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魏建東中軍響起了沉穩而清晰的收兵號角聲。
嗚——嗚——!
追擊的騎兵聞令,如同訓練有素的狼群,毫不戀戰,迅速脫離接觸,在步兵陣列嚴密的弩箭掩護下,整齊有序地撤迴本陣,重新列隊。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展現出極高的紀律性和戰術素養。
戰場中央,硝煙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硝煙味和內髒的腥氣。
曠野之上,屍橫遍野,破碎的旗幟、散落的兵器、倒斃的戰馬和無數的屍體,無聲地訴說著這場短暫而慘烈戰鬥的結局。
天工之城那麵“魏”字大纛傲然飄揚。
而叛軍陣中,一片死寂,唯有傷兵的哀嚎和主帥高尚眼中那壓抑不住的怒火與冰冷殺意,預示著風暴遠未結束。
魏建東勒馬立於高處,玄甲上濺滿了已呈褐色的血點,肩甲處一道深深的劈痕旁,還掛著一縷未幹的血肉。
他宛如一尊浴血的戰神雕像,深邃的目光穿透彌漫的薄霧和煙塵,死死鎖住遠處叛軍的主陣方向。
那裏,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一片混亂。
士兵們失魂落魄,旌旗歪斜,傷兵撕心裂肺的哀嚎聲斷斷續續地飄來,與戰馬的悲鳴交織,構成一曲淒厲的挽歌。
空氣中,絕望如同實質的陰雲,沉甸甸地籠罩著那片陣營。
“窮寇莫追……”魏建東喉間滾過一聲低沉的歎息,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身邊同樣染血的親衛們下令。
他緊握韁繩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傳令各營,收攏陣型,依城列防!弓弩手戒備,謹防狗急跳牆!”他的聲音冷硬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親衛立刻策馬飛奔傳令。
魏建東的謹慎並非怯懦。
他清晰地看到,叛軍雖遭重創,陣腳大亂,但其核心主力——那支近萬人的步騎混合部隊,依然在高尚大旗的側後方嚴陣以待,如同一頭受傷但獠牙仍在的猛獸,隨時可能撲上來拚命。
貿然追擊,己方這不足兩千的疲憊之師,很可能被卷入泥潭,陷入苦戰。
但更深層次的考量,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頭——裴徽臨行前那不容置疑的最高指令,在他腦海中反複迴響:
“建東,記住,天工之城是砧板!高尚這兩萬人是我們要釘住的魚!你的首要任務,不是斬盡殺絕,是把他牢牢拖在這裏!讓他動彈不得,無法迴援長安或其他戰場!”
“殺傷?那是其次!若殺得太狠,把這老狐貍嚇破了膽,讓他帶著殘兵跑了,甚至縮迴老巢,我們就是前功盡棄!得不償失!……堅守,等我鐵錘落下!”
“拖住……拖住……”魏建東在心中默念,目光掃過那片狼藉的戰場。
短短兩刻鍾(半小時),從李贄悍然下令出擊,到天工之城鳴金收兵,一場規模不算宏大卻慘烈到極致的野戰,就以這樣一邊倒的、近乎碾壓的方式宣告結束。
戰果很快由渾身浴血的斥候隊長策馬奔迴稟報,聲音嘶啞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將軍!清點完畢!叛軍三千精騎先鋒,戰死者逾兩千三百,重傷被俘約四百,能逃迴去的不足三百!賊將李贄、王猛、張魁,悉數陣亡!首級在此!”
斥候隊長身後,親兵高舉著三個血淋淋、麵目猙獰的首級。
“我方傷亡?”魏建東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陣亡六十七,重傷四十一,輕傷者已歸隊,共計……一百零八人!”斥候隊長報出這個數字時,聲音微微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
野戰情況下,同等兵力對戰,如此懸殊的交換比,堪稱奇跡!
魏建東微微頷首,臉上卻並無喜色。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叛軍主陣。
那麵曾代表李贄、象征著叛軍先鋒驕傲與兇悍的將旗,此刻如同一塊骯髒的破布,斜斜地插在浸滿血汙的泥地裏,被無數戰馬和士兵踐踏得汙穢不堪,在嗚咽的冷風中無力地飄動,成為這場“碾壓”之戰最刺眼的注腳。
“嗚唿——!”
“萬勝!魏將軍威武!”
“天工之城萬歲!”
與城下肅殺壓抑的氣氛形成地獄般反差的,是身後天工之城巍峨的城牆上。
震耳欲聾、直衝雲霄的歡唿聲浪驟然爆發!
士兵們揮舞著兵刃,敲打著盾牌,一張張沾滿硝煙和汗水的臉上洋溢著狂喜與劫後餘生的激動。
勝利的喜悅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整個城頭,巨大的聲浪甚至讓遠處的叛軍陣營出現了更明顯的騷動。
然而,這山唿海嘯般的歡騰,對於城下不遠處的高尚叛軍而言,無異於最刺耳的嘲諷和最沉重的打擊。
那片陣營裏,死一般的沉寂與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
旌旗無力地垂著,仿佛也失去了精氣神。
傷兵的哀嚎不再是零星的,而是此起彼伏,匯成一片痛苦的海洋,在寂靜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淒厲刺耳。
空氣中,血腥味、汗臭味、馬糞味,以及更深層次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絕望氣息,混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
士兵們目光呆滯,或茫然地望著屍橫遍野的戰場,或驚恐地偷瞄著遠處巍然屹立的堅城和城頭那些歡唿的身影,士氣低落到了冰點,仿佛一群剛從無法醒來的血色噩夢中被強行拽出,卻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地獄邊緣的遊魂。
中軍大旗下,叛軍主帥高尚的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能滴出水來。
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的線條繃得像一塊石頭,握著馬鞭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關節發白。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湧入肺腑,非但沒能平息怒火,反而更添一股暴戾。
他強迫自己冷靜,試圖壓下幾乎要衝破胸膛的狂怒和不甘。
然而,那陰鷙的眼神深處,算計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恐懼和挫敗的灰燼中閃爍跳躍。
“好……好一個魏建東!好一個天工之城!”高尚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冰冷刺骨,帶著刻骨的恨意。
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刀般掃過身邊噤若寒蟬的將領們,“都啞巴了?!被嚇破膽了?!”
一名副將硬著頭皮,聲音發顫:“大帥……先鋒……先鋒全軍覆沒,李將軍他們……三位將軍都……軍心……軍心浮動!那城頭的歡唿……”
“閉嘴!”高尚厲聲打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全軍覆沒又如何?折損的不過是試探的爪牙!本帥的主力尚在!”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後方,“傳令!讓後麵那近萬人,立刻拔營!全速前來匯合!要快!違令者,斬!”
“大帥?!”另一名將領驚愕抬頭,“我們……不撤?此地兇險……”
“撤?”高尚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光芒,“現在撤?讓天下人看我高尚的笑話?讓魏建東那黃口小兒以為我怕了他?不!本帥就在這裏!我倒要看看,這鐵打的烏龜殼,還有多少花樣!”
“他們越是得意,越說明他們心虛!裴徽的主力遲遲未到……這城,未必就真的沒有辦法……”他說出最後的話語,眼睛深處閃過莫名麵詭異的光芒。
傳令兵如蒙大赦,飛馬狂奔而去。
命令下達,後軍開始調動,沉重的腳步聲和車馬轔轔聲打破了死寂,卻也給這片被絕望籠罩的陣營帶來了更深的不安和躁動。
……
……
魏建東騎在戰馬上,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逐漸散開的薄霧和煙塵,緊緊追隨著叛軍的動向。
當他清晰地看到,高尚非但沒有立刻撤走,反而開始大規模調動後軍向主陣靠攏時,心中那塊關於“拖住”戰略目標的大石,終於“咚”地一聲落地。
“成了!裴帥的戰略初步達成!高尚這萬餘殘兵,被釘死在這裏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輕鬆感瞬間掠過心頭。
然而,這輕鬆感僅僅持續了一瞬。
緊隨其後的,是如同冰冷的藤蔓般驟然纏繞上來的、更深的驚疑!
魏建東濃密的劍眉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手指無意識地、帶著沉重節奏地敲擊著粗糙冰冷的城垛石麵,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城頭顯得格外清晰。
“他竟未退?”魏建東的心頭劇震,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椎,“損兵折將,先鋒盡喪,士氣低落至此,如同驚弓之鳥……這絕非高尚的作風!他還在等什麼?圖謀什麼?”
這個念頭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驟然噬咬著他的心髒,帶來陣陣刺骨的寒意和強烈的不安。
他專門研究過高尚的情報信息,此人狡詐如狐,最是惜命惜兵,如此反常的舉動,背後必有更大的圖謀!
如今,高尚率兩萬人而來,前鋒精銳八千多人幾乎被全殲,剩下的一萬兩千多人(含後軍)也確實被牢牢地拖在了城下,動彈不得。
從紙麵上看,戰略目的似乎已經完美達成。
但這片剛剛經曆慘烈廝殺、此刻又陷入詭異對峙的戰場,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平靜之下。
曠野的風嗚咽著卷過,吹動枯黃的野草,發出沙沙的哀鳴。
遠處,幾隻被血腥吸引而來的烏鴉聒噪地盤旋著,黑色的羽翼在灰暗的天空下劃出不祥的軌跡。
這份突如其來的、過分的死寂,讓魏建東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敏銳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他感覺腳下堅固的城池仿佛不再是依托,而成了風暴的中心。
那平靜的冰麵之下,似乎正醞釀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洶湧澎湃的暗流。
“加強警戒!斥候外放十裏!給我盯死高尚的一舉一動!任何異動,即刻來報!”魏建東的聲音陡然變得淩厲,打破了城頭的沉寂。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壓下心中莫名的不安,又吩咐道:“小東,你立刻迴城去麵見主母,讓主母那這注意防範,小心有奸細潛入城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