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卯時。
天光尚未破曉,坊市間的石板路泛著一層濕冷的青光。
這足以凍徹骨髓的寒氣,卻絲毫無法阻擋城中百姓的熱情。
“開門!開門!”
“快點!再晚點連米糠都搶不到了!”
蕭家的“豐登米行”與新近加入降價行列的永安侯常樂府上的“長樂糧鋪”門前,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將整條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比之上次,今日的場麵更為瘋狂。
“再降一成!糙米二十五文一鬥!精米也隻要三十八文!”
當糧鋪的夥計將寫著新價格的木牌掛出去的瞬間,人群徹底沸騰了。
這價格,已不僅僅是便宜,簡直是聞所未聞!
“轟!”
維持秩序的木柵欄瞬間被洶湧的人潮衝垮。
人們像瘋了一樣往前擠,籃子掉了,鞋子踩丟了,都全然不顧。
夥計們被擠得東倒西歪,算盤撥得幾乎要飛起來,成串的銅錢被粗暴地丟在櫃臺上,又被一把掃進錢箱,發出沉重而雜亂的聲響。
米袋被一袋袋地扛出,堆積如山的米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減。
人們的臉上,混雜著狂喜、焦急與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
這不再是簡單的采買,而是一場關乎生存的爭奪。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京城一處隱蔽的別院內,死一般的寂靜。
“砰!”
一隻名貴的鈞瓷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化為齏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一名身材肥胖的侯爵,氣得渾身肥肉亂顫,指著前來報信的管家,嘴唇都在哆嗦,“他這是要趕盡殺絕!這是要斷我們的活路啊!”
別院正堂內,聚集了十數位京中的世家代表。
他們個個麵色鐵青,眼神中充滿了血絲,往日裏養尊處優的從容蕩然無存,隻剩下被逼到絕境的焦躁與無能狂怒。
“拋,肯定是不能再拋了!再拋,咱們就血本無歸了!”
“可不拋,又能如何?眼睜睜看著那些糧食爛在庫裏?每日光是倉儲、看護,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餘瑾這豎子,陰損!歹毒!他這是要用全城百姓的肚皮,來填平我們的家底啊!”
咒罵聲、歎息聲此起彼伏,堂中彌漫著一股絕望的氣息。
他們引以為傲的萬貫家財,此刻卻成了壓在心頭的巨石,進退兩難。
就在眾人愁雲慘淡,幾近崩潰之際,一個蒼老而帶著幾分得意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諸位何故如此愁眉不展?區區一個餘瑾,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國子監老祭酒賀舟,在一眾門生的簇擁下,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
他一掃前幾日在均田司門前的狼狽,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儒服,精神矍鑠,臉上掛著智珠在握的笑容,仿佛已是勝利者。
“賀老!”
“賀老您來了!”
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紛紛起身相迎。
賀舟撚著自己花白的胡須,走到主位施施然坐下,目光掃過眾人,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諸位莫慌。老夫昨日長跪宮門,陛下雖未明言,但那安撫之意,老夫豈能不明?”
他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分析道:“那餘瑾小兒如今的行徑,不過是最後的瘋狂罷了。他將諸位得罪得越狠,聖上就越能看清他的價值。待諸位的怒火燃至頂點,陛下隻需將他這個罪魁禍首拋出來,便能輕而易舉地消弭諸位的不滿,還能落得個體恤臣子的美名。”
賀舟看著眾人,眼中閃過一絲自得:“他,餘瑾,不過是陛下用來平息我等怒火的一枚棄子而已!諸位隻需再忍耐幾日,待聖上下定決心,便是那小兒的末日!”
一番話,說得在場眾人眼前一亮。
絕望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絲曙光。
“賀老所言極是!”
“對啊!我們怎麼沒想到!陛下這是在借刀殺人,用完了,自然就要丟掉!”
“還是賀老看得通透!來人,上酒!我等今日便提前為那餘瑾小兒的倒臺,賀上一杯!”
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眾人重新變得盲目樂觀起來。堂中很快便再次充滿了虛假的喧囂,酒杯碰撞,相互恭維,仿佛勝利已然在握。
就在他們推杯換盞,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歡慶中時——
“轟!”
別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兩扇門板轟然向內倒去,撞在牆上,發出巨響,木屑紛飛。
滿堂的喧囂,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望向門口。
隻見餘瑾一襲尋常的青色錦袍,負手而立,正緩步踏過門檻。
他身後,跟著麵無表情的王安石,以及十數名身著黑衣、腰挎佩刀的均田司親衛。
那些親衛眼神銳利如狼,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殺氣,一踏入堂中,便迅速控製了所有出口。
餘瑾臉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平靜地掃過堂內眾人那一張張由狂喜瞬間轉為驚愕、憤怒、乃至恐懼的臉。
整個別院,落針可聞。
“諸位大人雅興不淺啊。”餘瑾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語氣輕佻,帶著濃濃的譏諷,“聚在此處,莫不是在商量如何為國分憂,體恤民情?”
“餘瑾!”一名侯爵最先反應過來,他猛地一拍桌案,指著餘瑾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我等私宅!”
餘瑾仿佛沒聽到他的話,自顧自地走到一張空桌旁,提起酒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晃了晃,送到鼻尖聞了聞。
“酒是好酒。”他放下酒杯,目光掃過全場,慢悠悠地說道,“隻是,諸位光顧著喝酒,怕是忘了自家倉庫裏那些快要發黴的糧食了吧?”
餘瑾笑容不變,語氣卻像冬日裏的寒冰:“我來,是給諸位一個善意的建議。我看諸位囤積的糧食不少,還是盡快降價拋售了吧。否則,那些糧食,可就要真的爛在倉庫裏了。”
“狂妄!”方才那名侯爵被餘瑾囂張的氣焰徹底激怒,他再次拍案而起,怒斥道,“餘瑾,你莫要不自量力!你以為,單憑一個蕭家,一個不成器的永安侯,就能撼動我等?我們這些人聯合起來,囤積的糧食,足以讓京城百姓吃上一年!他們那點杯水車薪的降價,能賣多久?待他們賣完了,這京城的糧價,還不是我等說了算!”
侯爵的臉上滿是傲慢跟憤怒之色。
在他看來,餘瑾此舉不過是螳臂當車。
餘瑾聽完,卻不著惱,反而笑意更深。
那笑容裏,帶著幾分看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不再爭辯,將那杯未喝的酒緩緩倒在地上,像是在祭奠什麼。
隨後轉身,向門口走去。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不明白他這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就在餘瑾走到門口,即將踏出那破碎的門框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卻並未迴頭。
一個平靜得令人心底發寒的聲音,幽幽傳來。
“七日。”
“七日之內,再不降價,我保證,讓你們的糧食,全都爛在倉庫裏。”
話音落下,他頭也不迴地帶著人,消失在門外沉沉的夜色中。
堂內,死一般的寂靜。那些世家代表們,臉上血色盡褪,麵麵相覷,眼中隻剩下無盡的驚駭與恐慌。
他們不明白餘瑾憑什麼如此自信,但那份猶在耳邊的威脅,卻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們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