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謝鍾情手上有傷,她動作並不快,可以說是艱難,而落在小丫頭眼裏卻成了優雅。
這位女郎當真不愧是出自高門大戶,就連用膳這等尋常之事,亦能展現出其非凡的風雅氣度。
女郎輕啟朱唇,將食物送入口中,而後細細咀嚼,每一個動作皆優雅至極,好似一幅精美的畫卷正在眼前徐徐展開。
這是貴人長年累月形成的氣度,像她這等庶民可學不來。
謝鍾情手還在疼,她默不作聲掃了眼近前伺立的小姑子,見其好奇又敬畏地看著自己,謝鍾情一梗,罷了,還是自己吃吧。
待得謝鍾情不緊不慢地享用完膳食之後,方才輕輕放下手中的碗,微微抬起頭,目光落在那一直拘謹站立在一旁的小丫頭身上,輕聲問:“你喚作何名?”
小丫頭聞此問話,趕忙恭恭敬敬答道:“迴女郎,奴婢名叫阿櫻。”
謝鍾情點了點頭,繼續追問道:“那你此前是從事何種營生的?”
阿櫻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迴答道:“迴女郎,奴婢從前隻是城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庶民罷了。”
“哦?如此說來,你可是英王遣人尋來此處侍奉於我的?”謝鍾情若有所思地看著阿櫻,再次開口詢問道。
阿櫻急忙應聲道:“迴女郎,正是。”
提及英王之時,這叫阿櫻的小姑子眼中頓時閃爍起喜悅與崇敬之色。
稍作停頓之後,謝鍾情又關切道:“不知如今城內的災情究竟如何了?”
然而,當阿櫻聽聞此言時,原本明亮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
她略微遲疑了片刻,如實道:“迴稟女郎,函穀關內的災情實乃異常嚴峻。眾多百姓被迫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更因水災肆虐過後,糧食短缺嚴重,致使許多人食不果腹,已然餓死了不計其數之人......”
謝鍾情默默地傾聽著阿櫻所言,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沉悶之感。
沉默片刻之後,她接著問道:“那麼近日可有胡人前來侵擾搶掠嗎?”
“這奴婢便不知曉了。”阿櫻搖頭,她身份低,又是女子,知曉的消息有限。
謝鍾情點點頭,隨後揮手示意讓她下去。
阿櫻收拾碗具後恭敬退下。
房間內,謝鍾情身著一襲素雅的襦裙,跪坐在茵席之上,微弱的豆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芒,靜靜地灑落在她的身上,光線將她身影拉長,投射在地麵上形成一道細長而神秘的黑影。
謝鍾情絕美的麵龐,一半沐浴在溫暖的燈光之中,另一半則隱匿於黑暗的陰影之下,明暗交織,更顯得她的容顏如夢似幻、黑白分明。
她陷入沉思,那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眸裏倒映著跳躍的燈火,閃爍著熠熠光輝,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寶石。
迴想起自己一路走來所目睹的慘狀,謝鍾情心中不禁一沉,舒展的黛黑色眉毛,也隨著思緒的起伏而一點點地緊緊皺起。
一路上,橫七豎八倒臥在地的屍首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
如此眾多的生命就這樣消逝在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之中,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
而且,如果這些無人掩埋的屍體不能得到妥善的處理,任由它們暴露在野外,加上災後的水源受到汙染,同時物資匱乏導致人們身體虛弱,抵抗力下降,種種不利因素疊加起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正如阿母所言,極有可能引發一場可怕的瘟疫!
一想到此,謝鍾情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緊了。
倘若瘟疫真的爆發開來,那將會給這片土地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
無數無辜百姓或許都將在病痛的折磨下痛苦死去,家園也將淪為一片死寂的廢墟......
不,千萬不要讓這樣的悲劇發生!
謝鍾情在心底默默地祈禱著。
明日一早,她去與英王好生說說。
獨自靜坐了好一會兒之後,謝鍾情感覺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她端起矮幾前早已涼透的茶水,輕抿一口,苦澀的味道瞬間在舌尖蔓延開來,但卻也讓她的頭腦越發清醒。
放下茶杯後,謝鍾情緩緩褪下腳上的木屐,爬上了床鋪。
然而,當她真正躺下來時,才發覺這張床板甚是堅硬,硌得她渾身難受。不僅如此,蓋在身上的被褥還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黴味,刺鼻的氣味直往鼻子裏鑽。
今天下午因為太過困倦,所以根本未曾留意到這些細節,此刻精神略微恢複了些許,這些不適感便愈發明顯起來,她被床板硌、被黴味熏,根本無法入睡......
忍忍,驛站的條件已經是算好的了,想想其他人,條件比她更簡陋。
......
翌日。
謝鍾情頂著倆黑眼圈起身,匆匆用了點早點墊墊肚子,她開始詢問英王所在。
“英王殿下此時應該在官署。”一個英王親兵迴道。
謝鍾情聽後,轉頭問阿櫻,“你可知官署在哪兒?”
“迴女郎,奴婢知曉。”
“帶路。”
“喏。”
阿櫻帶謝鍾情去見英王,等到官署時,守衛見到二女過來,立即將人攔下了。
阿櫻向守門的侍衛說明來意,守衛聽後一臉嚴肅道:“抱歉,女郎,王爺他正在與一眾官員商議要事,恐怕沒時間見您。”
同時,倆守衛在心裏嘀咕著,目光在謝鍾情臉上掃過,暗暗猜測,她就是昨日英王抱著進城的女子,不知到底是何身份,與英王殿下又是何關係。
見狀,謝鍾情也沒多留,又帶著阿櫻返迴驛站了,她去看李閔和其他仆人的傷勢。
此刻,李閔正靜靜趴伏在床上,臉上蒼白如紙,雙眼迷蒙,處於一種半夢半醒之間的混沌狀態。
染滿鮮血的衣衫早已被褪去,露出他背後纏著厚厚一層紗布的身軀,然,盡管精心包紮處理過,可後背上猙獰可怖的傷口依然疼痛難忍,猶如千萬隻毒蟲在啃噬一般,讓他根本無法安然入眠。
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謝鍾情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當她看到李閔那憔悴不堪的模樣時,心頭不由得一緊。
而李閔聽到腳步聲,也強打起精神,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想要掙紮著起身向謝鍾情行禮。
但他這虛弱至極的身體哪裏還能聽使喚,才剛一動彈,便牽扯到後背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謝鍾情見狀,連忙快步上前,伸手按住李閔,柔聲說道:“別動,你有傷在身,就不要行此虛禮了。快快躺好歇息。”
李閔聞言,隻得乖乖聽話,重新趴迴到床上。
緊接著,謝鍾情轉過頭來,看向一旁的軍醫,滿臉關切地問道:“醫師,他的傷勢怎樣了?”
那位軍醫趕忙躬身迴答道:“迴謝女郎,老夫已給他用過藥了,眼下算是度過了最為危險的時刻。隻要靜心調養一段時間,傷勢自然會慢慢痊愈的,女郎不必太過憂心。”
聽完軍醫這番話,謝鍾情稍稍鬆了一口氣,輕點了下頭,她再次將目光移迴到李閔身上,溫柔叮囑道:“李郎,你可要好好休息,先把身子養好再說。等你康複之後,我們再一同返迴。”
趴在床上的李閔微微扯動嘴角,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應聲道:“唯,小人多謝女郎關懷。”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李閔不經意間瞥見謝鍾情那略顯疲憊的麵容和布滿血絲的雙眸。
他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深深的自責,暗自思忖著定是此處環境惡劣、條件艱苦,使得金枝玉葉的女郎難以適應,未能得到良好休息。
想到此,他愈發覺得自己對不起謝鍾情......
可恨自己有傷在身,無法照顧女郎,讓她受苦了。
是他對不起女郎,有負女君的囑托。
謝鍾情在李閔的房間裏稍坐片刻之後,便輕聲吩咐阿櫻去喚來了驛站中的一名小吏。
隻見這小吏匆匆趕來,滿臉疑惑地望著謝鍾情,似乎並不清楚她的來意。
謝鍾情坐得端正,微微一笑,和聲問道:“我初到此地,對這裏的情況不甚了解,城內現下如何了,可否煩請你告知一二?”
然而,當小吏聽到這些頗為敏感的問題時,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上下打量著謝鍾情,一言不發。
這時,李閔趕忙解釋道:“這位乃是陳郡謝氏本家嫡女謝女郎,此次前來乃是代表謝氏為本城送來急需的物資。”
聽聞此言,不僅那名小吏驚呆了,就連站在謝鍾情身側的阿櫻也驚得張大了嘴巴。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氣質溫婉、舉止優雅的女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善人——謝夫人的愛女,且還是出身於陳郡謝氏本家的高貴女郎!
她此番親自來到此地,是為了給函穀關雪中送炭般地運送物資而來!
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啊,不愧是大善人的女兒,和氣端莊,高貴優雅,與其他喜歡擺架子的士族貴女很不一樣。
小吏在得知謝鍾情的真實身份後,臉色驟然大變,原本的警惕和懷疑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真誠與恭敬。
隻見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說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竟未曾認出謝女郎您的尊容,方才言語間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女郎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其實一開始,小吏心中對謝鍾情身份不明,擔憂她萬一是敵方派來的奸細,因此才如此警惕,不敢輕易透露任何信息。
如今身份明了,他自然是懊悔不已。
謝鍾情見狀,輕輕擺了擺手,柔聲說道:“無妨,不知者不為罪,快快起身吧。”
接著,她又催促道:“誤會已解除,那就勞煩將你所知之事盡數告知於我吧。”
“唯。”
小吏應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將自己所知曉的一切消息一一告知謝鍾情。
從他口中,謝鍾情得知,原來函穀關城內以及周邊的眾多村鎮,由於這場突如其來且規模浩大的水災,經過粗略估算,竟已有多達三分之一的無辜百姓不幸喪命。
令人揪心的是,他們所麵臨的狀況還算不上最為嚴重的,真正讓人憂心忡忡的是西北方向,沿著蜿蜒曲折的黃河一路向上,緊鄰匈奴領地的那一片區域,那裏的情形遠比這裏要危急得多、惡劣得多。
隻因司州與匈奴交界之處隔著黃河,而七月份正值伏汛時節,河水水位急劇上漲,導致洪水如猛獸般肆虐泛濫,眼下最擔心的是,狡猾兇殘的胡人瞅準這個時機,趁火打劫,悍然入侵邊境大肆劫掠。
函穀關所處之地勢險要無比,其戰略地位至關重要,關都尉深知其中利害關係,心中萬分擔憂胡人會借著此次災情之機長驅直入。
若是真讓胡人攻破城池,那麼以目前這邊物資匱乏和人手短缺的現狀來看,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好在英王深謀遠慮,考慮到當前嚴峻形勢,果斷率領大軍匆匆趕來親自坐鎮指揮,以期能夠穩定局勢,抵禦外敵入侵。
更糟糕的是,在這天災降臨之際,除了胡人的侵擾之外,還有一些心懷不軌之人也開始蠢蠢欲動、興風作浪。
當人們被逼至絕境之時,為了能夠茍延殘喘繼續活下去,往往會不擇手段做出各種喪心病狂之事。
例如謝鍾情她們來時,途中遇到的那群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這些人為了搶奪有限的生存資源,無所不用其極,燒殺搶掠等惡行層出不窮,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慘絕人寰現象,已然成為一種可怕的常態。
謝鍾情帶來的物資起到了救急作用,後麵,朝廷也會派物資過來,必是不會眼睜睜看著函穀關出事的。
午時之時,有人來報,說是英王殿下來了,要見謝女郎。
謝鍾情聽後,立即從茵席上站起身,吩咐李閔好好休息,便出門去見英王。
晉擎驍站在窗邊,看著二樓底下的荒蕪景象,他已脫下了一身鎧甲,換上了他時常愛穿的黑底金色紋路的常服,墨發金冠,玉樹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