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止了丹砂繼續吃飯之後,高見說出了帶丹砂去看左家的墳。
丹砂當然是跟上了。
兩人於是結了賬,當然是丹砂付的錢,還把東西打包了,因為她沒吃飽,準備帶去左家的墳頭上吃。
顯然,她還沒理解高見所說的‘左家的墳頭’到底是什麼意思。
兩人現在走在內城的路上。
這一路,時常有人看向高見。
顯然,高見此刻是內城的焦點人物,大家都會注意他,隻不過沒有人上前打擾,大家都在猜測,高見身後的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到底是什麼人物。
滄州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這號人,看對方的身軀,應該是鱗蟲之屬化作人形的,莫非是和高見背後那條真龍有關係?
丹砂的出現,又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波瀾。
隻不過,高見和丹砂本人,都沒有怎麼在乎這些事情而已。
在路上,丹砂還是不斷問道:“為什麼說我這麼吃,會把左家吃複活?”
“沒什麼,就是說笑而已。”高見搖了搖頭:“左家不會複活,隻是這種生活方式,會催生出類似左家一樣的東西啊。”
“噢,你是說奢靡的生活,嗯……也沒有很奢靡吧,這都是必須的啊。”丹砂明白了高見的意思,卻說道:“我不這麼做的話,會出事吧?”
“出事?”高見有些訝異:“你得了什麼不吃好東西就會死的病嗎?”
“不啊,就是不搞點事情的話,會老的,變的和我叔叔一樣。”丹砂蹦蹦跳跳的跟著高見,如此說道。
這話一說,高見恍然。
很顯然,丹砂已經明白的告訴了高見,這也是長生者的一種困擾。
長生,起碼是丹砂的長生,很容易無趣。
生活中引入一些插曲或變換一番新花樣,是維持生命力,使長生者對時間保持清新感以及使他們對時間不會感到漫長,厭煩或枯燥無味的唯一方式。
新環境能夠讓生活有一種新的感受。
換環境,旅遊,周末去遊樂園,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調換環境和生活中加入某些插曲就有消除疲勞的作用,當然,生活的插曲終了時,對時間的清新感也就隨之消逝。
住到一個新的地方,頭幾天有一種清新之感,也就是說使人精神百倍。
接著,隨著你“習慣於”這個地方,似乎漸漸覺察日子緊縮起來——
誰依戀著生命——或者說得確切些,誰對生命依依不舍,誰就會恐懼地覺察到,日子的步子跨得越來越輕盈,無聲無息地開始溜走,而最後的幾星期,飛逝的速度簡直快得令人忍不住害怕。
小時候,人人都覺得時間過的好慢,因為年輕的人總覺得一切都有新鮮感,整個世界都是嶄新的。
到了成年之後,一開始工作起來,恍惚之間,一年便過去了,明明什麼也沒做,下一個新年就來臨了。
年老的時候,好像十年時間便是彈指一揮,人生馬上就要步入終點。
像是高見和左家的爭鬥一樣,對於左家這種東西來說,半年時間,其實根本就不足以讓他們做出真正意義上的有效反應和理解,百足之蟲是很厲害,可帶來的整體僵化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修行者必然會需要麵對長久的時間。
設想一下,當你在家族之中,作為底層努力工作,服從頭上的強者,你修行了很久,有了高超的修為,有了強大的力量,你必然會成為家族之中地位崇高的那一部分。
而新鮮血液,也就是曾經的自己,那些年輕人,依然會作為底層繼續工作,他們不具備決策權。
換而言之,整個家族,做決策的人,始終都將是那一批飽受時間摧殘的人,但偏偏也隻有他們可以做決策。
同理,對於丹砂來說,她估計也麵對著相同的處境。
如果不通過這種方式的話,具備漫長生命的長生者們,也很容易出現這種整體僵化的狀態吧。
所以……他們需要,刺激自己?
“如果說刺激自己是必須的話,那麼對長生者而言,奢靡的享受算是一種必需品?”高見對丹砂問道。
“嗯……我覺得應該是這樣吧?不過也沒花很多吧,都算是正常範圍內的啊。”丹砂歪了歪頭,如此說道。
高見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嚴肅。
丹砂的說辭,讓他意識到了自己之前從未想過的一些事情。
奢靡的享受,對長生者們來說,是一種‘必需品’?
這並非是單純的享受,而是為了喚醒他們對時間的認知,穩定他們的精神狀態?
想到這裏,高見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
“丹砂。”他站定在原地,看向身後的少女。
“啊?”丹砂也停下了腳步,疑惑的看著高見。
“不一定非得是奢靡的事情吧,維持自己的心智健康,靠別的事情也可以吧?”高見問道。
“別的事情?什麼?”丹砂不太理解。
“比如說,我帶你去看左家的墳頭,這也算是新鮮事吧?”高見舉例。
“那肯定算啊。”丹砂點頭。
“噢,那我明白了,我們走快點,跟我來。”高見也跟著點頭。
既然如此的話,那高見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
丹砂,或許能成為他的助力,而且並非是忽悠,而是通過一種雙方都認可的交換。
雖然也會用點小手段就是了。
高見加快了腳步。
丹砂輕而易舉的就跟上了。
很快,他們就穿過了那座大橋,迴到了外城。
剛剛到外城,就可以看見,一艘艘滿載各種貨物、糧食的小船,自白山江的那些支流駛來,駛入滄州外城。
滄州外城畢竟有千萬人在這裏生活,光靠周圍的農莊是不可能供養如此龐大的城市體的,所以整個滄州,每天都會有源源不斷的物資通過水路運輸過來。
這像輸血一樣,將棗橘漆麻,薑桂椒實,絲帛布縷,米麥雜糧,所有的東西,源源不斷的送來,可以說無所不有,不可計數。
高見站在河邊,雖然河水腥臭烏黑,但其實味道已經好了許多,因為裏麵沒有屍體了,在過去這幾天,纖夫幫以雷霆手段,控製了所有的河道運行,再加上高見在外城的絕對暴力壓製,所以現在的滄州外城,雖然還是有很多生活汙水排入其中,有很多工坊的髒水毒水倒進河裏,但沒有那麼多浮屍了。
至於這些髒水毒水,生活汙水,這不是一時半會可以處理的事情,如果現在禁止這些水的排放,反而會造成大量的人員生活無著,因此高見沒有動這個。
先慢慢普及功法,積蓄足夠的修行者,以後這些自然就有足夠的力量進行大規模的改造了。
高見走在外城的河道邊上,迴頭看了一眼丹砂。
而丹砂並沒有露出那種厭惡的表情,甚至相反,她甚至有些興致勃勃的看著周圍行走的那些人。
此刻還是早晨,這時候在在外麵走的是收屍人。
曾經,這個職業大批的在滄州外城出現,把人們丟在街上的屍體拿去作為血食的祭品,以此來換點吃的。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讓街道保持相對的清潔,不過他們基本上都是很窮的,隻有沒有活路的人才會去做這種事,因為這樣接觸屍體,實際上等同於找死,過量的陰氣,招致的惡鬼,都讓收屍人的平均壽命很短,有退路的人很少會有做這個的。
大部分收屍人,唯一擁有的就是身上的衣服,他們的全部家當都帶在身邊,他們一天一天的活著,一天天的死去。
而現在,血祭已經消失,收屍人這個職業自然也會消失。
但是……實際上卻並沒有消失,有一小部分收屍人還在和原來一樣活。
力工幫和纖夫幫,已經在盡力給這些人提供新住處,新活路了,但總有那麼一批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就是不願意去幹那種‘不熟悉’的活的,他們寧可按照自己原本的方式生活,也不願意去拚一拚。
那麼,就隻能等這幫人自然消亡了,沒有辦法的事情。
現在丹砂所看見的,就是還在掙紮,不願意放棄的那幫收屍人。
“他們在做什麼?”丹砂看著一個人拖著一個小車走過去。
“他們在等死。”高見說道。
“嗯……這也是左家墳頭的一部分?”丹砂眨了眨眼睛。
顯然,丹砂是個聰明龍,她雖然有些天真,單純,有些時候心思直來直去,可高見的那些話並沒有什麼掩飾的地方,所以她很輕鬆的就認知到了
“是一種表現吧,這些人會逐漸消失,當這些人全部消失的時候,就是左家對滄州的影響徹底消散的時候。”
“喔……”丹砂點了點頭。
她將目光抽離出來,繼續注視著那些河流。
整個滄州城的生命線就是白山江,每年從這條河運來糧食物產,百色百物,不可勝計,整個城市使用的糧食和各種物資,全都要依靠船隻運輸。
而船隻運輸的末端,就是力工們。
可以看見那些停留在岸邊的小貨船,這些小船有的是從大船上下來的,有的則是城市居民們自帶的,他們靠著運輸吃飯,力工們正從船上往岸上背糧袋子,在另一端的另外一艘貨船上,幾個役夫也正在船上往下扛貨物。
這時繁忙的水路運輸已經開始了,這裏隻不過是一個縮影,正是從這裏,整個滄州外城那活躍的場景才逐漸展現出來。
站在丹砂現在所處的位置,往下麵河道一望,就會看得無比清楚,許多個碼頭,許多種船隻,船板交錯,重重迭迭,船上居室、貨艙齊備,很多人一輩子就住在船上,就靠這個吃飯和做活。
可以看見安歇劃櫓的船工,前傾後仰,抬頭低首,各具神態,齊心合力,用勁搏浪,臉帶各種不同的表情,讓人感受到一種勃勃的力量。
丹砂和高見行走在其中,然後,早就有人來打招唿。
“東家!”
“高校尉!”
“見過大人!”
“恩公啊,是我啊!”
除了人之外,時不時,還可以看見河中冒出一個水神,路口冒出來一個土地,對高見恭敬稽拜,口唿:“大老爺。”“高校尉”“高將軍”之類的尊稱。
“你還挺有人望的嘛。”丹砂有些驚訝的打量著高見。
“那是自然,不然我這些事情白做了?不過,丹砂,你有沒有發現什麼新鮮事?”高見指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對丹砂問道。
丹砂環顧四周。
在此刻的滄州外城,最活躍的其實不是水裏,而是岸上。
因為已經是早晨開始做工的時候了,所以,在每一街巷口處,都圍聚著一群群形形色色的人,他們中間有木竹匠人、雜作挑夫、磚瓦泥工、乳母浣衣諸如此類,許許多多沒有固定工作的手藝人,都會在早上來做‘日結’。
這些匠人們聚集在一起,有的伸著頸子佇立,有的聚在一起打牌,吹牛,還有的來晚了,手裏還捧著早餐,唏哩唿嚕的準備趕緊吃完去找雇主。
大家都盼著來人唿喚,來雇傭,這些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力,之所以絕早出來出賣其勞力,就是因為在大城市裏總有人需要他們的手藝,龐大的需求和供給,就構成了一個龐大的人力市場。
有的是家裏兒媳婦產不出奶,要找奶媽。
有的是家裏房子漏了,要找木匠。
十幾個力工,湊錢要找個浣衣幫自己等人洗衣服。
有幾個匠人的衣服破了,需要裁縫來幫忙補好。
家裏的鍋被砸了,一個婦人急著找補鍋匠。
形形色色的人,都在這些街口匯聚著,有的要找,有的要賣,有的既需要自己找,也正在尋求工作。
自四更就響起的油餅店,湯餅店,節奏不斷的敲著周免,遠近相聞,味道不斷傳遞出去。
勞作奔忙的市民,使城市喧鬧沸騰了起來。
有木匠、銀匠、鐵匠、桶匠、陶匠、畫匠。
箍縛盤甑的,織席販履的,弄蛇貨藥的,賣香磨鏡的,製通草花的、鍋餅餌蓼的,無所不有,無所不包。
千差萬別、填塞街市。
丹砂盯著這一切,突然扭頭看向高見,麵帶驚異:“這就是你的打算?”
沒錯,丹砂,好像理解了高見的意思了。
但她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