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城外那肅殺壓抑、血氣彌漫的修羅場截然相反,天工之城最核心、守衛最森嚴的玉宸殿內,依舊維持著一種近乎虛幻的奢華與寧靜。
名貴的龍涎香在精雕細琢、流光溢彩的鎏金蟠龍香爐中嫋嫋盤旋,絲絲縷縷的煙氣升騰、纏繞、彌散,試圖編織一張安寧的網。
這馥鬱的香氣,與一盤來自遙遠嶺南、用珍貴冰塊小心鎮著的鮮荔枝散發出的清甜果香交織在一起,氤氳在溫暖如春的殿宇內。
侍女們腳步輕得如同貓兒,垂首斂目,無聲地侍立在各處角落,仿佛一尊尊精致的擺設。
這一切刻意的、耗費巨大的寧靜之下,沉澱下來的卻是一種更為沉重、難以言喻的寂靜。
它如同凝結的琥珀,看似剔透晶瑩,實則將無處不在的憂慮與恐懼緊緊包裹其中。
殿外隱約傳來的、被厚重宮牆和山體層層阻隔後的廝殺聲與號角聲,隻剩下遙遠而沉悶的“咚咚”迴響,如同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悶雷,每一次響起,都讓這殿內的寧靜顯得更加脆弱和虛假。
虢國夫人楊玉瑤,這位如今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的母親、也最豔名遠播的女人,此刻正斜倚在一張寬大舒適、價值連城的紫檀木雲紋躺椅上。
身下墊著整張雪白無瑕、觸感柔軟而冰涼的雪域靈狐皮毛,這稀世珍寶此刻卻無法給她帶來絲毫慰藉。
她身著一襲輕薄的雲錦宮裝,天水碧的底色上以金線銀線繡著繁複的纏枝蓮紋,完美勾勒出那驚心動魄、令無數人神魂顛倒的曲線。
然而,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殿內那些令人炫目的珍寶陳設上。
那雙足以傾國傾城的眸子,此刻帶著一絲茫然和失焦,靜靜地落在對麵一麵巨大的、光可鑒人的琉璃鏡中。
鏡中映出的容顏,依舊是那般傾世絕倫,欺霜賽雪的肌膚吹彈可破,精心描繪的遠山眉下,一雙秋水剪瞳,瓊鼻櫻唇,歲月似乎格外眷顧這位美人,並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刻痕。
可隻有楊玉瑤自己知道,鏡中那完美的皮囊下,一顆心正被怎樣的焦灼啃噬。
她的寶貝兒子裴徽,率領著那支被視為救命稻草的主力大軍,至今仍未按計劃抵達天工之城!
約定的時日早已過去,派出的信使也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一日不見到兒子平安的身影,她這顆懸在萬丈深淵之上的心,便一日無法真正落下。
縱然裴徽智計百出,千叮萬囑讓她安心坐鎮,運籌帷幄,可在一位母親眼中,他永遠是那個繈褓中需要自己庇護的孩子。
長安隨時會淪陷的陰影、叛軍圍攻天工之城的壓力、兒子失聯的恐慌……重重陰雲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那層揮之不去的憂慮,如同薄冰下洶湧的暗流,悄然侵蝕著鏡中的完美,為她絕世的風華平添了幾分令人心碎的脆弱與易碎感。
她無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依舊光滑的臉頰,動作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殿外傳來的、那象征著勝利的震天歡唿聲浪,如同潮水般湧來,穿透了厚重的宮牆,模糊地傳入殿內。
楊玉瑤的長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卻並未起身,隻是眼中的憂慮更深了。
勝利?
那意味著兒子的壓力更大了?
還是……這歡唿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警鍾?
“夫人,”殿門外,一名身著素色宮裝、氣質沉穩的侍女垂首,聲音輕柔得如同羽毛落地,“韓國夫人求見。”
楊玉瑤微闔的長睫倏然抬起,如同受驚的蝶翼。
秋水般的眸中閃過一絲真實的意外,隨即化為溫軟的、如同暖陽融化冰雪般的暖意,瞬間驅散了眼底片刻凝聚的陰霾。
“二姐?”她輕聲呢喃,仿佛不敢相信。
連日來深居簡出、婉拒相見的二姐,竟主動來了?
她立刻坐直了身子,臉上浮現出真切而放鬆的笑意,那份久居高位、麵對外敵時自然流露的凜冽威儀悄然收斂,露出了屬於妹妹的柔和與期盼,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依賴。
一絲血脈相連的溫情驟然湧上心頭,如同幹涸河床中注入的清泉,衝淡了連日來緊繃欲斷的神經。
在這步步驚心、危機四伏的時刻,至親的主動到來,無疑是冰冷黑暗中能抓住的一絲溫暖,是最大的慰藉。
“快請!快請二姐進來!”楊玉瑤連聲吩咐,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顯露出內心的急切。
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和鬢角。
侍女恭敬應聲退下。
韓國夫人楊玉佩,正是在安慶緒十萬叛軍如黑雲壓城、兵臨長安城下的前一天,突然帶著兩百多名形容狼狽、驚魂未定的隨從護衛,出現在固若金湯的天工之城下,投奔她這位權傾朝野的三妹而來。
當時的情景,楊玉瑤記憶猶新。
二姐楊玉佩釵橫鬢亂,華麗的宮裝沾滿塵土,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
她聲稱自己當時正在風景如畫的驪山別院避暑納涼,驟然聽聞叛軍兵鋒直指長安、歸路斷絕的噩耗,慌亂之中隻想起三妹坐鎮的天工之城,便倉惶帶人拚死逃出,一路顛簸前來投奔。
楊玉瑤心疼姐姐遭遇,自然毫無保留地接納,並安置在城內最舒適的宮殿中。
然而,這位二姐自入城以來,行為卻異常反常。
除了最初匆匆見了一麵,禮節性地表達了謝意和驚懼之情後,便一直托病深居簡出。
楊玉瑤幾次三番派人相請一同用膳,都被她以“身體不適”、“驚魂未定”、“恐過了病氣給妹妹”等理由婉言謝絕。
甚至當楊玉瑤出於關心,主動提出去她的住處探望,也被各種“尚未梳洗”、“精神不濟”的借口擋了迴來。
這份刻意的疏離和迴避,與往日的親近截然不同,曾讓楊玉瑤心中掠過一絲疑惑和淡淡的失落。
但此刻,在巨大的壓力和對親情的深切渴望下,這份反常暫時被忽略了,隻剩下對姐姐到來的期盼。
沉重的紫檀木殿門被兩名侍女無聲而恭敬地向內推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韓國夫人楊玉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影之中。
在兩名貼身侍女的攙扶下,楊玉佩步履顯得異常虛浮,身形微晃,仿佛腳下踩的不是堅實的地板而是棉花。
她緩緩地、幾乎是挪動著走了進來,每一步都透著沉重與無力。
僅僅五天未見,她的形容卻比初到時更加憔悴不堪。
原本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慘白,如同久不見陽光的宣紙。
濃重的、如同墨染的黑眼圈盤踞在深陷的眼窩下,訴說著連日來的驚懼交加和徹夜難眠。
她身上那件華美的宮裝,雖然明顯是換洗過的,卻依舊顯得皺巴巴,失去了往日的挺括與光澤,仿佛連衣服的主人也失去了支撐的力氣和心氣。
精心梳理的發髻也顯得有些鬆散,幾縷失去光澤的發絲狼狽地垂落在蒼白汗濕的頰邊和頸側。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顧盼生輝、流轉著風情的眸子,此刻卻如同受驚的鹿眼,遊移不定,充滿了深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莫名的慌張和害怕。
當目光最終觸及妹妹楊玉瑤那張寫滿關切和欣喜的絕美容顏時,更是如同被火燙到一般,飛快地、深深地垂了下去,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絕望的躲閃和……深藏的痛苦。
那痛苦如此濃烈,似乎要將她單薄的身軀撕裂。
她的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繃緊,泛出觸目驚心的青白色,仿佛在拚命壓抑著什麼,又像是在尋求某種支撐。
寬大的宮袖微微下垂,遮住了她的雙手,但袖口邊緣細微而持續的顫抖,卻暴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她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著,仿佛一陣稍大些的風就能將她徹底吹倒。
她不敢抬頭,隻是用那帶著濃重鼻音、虛弱得如同蚊蚋的聲音,低低地喚了一聲:
“……三妹。”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殿內奢華的寧靜與楊玉佩身上散發出的絕望驚惶,形成了極其詭異而強烈的反差。
楊玉瑤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關切之情更濃,卻並未立刻察覺到那躲閃眼神下深埋的、足以致命的危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