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群臣聽聞此言,先是一愣,隨後便開始交頭接耳,彼此交換著疑惑的眼神。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猶疑。
少頃,有人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大王高見,此計甚妙!可...可我韓國何處尋得這般精通水利之大才?”
“鄭國。”
韓王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幾乎是脫口而出:“鄭大夫精於水事,經驗豐富。當年在襄城治理汝水時,沿岸百姓無不拍手稱讚。
就連魏楚兩國的水利官員,聽聞此事後,也紛紛前往觀摩,對他的治水之術讚歎不已。
此等人才,正是解秦王之急的不二人選!”
丞相張平站在一旁,靜靜聆聽著韓王然的謀劃。
此刻,聽聞韓王然要派鄭國前往秦國,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插話道:“大王,此記雖妙,堪稱奇謀。
但臣有一事憂慮,萬一這水渠在鄭國的主持下順利修成,秦國憑借此渠,糧倉必將擴充百裏有餘。
如此一來,豈不是反而助力秦國國力增長,這豈不是養虎為患?
到那時,秦國國力更強,我韓國麵臨的威脅豈不是更大?”
“養虎?”
韓王然聽後,先是微微一怔,隨後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反駁道:“丞相,當下秦國虎視眈眈,若不冒險虎口拔牙,我韓國連養虎的機會都沒有!
眼下,能保韓國不亡於旦夕,讓韓國免受戰火塗炭,便是上上之策!”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群臣紛紛迴過神來,不知是誰帶頭高唿:“大王英明!”
緊接著,山唿海嘯般的讚頌聲在大殿內響起。
韓王然見狀,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伸手捋著胡須,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當年申不害變法,靠的是術治。如今寡人巧用此計,靠的是勢治!
待秦國被這水渠工程拖得筋疲力盡之時,我韓國便可聯合列國,共同抗秦......”
“父...父王不可!”
就在韓王然的話音尚未完全落下之際,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唿。
眾人聞聽此聲,紛紛循聲望去,隻見韓非步履匆匆地從人群中大步走出。
他昨夜才剛剛從市丘考察歸來,一路上風塵仆仆,此刻的他,發絲淩亂,顯得有些狼狽,舉止之間難掩疲憊之色。
韓非站定,抬手抹了把臉,這才讓自己稍稍精神了些。
他腰間並未佩戴那象征身份的玉玨,取而代之的,是一卷竹簡。
這卷竹簡,正是他上個月進呈給韓王然的《五蠹》初本,然而當時韓王然卻當庭將這卷竹簡狠狠擲在他腳下,並斥責他是在“危言聳聽”。
可韓非卻堅信自己的見解,竹簡不離身,隻為尋得時機,再諫君王。
“父王豈不聞‘兵者,詭...詭道也’?”
韓非走到大殿中央,深深一稽,然後直起身子,目光緩緩掃過殿內的群臣。
那些平日裏或高談闊論、或明哲保身的臣子們,被他這目光一瞧,竟有不少人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韓非的目光最後停留在韓王然的身上,繼續說道:“然...然此等詭道看似妙哉,實乃飲鴆止渴!”
他頓了頓,清了清因趕路而略顯沙啞的嗓子,娓娓道來:
“昔年西門豹治鄴,引漳水灌田,鄴地遂成膏腴。那...那漳水之利,不過惠及一方,便讓鄴地百姓富足,城邑興盛。可...可諸位想想,倘若鄭國入秦,助秦修成水渠,關中之地本就沃野千裏之基,再有水利滋養,必...必將如虎添翼,秦國國力也必將因此而倍增。
我韓國地狹民貧,多山地而...而少良田,百姓豐年勉強果腹,災年則餓殍遍野。與之相較,差距懸殊!”說著,韓非微微攥緊了拳頭,眼中滿是憂慮。
“兒臣曾...聽聞‘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今日送水工入秦,無異於給秦人遞...遞上築堤之杵!屆時,秦國國力強盛,鐵騎必將縱橫四方,六國皆成俎上魚肉,再...再無絲毫反抗之力。我韓國首當其衝,又怎能獨善其身?”
韓非情緒愈發激動,越說越急,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聲音也因激動而變得有些嘶啞:
“昔...昔年商鞅變法,不過短短十年時間,便讓秦國脫胎換骨,從...從一個積貧積弱、被山東六國鄙夷的小國,一躍成為虎狼之秦,令諸侯膽寒。
而如今,若再加上水利之利,秦國‘耕戰’體係必將如虎添翼。
其農產豐饒,則糧草無憂;兵強馬壯,則...則戰力無敵。
反觀我韓國,本來就國...國力孱弱,軍隊裝備陳舊,士卒訓練不足,若想存於亂世,唯有變...變法圖強,整軍備武,發展農桑,而非寄希望於虛妄的‘疲秦之計’!”
他喘了口氣,稍稍平複了一下情緒。
目光在殿內環視一圈,見眾人皆低頭不語,若有所思,接著說道:“昔年大禹治水,三過家...家門而不入,不辭辛勞,胼手胝足,最終使得九州安定,靠的是萬民同心;
可如今,秦國若集舉國之力修渠,舉全...全國之財,動萬千民力,待渠成之日,國力強盛,秦之鐵騎必踏破韓關。
而我等若行此‘疲秦’下策,無疑是自亂陣腳,與...與自掘墳墓何異?”
張平注視著韓非,自從經曆浮戲山一戰後,戰場上秦軍的強悍與韓國軍隊的疲弱形成鮮明對比,他就越發覺得韓非所說的話並非毫無道理。
可變法一事,談何容易?
韓國國內,那些舊貴族勢力根深蒂固,把控著大量土地與財富,享受著世襲特權,對任何可能觸動他們利益的變革都百般阻撓。
且不說變法能否推行,光是如何說服這些舊貴族,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更何況,當務之急是要解除秦國對韓國的威脅,若秦國大兵壓境,韓國危在旦夕,至於長遠的未來,張平實在不願去深思,也不敢去深思,隻覺前路一片迷茫,不知韓國的命運將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