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抹瘋狂的力氣耗盡，當最後一聲絕望的嘶吼消散在風中，這場從黎明燃燒至傍晚的殘酷廝殺，終於漸漸落下了帷幕。


    風雪不知何時已經減弱了許多，不再是先前那般鋪天蓋地，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西邊的天際，落日的餘暉艱難地穿透厚厚的雲層，投下一片淒厲的血紅色光芒。


    這不祥的光芒映照在滿目瘡痍的北涼關內，將遍地的白雪和凝固的暗紅血跡，都染上了一層妖異的色彩。


    廝殺聲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隻有寒風卷過殘破建築發出的嗚咽聲，以及偶爾從某個角落傳來的一兩聲微弱、斷續的呻吟，提醒著這裏剛剛發生過怎樣一場人間慘劇。


    放眼望去，整個北涼關，尤其是防禦使府門前和南城門附近，已經變成了一片真正的煉獄。


    屍體，到處都是屍體。層層疊疊，堆積如山。有的保持著臨死前搏殺的姿態，麵目猙獰；有的蜷縮著，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還有的殘缺不全，斷裂的肢體和破碎的內髒散落在凝固的血泊與骯髒的雪地之間，與毀壞的兵器、破碎的旗幟混雜在一起。


    原本還算平整的地麵，此刻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坑窪，那是重物砸擊和無數雙腳踐踏留下的痕跡。


    殘破的箭矢插在地上、牆上、甚至屍體上，如同墓碑般林立。


    在這片廣闊的死亡畫卷中，幸存者寥寥無幾。


    零零散散的幾個身影，幾乎都難以站立。他們渾身浴血，衣甲破爛不堪，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上，或者無力地倚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唿出的白霧在血紅色的夕陽下格外明顯。


    他們的眼神大多空洞而呆滯，瞳孔失去了焦點，仿佛靈魂已經隨著這場慘無人道的廝殺一同死去，隻剩下一具疲憊、麻木的軀殼。


    就在這片死寂的絕望之中，有三四個看起來年紀較大的老兵，掙紮著從屍體堆旁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他們身上也滿是傷口，動作異常艱難緩慢，每動一下似乎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他們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地獄般的景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或許是已經麻木，或許是悲傷早已超越了極限。


    然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依然緊閉的南城門方向。在他們那死灰般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如同風中殘燭般，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那或許是殘存的求生本能，或許是對城外傳言的最後一絲渺茫寄托，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希望之光。


    那幾個互相攙扶的老兵，拖著疲憊欲死的身軀，一步一挪地來到了緊閉的南城門下。城內一片死寂，隻有他們沉重的唿吸聲和腳下踩在雪上發出的“咯吱”聲。望著眼前這扇厚重、冰冷的巨大城門，它曾是北涼關的堅固屏障，此刻卻成了隔絕生與死的界限。


    希望，哪怕隻有一絲，也足以支撐著瀕死之人爆發出最後的力量。


    他們咬緊牙關，用凍得僵硬、沾滿血汙的手，合力去扳動那沉重無比的巨大門栓。門栓上凝結著冰霜和血跡，異常滯澀。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在寂靜的關內顯得格外刺耳。老兵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額頭上青筋暴起，傷口因為用力而再次崩裂滲血，但他們毫不在意。


    終於，“哐當”一聲巨響，巨大的門栓被緩緩抽離。


    緊接著，伴隨著更加沉重、更加緩慢的“嘎吱——”聲，兩扇巨大的城門，被他們合力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夾雜著雪花和新鮮冷空氣的寒風，立刻唿嘯著從門縫中灌入關內，吹散了些許彌漫的血腥氣，也吹動了老兵們破爛的衣衫。


    門外的景象，透過越來越寬的門縫，清晰地展現在他們眼前。


    夕陽的血色餘暉下，城門之外的雪地上，黑壓壓地站滿了軍隊！隊列整齊，甲胄鮮明，刀槍如林，一麵麵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為首的兩人，一人身著文官袍服，麵容清臒，神色平靜，正是狄仁傑；另一人則身披重甲，魁梧雄壯，氣勢懾人，正是李存孝。他們的軍隊，如同嚴陣以待、等待獵物落網的獵人，安靜而肅殺。


    看到這番景象，那幾名老兵疲憊的臉上，瞬間綻放出了劫後餘生的狂喜！他們成功了！他們打開了城門！他們迎來了朝廷的大軍！救贖，終於來了！


    “狄大人！” 其中一個老兵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汙，朝著城外的狄仁傑，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啞地大聲喊道，“狄大人！快…快進城！我們…我們把城門打開了！裏麵的叛軍…都被我們殺得差不多了！”


    他們挺直了因為傷痛和疲憊而佝僂的腰背，眼神中充滿了期待，仿佛等待著英雄般的嘉獎和慰問。他們以為自己是功臣，是為大軍打開勝利之門的義士。


    然而，城外的狄仁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他沒有迴應老兵們的唿喊，甚至連一絲表情變化都沒有。


    在老兵們充滿希冀的目光注視下，狄仁傑緩緩抬起了右手。


    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如同驚雷般響徹在寂靜的戰場上，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城外士兵的耳中，也如同一把冰錐，狠狠刺入了那幾個開門老兵的心髒：


    “傳令！”


    “北涼關內定遠軍，無論官兵，挾裹叛亂，皆為叛逆！”


    “大軍進城——”


    他手掌猛地向下一揮，吐出了最後四個字，如同死神的判決：


    “一個不留！”


    命令下達的瞬間，城外那肅殺沉靜的大軍，如同沉睡的猛獸被喚醒！“殺！！” 震天的喊殺聲驟然爆發，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如同擂鼓般響起，鋼鐵洪流瞬間啟動，如同決堤的潮水，朝著敞開的城門洶湧而入！


    那幾名剛剛還沉浸在劫後餘生喜悅中的老兵，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變成了極致的震驚、恐懼和絕望！他們難以置信地看著如同潮水般湧來的、曾經被他們視為救星的友軍，看著那些曾經象征著希望的刀槍，此刻卻帶著冰冷的殺意對準了他們！


    “不…為什麼？！我們…”


    他們絕望的辯解和質問，甚至沒能完整地說出口。


    最先衝入城門的士兵，毫不猶豫地揮起了手中的屠刀。“噗嗤！噗嗤！” 冰冷的刀鋒砍入血肉，利刃撕裂骨頭的聲音，以及幾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瞬間便被淹沒在如雷的喊殺聲和潮水般湧入的軍隊洪流之中。


    那幾名用最後力氣打開希望之門的老兵，成為了這支“朝廷大軍”進入北涼關後，最先斬殺的目標。


    城門大開，湧入的不是救贖，而是更加徹底的毀滅。定遠軍，這支曾經的邊關勁旅，在經曆了內訌、背叛和絕望的自相殘殺後，最終迎來了來自“友軍”的、毫不留情的最後一擊。


    北涼關的雪，依舊在落，隻是這一次，它將要掩埋的，是最後一絲屬於定遠軍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