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空萬裏無雲,海麵碧波如洗。一隻長翼信天翁劃過海平麵,在粼粼波光之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影子。在它不遠處確是另一番景象。一隻巨大的巨槍烏賊,昂首破浪,以絲毫不落後的速度在海麵上留下一條白線。如在藍色的序幕上,拉開了一條長長的拉鎖。當然,這絕非是兩個不同物種產生了某種超越種族的情感,共同演繹的一段畫麵。而是一老一少二人,分別駕馭著靈獸在趕路。
信天翁上盤膝而坐的是鶴壁之,巨槍烏賊上,當風而立的自然是騷年餘淵了。清晨二人從罪島出發,一路向西而行,路過東極島的時候並沒有上島修整,反倒是繞開島嶼,繼續向西。留給鶴壁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節省每一天。
二人幾乎是披星戴月的趕路,行了大半日後,信天翁便落到章魚哥的頭上休息。等夜幕籠罩大海的時候,章魚哥也疲倦了,於是半沉半浮就這樣飄在海水當中,如同一座孤島。上麵鶴壁之二人,也各自打坐迴複體力。次日天還沒亮,章魚哥便又開始了趕路。到正午的時候,已經離開了東海海域,進入了蓬萊海域。這蓬萊海域因滄海國國都蓬萊島而命名,處於滄海國水陸版圖的正中心。以蓬萊島為核心,周圍散落著七十二座小島,如群星拱月一般。
若是乘坐普通的飛禽,怕是幾倍的時間也無法從東海趕到這裏,而在章魚哥變態速度的加持下,兩人居然用一天多的時間就來到了這片海域。這蓬萊海域以蓬萊島為核心,逐漸向外擴張,越是遠離蓬萊島的島嶼越是落後。鶴壁之此行的目的地,就在蓬萊海域的最外圍,一個名叫落霞的小島上。
落霞島,島如其名,從高空望下去,呈長條飄帶形狀,長約十幾裏,最寬處也不到二裏地,島上長滿了紅色葉子的灌木,赤紅一片,恰如晚霞一樣。與大海紅藍相襯,交映其間,色彩碰撞出來的美感,衝擊著餘淵的視覺,宛若夢幻中的世界。
事實也是如此,這座落霞島上,隻有三十幾戶人家,零散分布。雖然身在海島,卻並不靠打漁為生,而是依靠采集那些灌木上的紅色葉子為生。這些灌木,餘淵並不認得,在後世也沒有看到過。鶴壁之告訴他這個叫做火靈木,據說落霞島下麵就是一座火山,這些火靈木靠著吸收火山噴發後留下的土壤生存,離開這裏便會很快枯萎死掉。而這些火靈木上的嫩芽,恰是一種稀有的藥材,能夠祛除體內鬱結的寒氣,甚至對於修煉火屬性武功的人有著極大的輔助作用。這些葉子也被人們賦予了一個好聽而神秘的名字,叫做赤鱗。全滄海國,也隻有這落霞島出產赤鱗。而且,赤磷也並非是誰采摘下來都能夠使用的,島上三十幾戶人家都姓木,都靠采摘製作赤鱗度日。這赤鱗從采摘到製作需要六六三十六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嚴格的標準,任何一點疏忽都會降低赤鱗的藥性。而這些工序,隻有木家的族長才掌握。所以,木家世代居住在這裏,依仗著獨家秘方,生存了上百年。
鶴壁之領著餘淵在阡陌之間穿行,偶爾遇到幾個島上的原住民,對方卻並不感到意外。這些年來,經常會有外來人到島上購買赤磷,所以,並不稀奇。走了沒有多久,餘淵眼前便出現了一片杏林,此時正是季節,上麵接滿了金黃色的杏子。透過枝頭上的果子和葉片,卓越可見林中有一座小院。這裏便是鶴壁之要去的地方。
穿行在杏樹之間,地麵應該是許久沒有人來過了,地麵上的枯葉踩踏上去暄軟蓬鬆,仿佛海綿一樣。小院的大門緊閉,上麵掛著一把上滿了綠鏽的銅鎖,一眼看去便知曉有些年頭了。鶴壁之竟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鑰匙,插入鎖孔,扭動了幾下,那鎖頭竟然卡吧一聲打開了。餘淵估計,這裏可能是鶴壁之的家了。小院是傳統的建築風格,正對著大門是正屋,東西兩側是兩間廂房。推門進入正屋,裏麵一應家什俱全,隻是上麵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引人側目的是正房八仙桌後麵的牆上,掛著一幅仕女圖。那上麵卻是點塵不染。鶴壁之走了過去,有些笨拙的爬到椅子上,輕輕的那幅畫摘了下來。那動作溫柔的仿佛怕嚇到了畫中的女子。其間,餘淵想要幫忙,卻被他拒絕了。
“這畫是當年我認識玲瓏的時候,她畫給我的,是一幅自畫像。畫布上麵抹了深海芳華藻的汁液,所以不會為塵埃所染!柄Q壁之手撫著畫卷,聲音有些顫抖。
“玲瓏?”餘淵大約能夠猜到,這必然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愛情故事。他知道就算他不問,鶴壁之也會繼續講下去。於是,發出一聲自語一樣的疑問後,便靜待鶴壁之的下文。誰知對方竟然語氣一轉,對他說道“去吧屋子收拾一下吧,這幾天我們便住在這裏!
“呃,好!”餘淵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太情願,畢竟這些年雖然練功吃了不少苦頭,但那些居家一應雜活卻是從來沒有做過。如今讓他收拾閑置了這麼久的房間,實在是難為他了,但也沒辦法,此時隻有他和鶴壁之二人,有事弟子服其勞,難道讓鶴壁之來收拾嗎?
整整忙活了一個多時辰,好容易才將屋內收拾了一個大概,弄得餘淵灰頭土臉的,肚子也嘰嘰咕咕的叫喚了起來。“莫非還要我做飯?這個是臣妾真的做不到!”餘淵心裏幾乎慘嚎起來。突然,一股子香味飄了過來,餘淵放下抹布,循著香味找了過去,之間在東廂房內,鶴壁之正從灶臺中盛出一盤不知道是什麼肉,但聞起來真的好香,旁邊還放著一盆早已經做好的米飯。沒想到鶴壁之居然有這樣一手好廚藝。
沒有廢話,餘淵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三下五除二便將那盤子燉肉和大半盆米飯風卷殘雲一樣幹掉了。坐在對麵的鶴壁之卻隻是慢慢的品嚐手中那半碗白米飯,仿佛每一粒都有每一粒的香味。餘淵突然想到,這房子都十幾二十年沒人居住了,這些米肉是哪裏來的?“先生,這飯……”他沒有往下繼續說,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米是鄰居家借來的,肉麼!嗬嗬嗬嗬嗬嗬,老頭子最擅長做什麼,難道你忘了?”鶴壁之不緊不慢的說道。
“哦,借來的!”餘淵很明白這個借是什麼意思,柳千手說過,不告而取是為偷,但竊而有禮是為借。也就是說,你偷了人家的東西,然後留個紙條,說是暫借,這樣一來禮數周到了,就不算是偷了。對這個混蛋理論,餘淵一直是不齒的,不過今天吃著鶴壁之借來的米,覺得柳千手的話似乎有那麼一點道理。
可後麵鶴壁之的笑聲,太魔性了。他擅長什麼,擅長解剖屍體啊,這肉,這肉……餘淵突然想起來,這老頭子從吃飯到現在一口肉都沒有碰過啊!腦子裏頓時混亂了,閃過的都是在山洞中鶴壁之解剖屍體的畫麵,頓時胸口一陣翻滾,喉頭一股股酸水湧動。眼見著就要噴出來。
“別吐地上,糟蹋了東西,你吃的是那個。”鶴壁之笑著抬手指向房梁。
循聲望去,放量上麵還掛著幾塊烏黑的東西。不過看到這個,餘淵反倒不惡心了!霸瓉硎桥D肉啊,嚇死寶寶了!彼闹邪档酪宦曁擉@。
“那還是玲瓏臨去的那一年熏製的,如今已經快三十年了!”老人的語氣中帶著無限的傷感和寂寞。餘淵知道,這個時候氣氛才真正烘托到了,該講故事了。果然,鶴壁之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起來,仿佛要穿越時空,迴到過去。
“那時候我還年輕,剛剛出師,一路打聽來到此處,隻是為了求得赤鱗的製作方法。那是木家安身立命的秘密,又怎麼會輕易告訴我呢!可當時我也是鬼迷了心竅,一門心思的專研醫學藥理,甚至於不擇手段。我打聽到木家族長有個女兒,名叫木玲瓏,自小聰慧。於是便化名何誌,設法親近,故意討好,最終讓她喜歡上了我。也借著她的關係,搞到了木家製作赤鱗的秘法,卻不想事情暴露,被木家族長知道了,要殺我滅口。我不敵之下,失手被擒,是玲瓏以命相逼,才留的我一條性命,但條件是從此我不能離島。從那以後,我二人便在此定居了下來,現在迴想起來,那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闭f到這裏,鶴壁之長長吐了一口氣,又咽了一口唾沫,仿佛要將這一切重新裝迴心裏。
“再後來,我們便有了自己的女兒。那孩子出生的時候,右手臂帶著一塊指甲大的紅色胎記,形狀就好像一顆杏子一樣。於是,我和玲瓏便給她起了名字叫做杏兒。還在小院的周圍種下了許多杏樹。希望這些杏樹能夠嗬護著我們一家,與孩子共同長大?蓻]想到,好景不長。就在杏兒周歲的時候,一股海盜不知道怎麼就登上了落霞島。最後雖然被打退,但杏兒和島上不少婦孺都被擄走了。玲瓏拚死抵抗,被一刀砍在臉上,昏了過去。幸虧我和島上男丁擊退了海盜迴來全力救治,方才保住了性命。但從那以後,玲瓏便魔障了,經常抱著杏兒的小衣服,自言自語。”鶴壁之,又艱難的咽了一口吐沫,聲音有些哽咽。
“就這樣,沒過一年,她也撒手走了。臨死的時候她突然清醒了,喃喃的告訴我,讓我好好的活下去,別太傷心,還囑咐我,一定要找到杏兒!闭f道此處,鶴壁之的眼淚已經不受控製的決堤而出。一雙大手也捂在了臉上。
過了好一會,他才定下心神,繼續說道:“後來,我離開了這裏,四處打探,終於找到了那夥海盜,那個時候我已經走入了學醫者的歧途,開始研究那些害人的毒藥。一船七十六名海盜,一個也沒活下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活生生的七十五條性命就這樣了結了。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即便殺的都是惡貫滿盈的海盜,是仇人,依然折磨了我一年,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到那些在甲板上哀嚎的海盜,那些扭曲的臉,那些鬼哭一樣的嚎叫!柄Q壁之雖然嘴裏說的是別人的痛苦,但臉上分明顯露出他自己內心的痛楚。
“先生,是七十六條人命。”餘淵一直聚精會神的聽著,此時糾正鶴壁之道。
“不,是一炷香的時間內,結束了七十五條人命。那個海盜頭子是後來死的,比別人多活了半日。不過他就算是到了地獄也會後悔,後悔來到過這個世界上,後悔當了海盜,更後悔奪走了我的女兒,還要後悔他說不清杏兒的下落……”鶴壁之的聲音幾乎歇斯底裏,對於一個江湖絕頂高手來說,這個樣子很不正常,隻能說他要麼悲傷過度,要麼已經到了散功的邊緣,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二者皆有。
“淵兒,你知不知道,人想要求死都不能的時候該有多麼絕望……嗬嗬嗬嗬嗬,想死?哪有那麼容易?我在他身上一共用了三十六種毒藥,每到瀕死的邊緣時,我便將他救活。別人死一次便夠了,他前前後後死了三十六次。不是三十七次,最後一次,我實在不想用毒藥了,就一點點的用刀子把他剮了,我想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把他心揪出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斷氣,自己也看見了,看那眼神應該是被自己的心髒嚇死的。也算便宜了他!甭犞Q壁之的話,餘淵不由得不寒而栗,這得多大的仇恨啊,時過多年,至今提起的時候鶴壁之依然如此滿懷恨意。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鶴壁之解剖屍體怪癖的由來了。
“後來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我像大海撈針一樣滿天下的尋找杏兒,可惜沒有任何消息。這些年,不知堂也在幫我打聽,也是沒有消息。估計也是不在人世了吧!”鶴壁之的語氣終於緩慢了下來,卻轉而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如今,我也行將就木了,這段往事,你就當做故事來聽吧。你陪我在這裏住上幾天,我也要訪一訪族裏的故人,然後我們便迴去。我們這些人,即便死了也要死在罪島,尤其是我這樣的重犯,活要見人,死了也要見屍。待官府驗明正身後,你便將我的屍骨帶迴這裏,埋在後院,和玲瓏並骨。”說完,老人站起身來,帶著餘淵從房間出來,繞過正房,來到後院。果然,在那裏一座孤零零的墳包臥在那裏。一塊石碑樹在前麵,上麵刻著亡妻木玲瓏之墓。
指著那墓碑鶴壁之又道:“我死後,你把這塊碑也換了,上麵就寫木玲瓏夫妻之墓,不要寫我的名字,我已經不配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跡了!闭f罷,他走上前去,雙手摩挲著那冰冷的石碑,像撫摸愛人的臉龐一樣。
“有她陪著我,此生便足夠了!痹捯粑绰,兩行濁淚潸然而下。
餘淵從來沒看到過鶴壁之如此脆弱的一麵,在他的記憶中,這個老人冷靜,嚴肅,甚至有些刻板。他從沒想到,他的心中竟然藏著如此豐富的情感!跋壬,我,待我行走江湖時,一定幫你尋找杏兒姐的下落。”餘淵安慰道。
“嗬嗬嗬嗬,有這份心也算老夫沒有白教你一場,尋人便不用了。如果她還活著,多年前老夫便尋到了,這許多年過去了,哪裏還會有消息了。即便是以後尋到了又有何用,那天下已經沒有她任何親人了。徒增傷悲,還不如懵懵懂懂一輩子的好!柄Q壁之苦笑道。
餘淵無法接話,也接不下去。隻能陪著鶴壁之在墳墓前站著。鶴壁之是真的老了,自從進入這個小院開始,鶴壁之就變得不像是他了,更像是一個遲暮昏聵的老漢。餘淵隻聽的他靠在墓碑前,絮絮叨叨的在小聲嘀咕,似乎和死去的玲瓏在對話, 又似乎在喃喃自語?傊吹乃念^一陣悲傷。
時間過了好久,直到天色漸暗,鶴壁之才在餘淵的勸說下迴到了臥房,二人整理了一下陳舊的鋪蓋,好在當年離開的時候,鶴壁之在屋內放置了不少避蟲蛇鼠蟻的藥物,被褥雖然陳舊了點,但不影響使用。二人一夜無話,也都乏,一覺便睡了過去。
次日清晨,二人早早便起來了。鶴壁之也一掃昨日的頹廢,精神抖擻仿佛年輕了許多歲。換了一套幹淨衣服,交代餘淵自己隨處逛逛,不要離開小島。鶴壁之一個人便前往木家族長所在的大宅。按照他的推算,如今的家主應該是木玲瓏的大哥木西關,當年他與鶴壁之的關係是家中最親近的。至今島上之人也不知道這個叫做何誌的男人,就是江湖上聞之色變,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多年不見,二人自然相見甚歡,連續三天,都以木西關家中為據點,一波波的招待那些此前與鶴壁之相近的故人。餘淵在這三天中,確是百無聊賴的隨處溜達,有時喊來章魚哥到周圍遊上一圈散散心。
三日之後,鶴壁之有一次將餘淵帶到了後院,讓他給木玲瓏行過晚輩之禮,也算是認識一下,免得下次來安葬他的時候不認得。如此安排就好像木玲瓏還活著一樣。原本他隻是讓餘淵執晚輩之禮,可餘淵卻毫不含糊的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行了子侄大禮。這不由讓鶴壁之雙眼再次泛紅。
最後,鶴壁之再次輕撫著那塊墓碑,低聲道:“玲瓏,在等我幾日,很快我便迴來陪你,那時候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再也不會分開。”那表情,那聲音如同熱戀中的少男少女,溫柔、真誠、飽滿。深深感動了餘淵。雖然前世今生他都是單身狗,但經曆過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在男女摯愛共情這方麵,餘淵比這個時代任何一個人都要敏感,容易感動。
當鶴壁之將小院的銅鎖扣上,把鑰匙鄭重的交到餘淵手中時,餘淵覺得沉甸甸的。以二人的武功,房門、院牆和銅鎖根本擋不住什麼,但鶴壁之卻堅持用鑰匙將鎖頭打開,以一個家的主人身份迴歸,再以主人的身份離開。說明他對那個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妻離子散的家飽含這怎樣深刻的情感。∪缃,他將這把鑰匙交給了餘淵,隻能說他已經將自己的靈魂留在了這裏。最後迴來的不過是軀殼而已。
餘淵手握著鑰匙,感受著上麵似乎還帶著鶴壁之殘餘的體溫。他明白,這個老人的青春,就在這把鑰匙中,就在這個小院裏。雖然已經是深秋季節,但他相信,在小院中必將是春意永存。那是一個垂暮老人,在年少時便種下的青春,如今,他決定把自己埋藏在這春天裏。和愛人,永遠沉睡在這迴憶中,最美的春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