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來,我在汶、泗兩水、堽城壩和會通河上不知走了多少遭,才看出些端倪,南旺是會通河上的水脊,水脊處有水了,才能正常行船。而堽城壩雖截汶水,卻於水脊無補,隻有想辦法把水直接引到南旺,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水脊問題,而泗水較遠,借不到, 唯一出路還是借助汶水。”說了一大通,像潮水少了、壓力小了一般,他的語氣平穩到低 弱,宋禮、史誠祖不得不伸著耳朵聽。
“汶上地勢為東北高、西南低,東平與汶上交界的戴村從地理、地勢上講都是築壩的最佳點,在此橫截汶水,挖一道引水渠直達南旺,全部為運河所用,水脊就不再發愁水源 問題了。”白英頓了頓,見兩個人不住點頭,心中頓湧了“酒逢知己”的感覺,喝了一大口茶,繼續侃侃而談。
“水既引到南旺,直入運河,隻解了夏秋之渴。汶上西南的蜀山下有蜀山湖和馬踏湖, 這是上天所賜的天然蓄水池,湖麵雖不大,豐水之季就作為貯水專用的水櫃,我們將兩湖用起來,在蜀山湖西側的南旺再挖一個南旺湖,夏秋水沛之時將水蓄得足足的,冬春乏水之際再以閘門開啟,南旺水脊處有三個湖的儲水,會通河水源何憂之有?”
宋禮耐心聽著,一陣陣心潮澎湃。一個常年跋涉在山鄉野嶺的人,一個常年和目不識丁的農人打交道的人,若不是懷著於國於民的一片丹心,怎麼會承載著這般高屋建瓴的見識?怎麼會有這般海納百川的胸懷?他的眼前仿佛已是熱火朝天的新工地和通暢的大運 河。轉悠了許多日,總覺得山東水源豐沛,卻沒有太多的辦法將豐沛的水源引到運河裏。 白英一席話像清風一樣,一下子就把他多日來飄在眼前的烏雲吹散了。他更加堅定地認為, 自己尋訪民間能人的做法是對的,正所謂高手在民間。
他剛要說話,白英卻站起來,又說道,“三湖之外不遠處,南有馬常泊,北麵還有安山湖,又是兩個天然的大水櫃。待堽城壩修繕完工,仍將泗水導入馬常泊;而將來的戴村壩下所餘汶水全部導入安山湖,各設水閘以時啟閉,一南一北輔助南旺等三湖提高冬春時運河水位,如此一來,大運河暢通指日可待。”
白英話音未落,宋禮早已站定,對著白英一揖到地,史誠祖也忙站起行禮,白英趕緊答禮道:“宋大人這是做什麼,折殺草民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敞亮,宋禮誠懇謝道,“宋某數月南來北往的辛勞抵不上今日老先生一個時辰的高論,宋某不才,願拜先生為師,與我共治會通。完工之後,我將向皇上保舉先生到我工部為官,以先生的才學,做個郎中綽綽有餘。”
“不、不、不,”白英連連拱手,“草民一生不求聞達,躬耕壟畝,采菊東籬,過自在的日子,已十分愜意了。心中之話既已道出,也就了了我一生之願,也不枉了當年史縣尊放賑救我全家,不枉當年見皇上一麵。宋大人體諒,草民現已是土埋大半截的人,隨大人治河築壩義不容辭,甘效犬馬之勞,至於為官,恕難從命。”
“就依先生。”見白英的話裏沒有半點虛偽,宋禮隨口應著,卻心有不甘,如此優秀的人才,豈能白白荒廢於山野?
“草民還有幾句話要說,不過不急。” “但說無妨。” “汶、泗二水大旱之年或有斷流,將直接影響運河行船。兗州、東平、濟寧等州府山中數百山泉自流自存,待主體工程完工後,留下一些人,將山泉水引至汶、泗諸河中,汶、 泗再不會冬春乏水、天旱斷流了。”
“先生就是我的軍師啊!”宋禮更加激動,來山東後從未舒展的雙眉終於放開了,輕 鬆地揚了揚手,“連以後的事都替我考慮了,朝廷要是早些年知先生大名,這大運河怕早 已是白帆片片、漁舟唱晚了。宋某現在就想請先生走,不過,這太不莊重,這樣,您今天 先在家中打理一下,明日由史知縣接到汶上縣衙,我老宋親率眾官迎接,執師禮相見。”
“宋大人,那就真的折殺草民了,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就這樣定了,宋某告辭。”
金純的治黃方略經宋禮上報皇上確定後,為趕在夏季洪水來臨前解決黃河疏浚的部分主幹工程,首先疏挖了從黃河河南段祥符魚王口至封丘西南中灤二十餘裏的河段,與北去天津入海的黃河舊道相連,因為工程小,十萬民工鋪開了,僅用了一個多月的工夫,到五月初便已告竣。另一路自封丘向東經曹州、下魚臺,仍走塌場口會汶水入淮的黃河新河道, 雖也以改造舊河道為主,卻是個二百餘裏的大工程,十萬民工鋪上去,不大顯出來。
魚王口至中灤的工程完工後,又有十萬民工殺過來,才顯見了工程進度。老天有眼, 到六月初,還沒有霹靂閃電、陰雨綿綿。會通河清淤工程告竣,宋禮留下十萬人開始倒汶, 二十萬民工則西上參與浚黃工程。四十萬人雖已是每天七、八個時辰的勞作,由於工程量太大,趕上雨季已不可避免了。
看著密密麻麻勞作在工地上的民工大軍,金純既欣慰又在感慨:宋禮在工程上真是一把好手,不到半年的光景,做了多少工程!可對下屬、尤其對百姓實在是太苛刻了。那麵不斷傳來消息,民丁們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披星戴月,手腳打泡的,肩膀磨爛的,染上疾病的,但隻要能走路就要被趕到工地上,許多人累得不成,晚上迴到窩棚,來不及用膳,往地上一坐就睡著了。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裏又一陣酸楚,遠看著螞蟻般大小忙碌的人們,他的口中不止一遍地念叨著好百姓、好百姓啊! 到了他的浚黃工地上,他無論如何要在工時、一日三餐和醫藥上盡己所能安排得好一些。一旁的藺芳也呆呆的,黑瘦的臉上充滿倦意。當年宋禮在南方諸省采木,他在江西吉 安任職,已知這宋大人脾氣急,侍郎師逵更勝一籌,以致百姓忍無可忍,終於釀成了李法 良之亂。但足以說明官逼民反的道理。今天依然如豬狗般的驅使,保不準河工未完,就有 人聚眾鬧事。亂子一出,前功盡棄啊!
山東的工程主體已由會通轉到汶上,大批民工西來浚黃,在辦好皇差的前提下,盡力給百姓以體恤,他和金純的想法是一致的。“藺主事,”金純看著疲憊的藺芳,“水則載 舟,水則覆舟。完不成河工,朝廷不饒;但百姓造了反,皇上同樣會治罪。所以,我在想, 河要修,百姓也要周濟。早晨讓他們晚起一刻;正午用膳延長半個時辰,小憩一會兒;晚上早收一刻,總起來每天比過去多歇息一個時辰,這和宋大人的意思也不擰。在工程進度 的獎勵上我們做不得主,但在膳食和醫藥上我們可以盡一些力,午膳要有葷腥,病了就由隨隊醫師及時診治,嚴重的就在工棚裏歇息。百姓切實感受到了朝廷的關懷,手底下多用 三分力,工程進度有快無慢。”
“我也是這個想法,”藺芳點點頭。畢竟,是宋禮薦他由辦事員而任一方事務,內心存著一份感激。雖不讚成宋禮對待民丁的態度,但和風細雨的婉言宋禮不聽,他又不便和 宋禮硬頂,其實他知道,硬頂也沒用。他說,“手、腳、肩磨爛的民工不在少數,天氣已熱,不及時敷治,雨水一澆,感染、化膿就更不好治了。我這就交代下去,一則嚴禁督浚 小吏打罵民丁,二則改善膳食,三則傷病必須及時就醫,有不遵者將嚴加懲處。”
“就是這個說法。”金純應道。 天邊滾過了陣陣雷聲,鉛灰色的濃雲漸漸壓向了地平線,藺芳正指揮著民工在河道的轉彎處也就是洪水最易衝決的地段按他的“藺式固堤法”加固大堤。他抬眼看了看天空, 大聲道:“鄉親們,再加把勁,洪水到來之前一定要完工。夏季到了,大雨之後就是大水, 上遊的洪水一下來,半拉子的活就白幹了,幾十天的辛勞就隨河水東去了!”
“大人放心吧,就是洪水來了,我們也要把活搶完!”民工李四九響亮地迴答著,並 和另一個民工一起把一塊巨石推進巨木編成的圍欄中,吆喝著,“三決,石頭能不能待住, 就是你的事了。”
“好吧!” 那個名叫三決的大個子民工在手上唾了口唾液,剛要揮錘,藺芳從他手中拿過來,在另一個半尺多粗的木樁上又使勁砸了幾下。
“大人,已經下去了四、五尺深,應該差不多了。”
“嗯,我這一叫勁,又往下走了走,你再來幾下,砸不動了才算結實。” “是了!”大個子應著,有節奏地舞起了大錘。
“哪個縣的,叫什麼三決?” 大塊頭揮著大錘,很輕鬆的樣子,他的膀大腰圓足以裝下兩個藺芳,這年頭,這種身板的人還真不多,尤其他的名字,藺芳也感到好奇。
“俺就是這曹縣的,叫曹三決,這些年的黃河決口,俺可是吃了不少苦頭,搶著把夏糧收了,趕上決口,連房帶地一起卷了去,朝廷雖放賑,也不濟大事,不投親靠友就得到 外鄉躲上一陣,水退了再迴來。俺出生那年,趕上黃河三處決口,全家東走西走的,爹娘 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藺大人,我看今年的修法和往年大不相同,麻煩多了,河灣處巨石、 巨木也用多了,百姓受累不說,朝廷也真下了本錢,黃河就不會決口了?”
天空已細細密密灑下了霧一般的雨點,加上汗水,每個人的衣衫都濕透了。藺芳抹了 一把臉道:“我們再修完這條河,黃河從開封以下就有了二條排水河,上遊如沒有特別大 的暴雨,即使是舊堤也無大礙。我們這個修法就是保它大水時也不至於垮堤,河水易衝決 的彎處,峰頭直打在巨石上,所有巨石都壓縫銜接,再加上巨木固定,就有了千鈞之力, 河修完了,你就迴家好好種上幾茬莊稼吧。”
“那就多謝大人了!”大錘隨著話音濺著雨水又狠勁地砸在木樁上。打好了樁,過來幾個木匠,麻利地在木樁上鋸出了一個凹槽,又用一根大木把兩個帶有凹槽的木樁連了起 來,接著又有巨石被放進木欄中。至此,新河雖未竣工,但二百餘裏、幾十處河灣堤壩加 固工程卻已告竣。
藺芳招唿著大家到工棚避雨,他打著一把油布傘沿大堤走了一遭,叫停了一些仍在泥水裏勞作的工地。自封丘金龍口東出曹州的工程尚未開始,從曹州抵魚臺塌場口與汶水相 會的工程才做了一多半,洪水若不下來,再有個把月也就差不多了。他心裏著急,腳下一滑,險些從一丈多高的大堤上滾下去,跟從他的仆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左臂。藺 芳站起來,點點頭表示感謝,又向前走去。
橫截汶水的戴村壩選在了堽城壩下遊約四、五十裏,兩山之間的一段河穀中,築壩約五裏,將汶水由南旺引水渠導入運河中。整體設計是,壩體呈東北西南走向,略有弧度, 大致分為南段、中段、北段三部分。以慢爬坡、慢下坡的魚脊走勢形成的高度不一、連在一起的土壩,遠看上去,像一條巨龍慢慢潛入水中。隨著夏秋冬春汶水水位的升降,三段先後漫水或停止漫水,以調節入運的水量。水小則全部入運,特大洪水到來時,整壩則漫 水泄洪,多麼聰明的奇思妙想,暗合了李冰治水都江堰的分流要領。
戴村壩工程因進入雨季而暫時擱置,宋禮把人力投入到了長達九十裏的南旺引水渠的工程中。兩個多月後,也就是到了八月底,引水渠竣工。在與會通河的交匯處,根據白英的提議,在河底修建了如同魚脊一樣的石撥,用以控製引水渠南北流向的水勢,七分北去, 三分南來,也就是後人總結的“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並按“藺式固堤法”在汶水 入運的對麵修建了長約百餘丈的石護堤。天道酬勤,這一年,雨水平常,黃河水沒有暴漲, 汶水、泗水也沒有瘋狂的水勢,到了年底,金純、藺芳順順利利完成了三路浚黃工程,宋 禮、白英年末繼續的戴村壩工程也已接近尾聲。
宋禮和白英年齡相近,隻是白英幾十年勤勞農事,風吹日曬,須發花白,更顯蒼老, 像六十多歲的人。今天,兩人一樣的布衣,勞作在繁忙的工地上,遠處看去,分不清哪個是尚書,哪個是農人。運土的,撒土的,砸夯的,整個工地就像一隻旋轉的大陀螺,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宋禮、白英和民丁一起把民工挑來的按一定比例摻了石灰的黃土撒平, 身後,四個抬了重夯的漢子喊著悠揚的號子一步步、一層層把浮土夯實,場麵生動而感人。
宋禮大概是彎腰的工夫太久了,有些勞乏,直了直腰,看著眼前的白英發呆,想起初見白英的話題,心有不甘,朝廷若是得了這麼個善於思慮水務的良才,天下河湖工程還不是隨有隨治?
“大人在看什麼?”白英從餘光中發現了宋禮的盯視,一撅山羊胡,停住手,奇怪地問。 “你是我大明治運第一大功臣,若無先生指引,運河水源問題不知要困惑朝廷、困惑我宋某多少時日!若算起細賬,用先生之策,節約個百萬乃至千萬錠寶鈔當不在話下。大壩就要完工,浚黃治運的總體工程算告一段落,但我在工部,太了解天下山川水利形勢了, 朝廷不知還要有多少河道要修、要浚,以先生之才埋沒於荒野山丘實是我大明的損失,宋某於心何忍?餘還是要奏明皇上……”
“宋大人過獎了,過獎了!”沒等宋禮說完,白英就接過了話茬,“白英不過一介草 民,蒙大人不棄,了我一生之盼,此願足矣!大人細想,白英隻是對汶上山川地勢爛熟於 心,出了汶上便一無所知,目不識丁一般,他日豈不成了大人的累贅?”說來說去,白英 不肯出山就仕。
“我不能綁了先生到朝廷任職啊!”宋禮無可奈何,“既然如此,就依先生,不過, 戴村大壩完工,先生還要隨我到南旺、蜀山、安山湖和馬常泊走上一遭,既是汶上地理最 熟,一定幫我選好置閘位置,以時啟閉,保我大明漕運一路暢通。”
“我可沒有馬上就辭別大人的意思,隻要不出汶上,不離濟寧,或者說不離山東,我會盡我所知,盡我所能,供大人驅使。”
白英故意讓氣氛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