑿鑿,並且又給出了一番歪理邪說。
“江先生,你實在沒有必要感覺內(nèi)疚。你應(yīng)該很清楚,什麼叫成王敗寇。當年,滿清入關(guān),問鼎中原,如今所有華人,他們的祖輩,哪個不曾剃發(fā)易服,最後不也是在清廷治下生活了兩百多年?現(xiàn)在,清廷雖然倒了,可那些貴族,不是照樣還活得好好的麼?這就叫做‘從龍之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這已經(jīng)不是武田信第一次發(fā)出邀請了。
他向來很有耐心。
相比於宮田龍二,武田信顯得謙遜和善,說話總是輕聲細語,沒有威逼,隻有利誘。
他很清楚江家的勢力,也很清楚江連橫的能力。
不過,他最清楚的,其實是滿蒙地區(qū)的形勢。
他知道,帝國若想侵吞滿蒙,光靠東洋人還遠遠不夠,“開拓團”已經(jīng)醞釀很多年了,但時至今日,關(guān)外的東洋僑民還是“太少”,根本不足以改變此地的人口結(jié)構(gòu)。
起碼就目前來看,要想形成有效管理,隻有“以華製華”才是最現(xiàn)實的辦法。
因此,自從定居奉天以後,武田信始終都在培養(yǎng)鷹犬,極力拉攏當?shù)睾兰潤?quán)貴,為東洋帝國幫差做事。
本以為,江連橫之所以遲遲不肯答應(yīng),隻是因為礙於名聲上的種種顧慮。
沒想到,這邊剛一勸完,江連橫就急忙搖頭撇嘴,偷摸衝武田信比劃了一個數(shù)錢的手勢。
“武先生,你跟我扯那麼多幹啥呀,能不能整點實在的,這事兒還得我點你麼?”
“呃……你是想,要錢?”
“這話說的,沒錢誰賣國呀!”江連橫飲盡杯中酒,隨後又將武田信拽到一旁,“另外,
你剛才說了半天,結(jié)果就許給我一個顧問的頭銜兒,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武田信皺起眉頭,問:“那……江老板想當什麼職務(wù)?”
“最次也得是警務(wù)署的署長吧?”
武田信聞言,立時沉下臉來,拍了拍江連橫的胳膊,說:“江先生,別玩笑了!你要是還沒想好,那就再迴去考慮考慮,總而言之,等你迴心轉(zhuǎn)意的時候,可以隨時來找我。”
他微微點頭,旋即轉(zhuǎn)身離開。
沒等走出幾步,忽又轉(zhuǎn)過來,嗬嗬笑道:“江先生,其實……警務(wù)署署長的位置,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隻是現(xiàn)在不行,還不到時候。”
江連橫沒說話,暗自慶幸著,總算將武田信支開了。
畢竟人在奉天,他並不想跟小東洋鬧得太僵,但也不希望任由小東洋操縱擺弄。
張大帥所麵臨的局麵,其實就是每個奉天人所麵臨的局麵,隻不過是程度不同罷了。
宴會還未結(jié)束,人群隨聚隨散。
武田信剛走不久,便又有其他華洋商紳笑嗬嗬地湊了過來。
江連橫照例舉杯歡慶,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心裏並未掛念西塔青丘社那邊的情況。
翌日清晨,陳國進丟失的玉雕,便已安然呈在江家大宅的客廳之中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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