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看。”
守將不知何時已牽來一匹棗紅馬,馬鞭指向遠處箭樓,緩緩說道:“這是我大秦工尉府新製的連弩,三箭齊發可穿透鐵甲。”
話音未落,空中忽然傳來尖銳的唿嘯聲,一支羽箭精準釘入百步外的箭靶紅心。
鄭國抬頭,隻見箭樓陰影裏,弩手們正有條不紊地裝填青銅弩機,動作嫻熟。
更遠處,每隔百步便有設立烽火臺,每座都堆著幹燥的狼糞,石牆上刻著 “失烽火者,斬” 的血字。
申徒壽這時突然抓住鄭國的衣袖,聲音發顫道:“這……這哪是治水的陣勢?分明是……”
“分明是為大戰做準備。”
鄭國低聲接話,目光掃過官道旁列隊行禮的秦卒。
他們鎧甲鋥亮,而最令他心驚的,是每個人眼底跳動的火焰,那是對勝利近乎狂熱的渴望。
他忽然覺得自己懷中的治水圖,那圖紙上的線條,都像極了秦人蓄勢待發的箭矢。
待車駕緩緩啟動,申徒壽掀開帷幔,五月的熱風卷著麥香撲麵而來,卻掩不住他眼底的震驚。遠處田壟上,五頭健碩的秦川牛正拉著曲轅犁翻土,犁過之處,板結的鹽堿地竟露出濕潤的褐土。
農夫們赤裸著上身,脊梁曬得黝黑發亮,汗水順著肋骨溝流進粗布褲腰,卻無一人直起腰桿。
他們每揮一次鋤頭,都伴隨著整齊的號子聲,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農夫們揮汗如雨,卻沒有一人停下歇息,這在韓國是難以想象的。
在韓國,農夫們雖說同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每隔兩刻便要躲到樹下喘口氣,常常餓得扶不住犁杖,更遑論這般不知疲倦的勞作。
“這是......”申徒壽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待離近後,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驚訝地發現那些農夫腰間竟都懸著青銅短刃,刀柄纏著浸染汗漬的布條,分明是隨時能投入戰鬥的模樣。
“夫子,秦人連農夫都有兵器……”申徒壽驚歎道,聲音裏帶著震顫,手指無意識地攥緊帷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鄭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領頭的農夫忽然直起腰,用短刃削下田邊的苦艾,塞進嘴裏咀嚼。
陽光照亮他手臂上的刺青,那是顆新芽纏繞著劍刃的圖案,正是秦國 “耕戰” 的徽記。
“這便是耕戰之法,此乃強國之象啊。”
鄭國注視著遠處的秦人,沉默片刻後,低聲感歎道。
他曾在《商君書》殘卷裏讀過 “民之欲富貴也,共闔棺而後止”,此刻才算真正懂了。
他的目光掠過關牆上新刻的 “軍功爵” 榜文。
隻見上麵刻著 “斬首一級,賜爵一級,益田一頃” 的銘文,他們每揮動一次鋤頭,都像是在為自己的爵位而戰。
此時,車窗外掠過一群正在操練的農兵。
他們白天耕地,傍晚便在烽火臺下練習弩射。
“秦人把鋤頭和刀劍綁在了一起。他們以農為本,卻又不忘武備,如此一來,國家怎能不強盛!”鄭國低聲感慨道。
隨後,他的指尖不自覺摩挲著輿圖邊緣,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韓王的密令。
然而,此刻鄭國看著這秦國蓬勃發展的氣象,他忽然開始懷疑,即使自己有心拖延,恐怕也難以如願。
函穀關內,鄭國的車隊在黃土路上緩緩前行。
車簾內,鄭國望著窗外掠過的荒蕪田野,心中再次感慨萬千。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鄭國看見路邊驛站外,幾個孩童正在玩“築壩堵水”的遊戲。
他們用泥土堆出簡陋的堤堰,模仿著大人的模樣指手畫腳,其中一個孩子腰間竟別著木製短劍。
這場景讓他想起自己年幼時在汝水邊玩泥沙的時光,那時他也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治平水患,卻從未想過,這個夢想竟會以如此複雜的方式實現。
他知道,自己肩負著韓國的“疲秦之計”,但同時,他內心深處,也懷揣著治水的理想。
他渴望能夠為這片土地帶來繁榮與生機,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
.........
三日後,鄭國所在的車隊緩緩駛進了鹹陽城。
城門外,早有一群人翹首以盼,典客蔡澤、少府丞嬴永、治栗內史嬴輝等一眾朝堂重臣,皆在此親自迎接鄭國。
這陣仗,分明是迎接敵國來使的最高規格。
鄭國的車隊剛停穩,嬴輝便捧著青銅爵迎上來:“吾等奉大王之命,以‘水工博士’之禮相待!此乃關中清水釀的黍酒,特為先生接風。
大王已在章臺宮備下好涇水輿圖,正恭候先生。
大王還特意叮囑,要將涇水曆年水患記錄全呈給先生。”
申徒壽接過酒爵時手一抖,險些潑出。
他知道,秦國朝堂向來輕儒重法,以“耕戰”“律法”為尊,儒家學士難入其眼,如今卻給一個水工封 “博士”之稱,足見禮遇之隆。
而鄭國的注意力,卻完全被嬴輝腰間掛著的青銅算籌吸引住了,那十二根算籌刻著細密的刻度,正是治粟內史屬官的信物。
他忽然想起在韓國時,為了從府庫支取十車石料,他在文書堆裏耗了整整七日,蓋滿二十七道官印,手續繁瑣至極,末了還被府庫官冷嘲“水工不過雕蟲小技”。
而秦人竟讓治粟內史直接對接水工,言下之意分明是“錢糧之事,先生盡可調配”。
這份果決和信任,不禁讓他心頭一震。
“先生請看。”
蔡澤抬手示意,衣袖掃過城門匾額:“此乃‘尚商道’,自商君相秦以來,車馬行人皆依律法分道而行。”
車隊緩緩駛入城門,鄭國透過車簾縫隙望去,隻見運糧的牛車沿著左側車轍行進,商販挑著擔子走中間甬道,右側則留給持符節的驛卒飛馳而過。
街邊酒肆的旗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卻無一人駐足圍觀車隊,這份秩序井然的景象,讓他想起韓國都城街頭整日的喧囂混亂。
他心中那份因“博士”稱號而起的震動尚未平息,又添了幾分對秦國行政效率的直觀感受。
不多時,車隊便抵達章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