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餘夫人哭夠了,餘長風方才把餘淵喊進了書房。餘夫人起初還不願撒手,生怕手一鬆這個兒子就會大風刮走了。這份擔心如果在此前,絕對是個誇張的說法,但現在,畢竟有先例在前,餘淵真的會被大風刮走的。在餘淵父子的反複安慰下,最終餘夫人才一步三迴頭,依依不舍的獨自迴臥房去了。弄得餘淵心中也是一陣酸楚。接下來父子的相處便收斂了許多。畢竟男人之間的情感,大多時候更為理性和克製。
餘淵再次將自己的經曆和餘長風說了一遍,聽得餘長風也是不斷咋舌。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有如此的奇遇,日後為龍雲海報仇便更有希望了。不過更多的還是欣慰,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就算日後不為摯友複仇,平安迴來才是最重要的。父子兩個又說了一會閑話,直到東方天色漸亮,才發覺已經談了將近一夜了。俗話說多年父子成兄弟,隻不過是一種比喻。而對於餘淵和餘長風二人來說卻並非如此。按照餘淵的實際年齡,和餘長風也是相差無幾。雖然不是在同一個世界中,價值取向和人生觀未必一致。可兩個成熟男人之間的思維上的共鳴,必然要比真正的父子和諧許多。更何況,上一世作為孤兒,餘淵所缺乏的父愛,這一世餘長風毫不吝惜的全部賦予了他。這種情感對於餘淵來說彌足珍貴,因此,餘淵也更願意,且主動的去觸碰,解讀和融入餘長風的內心世界。在眾多機緣巧合之下,二人的談話始終處在一個焦灼的熱烈之中,渾然不知天色見亮。
眼見著一夜已經過去,雖然還意猶未盡,考慮到餘淵方才歸來,餘長風這才戀戀不舍的結束了這段談話。餘淵也終於躺到了闊別一百天的床鋪之上。說實話,白澤的皮確實很柔軟,但比起家中母親親手縫製的被子,相差不是一星半點。大約這就是家的溫暖吧。
日子沒有因為餘淵的曆劫歸來而停滯不前,時間依舊緩緩流淌。度過了剛迴來幾天的蜜月期,西島的各位大神又開始對餘淵進行了新一輪的創意性虐練。以前餘淵沒有內力,眾人下手總有些畏手畏腳,真怕傷到了餘淵的根本,最多也就是皮肉受苦。如今不一樣了,餘淵的內力進步很快,但每次受的傷害卻越來越深。好在恢複起來也是越來越快。
時光荏苒,一晃又是六年過去,餘淵已經長成了一位翩翩少年。樣貌也逐漸擺脫了青澀,五官棱角分明,隻有雙眉之間還藏著一抹清秀。不過白無相說了,這個叫桃花相。按照相書裏麵說的,餘淵這是典型的百煉鋼化繞指柔的麵相。今後,命中注定要飽經桃花劫難,甚至有因此送命的危險。說起來挺嚇人的,可白無相的語氣和表情卻仿佛什麼喜事兒一樣。餘淵暗自裏在想,這些老家夥是不是在島上呆膩歪了,想搞出幾個小餘淵來玩玩。畢竟幾個人中除了白無相和柳千手之外,其他人都沒有孩子。
柳千手因為江湖名聲太臭了,實在不敢現身,就連親生女兒和發妻也不敢接觸。隻能在家附近買了一座小院,隔段時間便易容出島去那院子住一段時間,偷偷的遠遠的看看孩子和妻子。有時候,也會安排不知堂的弟子,假托是柳千手以前在江湖上救助過的朋友,送一些銀錢過去。起初的時候他的妻子還不敢收,可後來見對方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於是便也接受了。這些年來,日子過的還不錯。柳千手也不想讓女兒進入江湖,隻盼孩子能夠嫁個好人家。至於妻子,柳千手風流一世,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女人。
一個生在小門小戶人家,姿色一般的女子,在柳千手還沒有成名之前,便稀裏糊塗的嫁給了他。此後,又被柳千手的花名所連累,徒受了許多委屈。再到後來,柳千手被捉,家徒四壁,隻能依靠給人縫縫補補度日。若幹年前,柳千手不過是因為想成個家,留個後,方才與她成親。說不上有什麼感情,隻不過就是為了成家而已。但被囚禁後,柳千手每每想起來,妻子平凡的樣貌卻是那樣的親近難忘。
原本獲得自由後,他也想與妻子團聚,可當他看到妻子帶著女兒,每天過著平淡,甚至貧窮的日子,卻每天開開心心的樣子。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有些多餘,更是無顏麵對家人。於是,幾經思索他還是決定就這樣遠遠的看著她們,隻要她們幸福就好。
白無相做的更絕,這麼多年來,也就是迴去暗中偷看了幾次家人,家人都很安好。龍雲海也沒有虧待他的妻子後代,雖然子女都不在朝廷為官,沒有什麼權勢。但一個大富大貴卻是少不了的。白無相從來都是個清淡的性子,當年身為王爺的時候一年到頭也不在家裏幾天。所以,對於迴家安享晚年,至少這幾年還不想。畢竟自己目標太大,還是戴罪之身,一旦迴家,很容易牽扯出不必要的麻煩,甚至還會禍及西島眾人,莫不如先就這樣,也挺好。
至於其他人,還真的有讓餘淵成親、生娃的想法。畢竟,現在的西島十大高手,想要虐餘淵已經不那麼容易了。餘淵的暴風槍法已經大成,眾人如果不拿出真實實力想要取勝幾乎是不肯能了。可一旦拿出了真實實力,想要手下留情就不太容易做到了,那就不是虐練餘淵,而是虐殺了。所以,這一年多來,餘淵過的很滋潤,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習文,學習一些兵法、藥理等一些理論性的東西。真正動手過招反倒很少。眾人也覺得沒有什麼可教他的了。
不過,餘淵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鬼娘子,在隱忍了將近十年後,終於提出,她可以教餘淵東西了。那一天,餘淵從鬼娘子屋裏出來的時候,灰頭土臉,衣服前襟之上還有斑斑血跡。無論眾人如何拷問,餘淵都沒有透露一個字。問起鬼娘子,她也隻是鬼魅的一笑,告訴眾人誰好奇誰來試一下就知道了,此外便不多說。除了閆老三沒有人知道餘淵到底經曆了什麼。不過有一件事大家都知道,鬼娘子惹不得,倒不是這個女人武功有多厲害,主要是這個娘們的魅功太過邪門,一個不注意便會著了她的道。對於西島這些大佬來說,總還是有些上位者的包袱的,鬼娘子絕對就是那種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的對手。話說餘淵也是有苦難言。鬼娘子那天沒打他也沒罵他,甚至連個手指頭都沒碰他,就是簡單跳了一段魅魔十三相,他就崩潰了,簡直是醜態百出。
其實鬼娘子對餘淵的過度反應也是始料未及,把她也著實嚇壞了。原本他以為這餘淵不過是個剛剛長成的孩子,在島上這些年循規蹈矩,幾乎沒有見過什麼年齡相當的異性,對於男女之事更是絲毫經驗也沒有,心地純潔,最多也就像當年那樣,鼻孔竄血,精神迷茫到頭了,至少能夠堅持到第十相。沒想到這小子剛開始看的時候還好,跳到第六相的時候,那眼神就開始熾熱了,仿佛要將對方吃了一樣,等到了第八相,整個人都崩潰了。鬼娘子甚至懷疑,當年白無相領著餘淵出島,住進楚岫小築的時候發生了什麼,這孩子的思想,呃,就很難評,具象化一點說吧,比柳千手的念頭還要複雜得多。她哪裏知道,藏在這副身體裏的靈魂,前世看過的某老師的視頻教程,都是以多少t來計量的,而且間或還賞析了不少歐美大作。魅魔十三相的作用,不過是一條引線,本身並沒有多大的危險,主要是能夠無限激發人類身體裏的某部分欲望。人的欲望越複雜,被點燃後反應就越大。鬼娘子原本以為點燃的最多是個二踢腳,沒想到餘淵竟然是個火藥庫。確實嚇到了。就這個結果,還得感謝這些年來餘淵對著那副畫著美女的魅相圖的觀想,抵抗力強了不少,不然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這樣也好,自那以後,鬼娘子也放棄了對餘淵這方麵欲望的控製練習。她是真的死心了。天下間有兩種天才,一種是天生生而為材的,一教就會,一點就透,甚至無師自通;還有一種是天生廢材的,任憑你如何努力,都是湯水不進,累死老師氣死爹的那一種,對於後者,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放棄治療。雖然鬼娘子不知道天下無難事,隻要肯放棄這句話,但從餘淵那次的反應來看,鬼娘子覺得在情欲方麵,餘淵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了。現在要做的不是讓他如何提高免疫力,而是要讓他懂得非禮勿視,非禮勿親,以人性來為獸性畫一個框框,如此才能有節有製,不受其害。
自從“鬼娘子事件”後,餘淵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倒不是鬼娘子如何了,也不是他自己的自尊心有多麼強。而是每個先生看他的眼神,都明顯帶著戲謔的神色。那種表情就像在看一個猴子如何努力在扮演一個聰明人一樣。令人如芒在刺,如坐針氈。他甚至覺得這些老家夥已經把他列入了低質量人類一群裏了。不管餘淵如何煎熬,日子還得繼續。直到聽到那個消息的那一天。
後來,在餘淵的迴憶中,他覺得,就算讓他一生一世都生活在異樣的眼光中,他也不願意那件事情發生。
那一天,輪到餘淵到鶴壁之那裏去上課。雖然鶴壁之同樣也因“鬼娘子事件”戲謔過餘淵,但這老頭一旦進入他的那間可怕的存著屍體的洞窟,便仿佛換了一個靈魂一樣,冷靜的讓人害怕,仿佛沒有人類感情的ai一樣。所以,麵對鶴壁之餘淵的感覺明顯比麵對他人好不少。這些年來,先後又進行了兩次西島鬥陣。雙方真真假假的都給糊弄了過去,對於獎勵,如今的眾人完全提不起興趣,卻不得不裝模做樣的要一點。包括鶴壁之要的屍體,數量又有所增加。
不過今天,鶴壁之並沒有在洞窟內等著餘淵,而是靜靜的在洞窟外麵的沙灘上,盤膝坐在一塊被太陽曬得火熱的礁石上,閉著眼睛抬著頭,享受日光浴。隨著餘淵的靠近的腳步聲傳來,鶴壁之方才低下頭,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一眼,說道:“來啦!”語氣中竟然有了幾分柔軟。令餘淵有些意外和不適。
“先生好!”餘淵恭敬的行了一個禮。餘長風教過他,君子要法與禮,無禮則不行,廢禮則不興,一個人想要在人世間站的正立得直,必須守禮敬禮。因此,不管平日裏如何戲謔,如何鬥智鬥勇,私下餘淵對眾人的尊敬和禮遇從來不少。
“淵兒,你隨我學藝也快十年了吧?”鶴壁之道。
“還有幾個月就整十年了。”餘淵不知道鶴壁之為什麼提起這些,隻是順著對方的話題接道。
“那會兒你才八歲,如今已經成人了,我也老了。”不知道怎麼的,很平常的一句話,聽在餘淵的耳朵裏卻有那麼幾分蕭索的味道。
“老夫今年七十有一,恰好是你年齡倒過來。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夫一介江湖客,刀口舔血過日子,而且又滿手血腥,能夠活過七十簡直就是老天的施舍。再這樣茍活下去,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鶴壁之自顧自的說道。
聽對方的話鋒,居然藏著死意,餘淵心中那種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先生何出此言?”他試探性的問道。
“你也不必忌諱,老夫一生專研醫道,如果感覺不到自己的大限之日,豈不是可笑。這些年來,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老夫也隻有你一個傳人,甚至可以說,這世上也隻有你一個親人了。老夫的壽命還有十天時間,我想讓你陪我去個地方住幾日,待我迴到島上,死後將我火化,再埋到那個地方去。”鶴壁之聲音蒼老而平靜,安排自己的後世,卻仿佛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一般。
“不,不會的先生,您醫術通神,怎麼會救不了自己?”餘淵的聲音透著不相信和交集。也難怪,來到這個世界這麼多年,餘淵還從來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從來沒有看到身邊的人死去。更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與他至親至近的人也會老去,也要死去。如今,直接麵對鶴壁之關於死亡的話題,一時之間心神俱慌。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生死自然,何必強求,老夫和天爭了一輩子,卻還是輸了。你也不必傷心,總還有十日相聚時間,先隨我去那個地方,聽我給你講講我年輕時的故事,再不說出來啊,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說嘍!”那聲音落寞中又似乎又一絲喜悅和甜蜜,餘淵竟分不出鶴壁之到底是喜是悲。
鶴壁之沒有多留餘淵,隻是告訴他,自己會和白無相、餘長風打好招唿,帶餘淵出島一次,十日內必然歸來。至於到底和他們具體說了什麼,餘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即將失去一位至親之人。而且,自己連延緩他死亡的能力都沒有。
海風強勁,白浪拍擊在黑色的礁石上,碎裂成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和一團團透明的泡沫,風中流淌著傷感的味道。餘淵胸口悶著一團氣,堵著一團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壓抑,沉悶,像暴風雨前的烏雲。想要大喊,喉嚨裏隻有哽咽。餘淵拿起黒螭,彈出槍尖,在海邊瘋狂的舞動著,向大海出槍,向天空出槍,起勁攪動海麵,攪動風雲,甚至攪動了天地間的元氣,炸裂成叱吒的風雷,卻揮灑不去心頭的沉鬱。最後一擊,餘淵身形爆起,躍起三丈多高,槍尖朝下,全力一擊,沙灘上炸裂出一個深深的巨大的碗口形狀的坑,黒螭沒入坑底一半有餘,卻絲毫沒有得到發泄。扶著槍桿,餘淵終於停了下來,一聲大吼從口中發出。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聲。仿佛為了唿應著哭聲,海上風雲攢動,天空中驟然降下傾盆大雨。
那被餘淵炸出的大坑,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被雨水迴流而填充著,卻永遠無法填滿。就如同再大的雨水也衝淡不了餘淵的內心的傷悲一樣。
“我曾經以為生命還很漫長
也曾經以為你還和以前一樣
其實我錯了 一切全都變了
就在你轉眼的一瞬間 一瞬間
我聽見你說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 全都會失去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淚 歡笑 全都會失去!”
前世記憶中,那首帶著憂傷的歌曲,迴蕩在餘淵的腦海裏。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會失去……
天空中的烏雲發泄過了,漸漸散去,雨停了,餘淵的心中卻依舊大雨磅礴。那一刻他才認識到,自己已經與這個世界緊密相連,成為了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