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42,第一縷陽光刺破霧霾,在渾濁的空氣裏投下淡金色的細針,紮進每個士兵幹涸的瞳孔。
張涵吃力地爬上戰壕,雙手緊握步槍,血汙的臉龐透著堅毅,望向屍橫遍野的灘沙江。
他想看看自己死守一晚上的成果,也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圖個什麼。
陽光越來越亮,江麵上的霧氣雖未散盡,灘塗卻逐漸清晰。
昨夜陣亡士兵的頭盔在江水中漂著,盔裏浸滿暗紅的血水,隨著水波輕輕晃動。
靠近岸邊的淺水區,泥漿呈赭紅色,混著細碎的布條、毛發和骨渣。
寒冷的早晨,正值魚類覓食的活躍時段。
灰黑色的鯽魚群密集地遊向岸邊,魚鰭劃開水麵發出細碎的\"嘩啦\"聲。
它們啄食著漂浮的殘軀:幾條較大的魚正撕扯著一截穿著破軍褲的腿骨,魚鱗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
更小的魚苗則聚在一塊腫脹的腹部周圍,嘴巴一張一合,叼走露出的內髒。
江水裏不時泛起氣泡,那是腐肉在水下分解時釋放的氣體,帶著濃重的酸臭味。
不管昨夜雙方經曆過怎麼樣的廝殺,可在這一刻,他們的身份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成為魚類的早餐。
陽光籠罩著張涵滿是泥血的身體,一晚上的激戰,從死亡邊緣掙紮茍活的感覺,他經曆過多次。
命運似乎總在捉弄他,即將墜入深淵時拉他一把,剛升起希望又將他推迴死亡邊緣。
魚群在晨光中翻動,這場戰爭又何嚐不像一個巨大的魚缸,活著的人在拚命廝殺,而死亡不過是淪為魚群的飼料,在渾濁的江水裏,連掙紮都泛不起太大的漣漪。
“快抓住這個機會,這將是最好的宣傳素材!睆尼岱絼倓偟诌_的戰地攝影小組主持人林棲梧敏銳觀察到了這一幕,立刻朝著旁邊的攝影師說道。
攝影師迅速扯下相機防塵罩,拇指飛速轉動對焦環,另一隻手不斷調整三腳架角度,尋找合適的拍照時機。
“安靜,別說話!绷謼嗑珳蕮踝≌_口的吳俊,手臂伸直,掌心下壓示意噤聲,餘光瞥見攝影師的取景角度,立刻用下巴朝灘塗方向示意:“低一點,把漂著鋼盔的江麵收進去。”
在如今膠著的戰爭局勢下,後方民眾迫切渴求著希望的火種,而政府也急需向世人展現前線戰士們曆經的艱辛與苦難。
這些她比誰都清楚,猶記出發前的作戰會議上,主編\"啪\"地一聲,將印著燙金徽標的紅色任務卡拍在長桌上,投影幕布上循環播放著前幾日撤下陣地的攝影組素材。
“每個陣地必須產出直擊人心的畫麵,但記住,絕望的情緒絕不能出現!敝骶幍穆曇艋熘鴷h室空調的嗡鳴,在耳畔迴蕩,“要讓民眾看見犧牲,更要讓他們堅信勝利終將到來。”
正因如此,前線的采訪與攝影工作至關重要,即便被視作麵子工程,也得做到盡善盡美。
因為不久後,它們將配上激昂的解說詞,化作民眾手機裏不斷轉發的\"前線紀實\",傳遞著被重塑的\"真實\"。
快門“哢嚓”響起時,攝影師的手腕因長時間懸空猛地一抖。
林棲梧幾乎瞬間奪過相機,“不行,角度太平了,拍不出戰場的縱深。”她快速滑動屏幕,放大照片裏士兵胸前模糊的血跡,“重來,你爬到防炮洞頂上去,從上往下拍,把灘塗上的魚群也收進畫麵!
“可那裏沒有掩體……”攝影師的抗議被林棲梧的眼神打斷。
“現在是拍宣傳照重要還是命重要?”她扯下脖子上的圍巾,不由分說塞進攝影師手裏,“裹在鏡頭上擋擋反光,動作快點!”
重新調整機位時,取景框裏,張涵的身影被陽光切割成明暗兩半,背後赭紅色的江水翻湧著,魚群爭搶殘軀的畫麵清晰可見。
此刻,他身上軍服的破洞邊緣毛糙,沾著幹涸的血跡,臉上的血痕一道道交錯,後背因為長時間激戰微微佝僂。
這些無需遮掩的狼狽,這些浸透戰場氣息的細節,無聲卻有力地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不需要刻意的擺拍,不必添加多餘的修飾,眼前的一切,就是最直擊人心的真實。
攝影師深吸一口氣,穩穩托住相機,這一次,按下快門的手指不再顫抖。
“這張……”林棲梧盯著迴放畫麵,激動的話都說不出來。
照片裏士兵顫抖的指尖、鋼盔邊緣的彈痕,還有灘塗上的屍體以及魚群,所有元素在逆光中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
她猛地轉身,雙手死死抓住攝影師的肩膀,幾乎要將對方搖晃起來:“成了!就是這個感覺!再連拍十張!”
寒風唿嘯著掠過戰壕,吹得她迷彩服上的c-07”編號標識獵獵作響。
而此刻,和他們一樣,來自中央新聞播報組的六個攝影小組,正分散在不同戰線的陣地上,重複著相似的工作,用鏡頭“記錄”著一場場精心雕琢的照片。
“初升的朝陽,浴血奮戰的士兵,主編看了,絕對會很滿意。”林棲梧低頭反複翻看相機裏的照片,作為從業三年的戰地記者,她清楚這張照片意味著什麼。
沒有佩戴勳章的軍官微笑著擺拍,沒有整齊列隊的製式照片,隻有這個被炮火摧殘的普通士兵。
後方總在宣揚光鮮的勝利圖景,卻很少有人願意直麵這樣的現實。
正是這些連名字都難以留存的普通人,用傷痕累累的脊梁撐起了整片國土。
當這張沾滿硝煙的照片登上頭版,或許能讓後方真正看清,是誰在炮火裏鑄就了國家的尊嚴。
完成拍攝後,她用力拍了拍硬邦邦的褲腿,把沾滿泥點的防風鏡推到頭頂,濕漉漉的頭發立刻貼在了汗津津的額頭上。
“小同誌,”她放輕聲音,朝江邊的身影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張涵單手抄著步槍杵在戰壕上,聽到女人的聲音,猛的轉過頭警惕地看向她,目光在她胸前的記者證和身後的攝影師之間來迴掃視。
林棲梧揚了揚手中的照片,順手將垂落的頭發別到耳後:“等你的照片上了中央日報,給你留個名,以後也好跟人顯擺!
張涵盯著她看了幾秒,又瞥了眼攝影師正在收拾的設備,突然輕笑一聲,笑聲裏帶著幾分嘲諷和疲憊:“顯擺?在這兒,名字比地上的爛泥還不值錢!
“就算僥幸活下來,也隻會變成檔案袋裏的一行字。”說完,他把槍背到肩上,轉身跳下戰壕,朝著碉堡走去,“你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沒功夫配合表演!
林棲梧站在原地愣了愣,隨後低頭繼續調整相機膠卷。
以往采訪時,士兵們總會主動整理儀容,爭著講述自己的“英雄事跡”,可眼前這個滿身血汙的男人,連眼神都懶得施舍。
吳俊望著張涵的背影,低聲說道:“林記者,那是張涵,昨晚哪裏打的最激烈他往哪拱。他們班十多個人,現在就剩下七個……您別往心裏去,他不是針對你!
“沒事,你們在前線的每一名士兵都值得尊敬!绷謼嗦冻鰞深w虎牙,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吳排長,你們這兒有完整的感染者屍體嗎?需要拍些‘作戰成果’素材!
“這?”吳俊支支吾吾,愣是沒擠出一句整話。
怒火“騰”地一下竄上心頭,完整的屍體?
這些戴著幹淨手套、背著嶄新相機的記者,哪見過感染者舉著生鏽砍刀嚎叫著撲來的樣子?
哪知道當那些泛著青白的麵孔貼著自己鼻尖,揮著匕首劈來時,人連唿吸都會停滯?
更不會懂前線士兵為什麼寧願把屍體炸成齏粉,也要澆上汽油燒成焦黑的炭塊。
而現在,這些被他們拚命銷毀的恐怖存在,竟成了記者鏡頭裏的“作戰成果”。
……
第19征召師潰兵收容站,早飯的香氣裹著柴火煙熏味,終於讓這些形容枯槁的士兵提起一點精神。
隊伍排得歪歪扭扭,凹陷的眼窩裏燃著對熱食的渴望。
空地上炊事班支起兩口黢黑的大鐵鍋,沸騰的白米粥咕嘟冒泡,蒸汽裹著米粒撞在鍋沿又跌落迴去。
班長用長柄鐵勺反複攪動,濺起的粥點在他油汙斑駁的圍裙上燙出深色斑點。
鋁盆裏碼著醃蘿卜,被刺刀切成粗細不均的條塊。
朱大常拿著發下來的一次性塑料碗排著隊,身後的湯向榮仍在嘰嘰喳喳地念叨著:“這就是活下來的特權,至少能吃上一口熱乎飯!彼贿呎f,一邊用袖口蹭了蹭流到鼻尖的清涕,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鐵鍋。
朱大常沒搭腔,脖頸僵硬地扭向警戒線外。
三名軍官戴著防風鏡,筆挺的軍裝與潰兵們襤褸的迷彩服形成刺眼對比,他們已經在那站了差不多20多分鍾,有人握著鋼筆敲打著皮質登記本,有人壓低嗓音小聲交談。
手指在潰兵隊伍裏來迴比劃,活像牲畜市場裏捏著鈔票、挑剔打量待售耕牛的商販,眼神裏滿是對貨品品相的審視與算計 。
“旅長!睂m安心拿著統計表匯報,“第19征召師的潰兵清點完畢,現存1600餘人,其中90%以上都是征召兵。”
“意料之中!编噦バ坌笨吭诩哲嚨能嚿砩,右手無意識地摳著車門上剝落的油漆!半x我們不到100公裏的第27征召師更慘,收攏時連一千人都不到。師長被督戰隊押到戰壕邊,後腦勺頂著火辣辣的槍管,還在喊''我盡力了。”
宮安心翻開統計表,筆尖懸在空白處遲遲未落,眼睛緊張地偷瞄旅長陰沉的臉色:“那這些潰兵打散後編入我們傷亡較大的部隊?”
“你看看那些蔫頭耷腦的樣子!”鄧偉雄用手搓了搓通紅的雙眼,“這就是一堆被打散的沙子,隨便摻進主力部隊,能把鋼筋混凝土都給磨成渣!要不是軍部拿作戰條例壓著,非得讓咱們旅接收,你以為我想?”說到這,他連連歎氣:“再說了,潰兵要是換個編製就能打仗,還要咱們這些正規軍幹什麼?”
旅部政治工作處處長孫曉東上前半步,軍帽簷下的眼睛快速在兩人之間掃過:“但這支部隊確實撐不起來了,骨幹死的死逃的逃,排以上軍官全被軍法處帶走。\"他壓低聲音,\"聽說師參謀長被帶走時,尿順著褲管流了一路!
鄧偉雄聽完愈加頭痛,拇指輕輕敲擊著額頭,良久才緩緩說道:“編入後勤直屬營,再給他們掛個預備隊的名頭。等防線吃緊,照樣得頂上去填戰壕!
“可是後勤直屬營隻有400多人,能管理的了嗎?”宮安心壯著膽子發問,身體卻不自覺往後縮了半寸,後背抵上冰涼的吉普車。
“政治部新組建的憲兵營幹什麼吃的?”鄧偉雄語氣加重,“被帶走審查的軍官還沒走遠,這些軟腳蝦要是敢折騰,也就不至於槍都被收了,屁都不敢放!
“旅長,我清楚。”孫曉東啪地立正,“憲兵營新兵正愁沒機會立威,保證殺一儆百。”
鄧偉雄伸手按住孫曉東即將敬禮的手,手掌在對方手臂上重重一壓!肮饪繃樆?刹恍,”他朝正在分粥的炊事班努努嘴,幾個潰兵捧著碗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得顧不上燙,“這也是我為什麼讓後勤部隊給這些逃兵先吃飯的原因,吃飽了才有力氣聽話!
“等下把那些打仗敢往前衝、受傷還堅持戰鬥的挑出來,直接提拔當班長。給他們掛銜,配指揮權,底下人自然會眼紅。人都想往上爬,有了對比和競爭,隊伍裏就有了互相監督的勁兒,這樣才能把一盤散沙擰成一股繩。”
宮安心茅塞頓開,後退一步,腳跟並攏發出“哢”的聲響,上半身筆直地向下彎曲,深深鞠了一躬道:“旅長,受教了。”
雖然自己是正兒八經軍校畢業,還從基層排長一步步晉升上來,學過不少軍事教材裏的典型案例,但真到了戰場上靈活運用,才知道有多難。
而今天旅長的一番話,讓他明白有時候遇到個好長官,確實能教會自己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