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1968年4月27日 廣州海珠橋頭
第一百九十九章
1968年4月27日
廣州海珠橋頭
信到得有點晚,但陳振忠還是在二十五日上午截獲了香港站的交通寄來的假冒新華書店發出的購書通知。
陳振忠拆開信封展平,用從林華堂住處搜出的顯影劑塗抹裏麵,果然看見了一行字:“二十七日廣州賓館對麵橋頭看夕陽。”
看到這個地址,陳振忠犯了躊躇,這個接頭時間和地點的選擇,看來對方是動了些腦筋的。
首先,來人隻知道化名叫孫興,但在入境口岸卻沒有發現用孫興名字入境的人,這意味著,這個所謂的孫興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有什麼特征一概不知,但對方卻看過西江一號的照片,知道林華堂的長相,冒名頂替肯定是行不通了;第二,海珠橋頭附近一片空曠,監視人員不能靠近,稍不注意就會被孫興察覺;而且,萬一林華堂不老實做個手勢就前功盡棄;另外,接頭地點隔著珠江正對著廣州賓館,對方拿個望遠鏡就能從賓館房間的窗戶對這裏一覽無餘;第三,夕陽西下,意味著天即將黑下來,一有異常,孫興就可能借夜色逃脫。
思量再三,他想了個辦法,跟方梅一說,方梅連連說好。
按接頭時間算,客人應該已經到廣州了,從接頭地點看,也許就住在廣州賓館,從那裏可以俯瞰觀察接頭地點。可時值廣交會,入住廣州賓館的港商不少,時間太緊張很難逐一篩查。今天已經二十七號,傍晚就是密信裏約定接頭的時間。下午,陳振忠讓方梅把人手都調到廣州賓館附近待命,自己匆匆趕往看守所。
林華堂仿佛幾天時間就老了十歲,眼袋浮腫,頭發蓬亂,兩鬢白了不少,臉色還算平靜,隻是之前那股驕狂的勁頭無影無蹤了。
陳振忠問:“這兩天睡得還好嗎?”
林華堂苦笑著道:“坦率地說,我的睡眠一直不好。原先是提心吊膽常做噩夢,如今是心事重重悔不當初。”
陳振忠把收到的信封展開,上麵的顯影已經模糊不清了,加重語氣道:“香港站又給你來信了。”
林華堂一激靈,挺直腰板坐起來:“誰?”
“香港站又派了一個叫孫興的家夥來廣州與你接頭。”
“他們這是……?”按說田佩瑜迴不去,他們應該馬上會意識到西江一號很可能已經出事,但卻又派了個人來,林華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大概是覺得田佩瑜是與你見麵前就落網了,再派個人來試探你是否已暴露吧。”陳振忠不屑於跟他解釋太多,一語帶過後便單刀直入:“我想讓你跟這個孫興見一麵。”說完停頓了一下,緊盯著林華堂,留神看他的反應。
“你說,我聽著呢”林華堂神色平靜。
“很顯然,我想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可你看上去並不激動啊?”陳振忠並不急於給林華堂布置任務,他知道計劃的成功與否取決於林華堂的配合程度。
“陳處長,我知道您擔心什麼?您是擔心我不會配合,擔心我破罐子破摔,擔心我向對方打暗號,對吧?其實您多慮了。自從我坦白交代以來,我的心情反而平靜了許多。您很難體會這麼多年來我內心的恐懼、悔恨、焦慮,很難想象我時常夢到我被追捕、被槍斃,很難想象我內心的掙紮和罪惡感,很難想象我既為臺灣方麵工作又痛恨國民黨那幫人的心境,很難想象我其實從被迫加入軍統那一天開始,就時刻想著脫離他們的控製。這也是我拚命表現進而率先造反的原因,我以為地位高了、權力大了就有實力跟他們抗衡了,至少能贏得某種程度的尊重了。可見了田佩瑜,我才知道,我的想法多麼天真,在他們眼裏,為他們所用的共產黨叛徒終究隻是一條狗,隻不過有忠犬和走狗之分。即使我長出獠牙,隻要他們從曆史檔案中抽出我當年的口供和加入保密局的宣誓書,什麼權力、地位都會立刻化為烏有。我隻有乖乖聽話,才能茍活於世。這幾天在牢房裏,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我那十二名遊擊隊的兄弟,二十年前他們是因為我而死的,也可以說是我殺害的,即使我死了都無顏麵對他們。”
林華堂情緒有些激動,停了一下,接著哽咽道:“我知道我犯得是死罪,即使槍斃我十迴也不足以彌補我的罪過。我也不奢望將功贖罪,但隻要是能減輕我內心痛苦的事情,隻要是有益於黨和人民的事情,我都會去做,畢竟我是……曾經是一個共產黨員。”
幾年來,陳振忠對西江一號一直切齒痛恨,為了挖出西江一號幾乎窮盡了一切能想到的方法,為此,他的部下、他的兄弟、他的戰友有的以身犯險,不惜身敗名裂;有的身負重傷,下半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可現在,西江一號正坐在自己的對麵深刻懺悔,而且那椎心泣血的樣子絕不像是裝出來的,這讓他有些不敢確信。
“林華堂,你能有這份認識,很好。辦完這件事,你會被正式批準逮捕,你的罪行將由法律來審判,我說了不算,我也不會給你任何的承諾,但這的確是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現,那麼在將來量刑時會有所考慮的,希望你能抓住。同時,我也警告你,丟掉任何幻想。這次行動,你的四周將有大批我們的同誌在監視,同時我們也不怕你跟對方搞什麼小動作,大不了一塊兒抓獲就是了,所以,你必須頭腦清楚。當然啦,我們也會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我會全力配合的。”
“很好,接下來,我跟你講講你應該怎麼做。你聽清楚,有問題可以問。對方約定的接頭時間是今天傍晚,我會在下午五點左右把你帶到現場。地點是海珠橋頭,廣州賓館對麵的堤岸邊……”
陳振忠仔細把計劃告訴林華堂,又要他複述了一遍,才滿意點點頭,對著門外的警衛戰士大喊一聲:“來人,帶他下去衝涼洗頭,把頭發整理好,然後再帶迴來。”
半小時後,林華堂再次被帶迴審訊室時麵貌已是煥然一新,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不知是不是抹了些雪花膏,麵龐也滋潤了一些。
陳振忠把林華堂剛進來時穿的襯衣、西褲扔過去:“把這身換上。”又從包裏拿出一個香煙盒大小的裝置,用膠帶纏在林華堂後腰上,把小盒子上麵露出的一根半米長的細電線在後背固定好,電線頭從襯衣領裏露出藏在後腦的發叢中,然後圍著林華堂轉了兩個圈,滿意地點點頭說道:“你身上帶著一個小型錄音器,拾音頭在你腦後的頭發裏,你們的對話都會錄下來,你們會麵的四周也布滿了我處裏的人,會仔細觀察你們的一舉一動。你一定不要緊張,越自然越好。對方隻有一個人,也不可能對你搜身。哦,對了,錄音器、拾音頭還有電線你都不能亂動,也不能露出不舒服的表情。聽懂了嗎?!”
林華堂有些無奈:“陳處長,您還是不信我。”
“別想多了,信不信的,看表現。”
天邊有些雲層,夕陽透過縫隙迸射出道道霞光,灑落在珠江江麵上,波光粼粼,浮光躍金。
跨越珠江兩岸的海珠橋,位於廣州的市中心,連通著最繁華的海珠區和越秀區,優美對稱的南北兩跨鋼鐵曲線讓它成為廣州市辨識度最高的地標。
正是下班時間,騎著自行車的人們在大橋兩側的道路密密麻麻相向而行,清脆的鈴聲響成一片,蔚為壯觀。
林華堂孤身站在堤岸的矮牆邊,貪婪地看著被晚霞浸染成暗紅色的鋼鐵橋梁和對岸沙麵老建築尖頂上的夕照,隨後一直盯著像鹹蛋黃一樣的日輪慢慢沒入珠江,隻留下一片綢緞般的碎金。此情此景恰似眼前自己的境遇,他心裏升起一片悲涼,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看到珠江晚霞了。
從海珠橋上下班的人群中,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向著堤岸邊慢慢走過來,穿著短袖襯衣,襯衣下擺掖在褲腰裏,理著清爽的小平頭,看上去像個文學青年。矮牆邊隻有林華堂托著下巴望著珠江夕照出神,身邊沒有其他人。年輕人並沒有停步,著迷地欣賞遠處即將墜下地平線的落日,隻是經過林華堂身邊時迅速瞥了兩眼。林華堂連頭都沒迴,隻是定定地望著粼粼的江水。
天慢慢黑下去,那個年輕人從遠處又慢慢走了迴來。林華堂緩慢轉過身,一副要離開的樣子。年輕人從兜裏掏出盒煙,拿出一支叼在嘴上,上下摸了摸兜,快步走到林華堂身邊。
“同誌,麻煩你,借個火。”
林華堂兩手一攤答道:“我不抽煙。”
“哦,那抱歉了。”
“你是在找人吧?”林華堂發問。
“我不找人,我在等人。”
“哦......”
“南海潮方怒,西江士不還。”
林華堂輕聲應道:“天雞一號叫,劍戟明遙空。”
“您是林先生?”
“就你一個人過來的?”
“是,就我一人。”
林華堂一副冷冷的樣子:“為什麼選在這裏見麵?”
“哦,上頭定的,我隻是執行而已。”
“愚蠢!這四周太空曠,便於被人監視,我們換個地方吧。”
“您定。”來人比田佩瑜恭順許多,看得出級別也低許多。
“你住在哪裏?”
“就在對麵的廣州賓館17層。”
“廣州賓館一樓大廳有個茶座,你先去,半小時後我們在那裏見麵。”
“好的。”
年輕人返身快步向海珠橋走去。
落日已經完全沒入了地平線,海珠橋上的燈亮起來了。林華堂又發了會兒呆,才慢慢轉身向橋頭走去。他四下望了望,沒有看到陳振忠及其他以前同事的身影,但他知道在夜色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
半小時後,林華堂走進了廣州賓館的大堂。廣交會已進入尾聲,住這兒的客商已經不算多了,大堂顯得很空曠。前臺斜對麵的茶座裏三三兩兩坐著幾桌喝茶看報的客人,那個剛剛見過的年輕人顯眼地獨自坐一桌,桌上放著一壺茶,剩下的客人他幾乎全認識:靠近門口氣度不凡的大堂副理是方梅,年輕人身後隔著一桌的一對親密情侶是黃光輝和王彤雲,角落裏正在看報的應該是陳振忠,連端茶倒水的女服務員也是政保處一科的楊曉美。他心裏輕歎一口氣,振作精神,慢慢走過去。
“您好,林先生,我是孫興。”
“你好。”林華堂隨隨便便與對方握了握手。
孫興左右看了看:“這裏……安全吧?”
林華堂翻了一眼,輕笑一聲:“你是第一次進大陸?”
孫興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廣州人,上小學一年級時跟著父母去了那邊,以後再也沒迴來過。”
“我現在可是廳革委會高級幹部,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馬上調動警力把這座樓圍起來。哦,閑話少說,我時間不多。”
“革委會?……哦,好吧。站長派我過來與您見麵,主要是兩件事。一是與您建立新的聯絡暗號和交換地點;二是在我之前,站裏派了田佩瑜和鄭旭兩人來與您接頭,想了解一下田佩瑜和鄭旭兩人的情況……”孫興搞不清楚革委會是個什麼機構,隻是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不由得對林華堂肅然起敬,態度更加恭敬。
林華堂驚訝地反問道:“他們是來和我接頭的?”
“您見過他們?”
“被抓了。”林華堂簡短答道。
“啊?!”
“我看了下麵報上來的匯報材料,說是在4月3號在深圳抓獲了兩名冒充香港商人的特務,但不知道具體情況。”
“4月3號?那就是說他們一入境就被抓了。”
林華堂顯得有些憤怒,語速很快地低聲說道:“他們知不知道我的身份?見沒見過我的照片?你們怎麼會派這麼兩個笨蛋來?這樣會把我置於死地你明白嗎?! ”
孫興卻顯然鬆了口氣:“林先生息怒,息怒!田佩瑜是我們站的情報業務官,地位僅次於站長,鄭旭是我們行動組的人,都是經驗豐富的特工,他們都沒見過您,也不知道您是誰,隻是奉命與您見麵。他們應該是在別的地方露了馬腳,絕不會影響到您的安全。”
“你們站長派他們過來,難道不會告訴他們接頭對象是誰?難道不會給他們看我的照片?”林華堂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站長親口對我說的,您的檔案都在總部,別人一概不知,接頭也是先用密信聯絡,通過暗號驗明身份。既然沒有見麵,那就絕對不知道您是誰。”
“服務員”林華堂揚起手喊了一聲:“幫我拿紙筆來。”
他接過楊曉美送過來的紙筆,“唰唰”幾下寫下了一行字。
“這是我父親的墓地,在墓碑後麵的石板地下有一個洞,以後作為我們的情報交換點,每個月的22號,我會去查看。有緊急情況還是通過密信的方式先通知我。”
孫興看了看紙條:番禺新民公墓第5排第16座林之鋒。他點點頭折好放進衣兜。
林華堂沉著臉道:“看完了就記住,然後燒掉。”
孫興訕訕地掏出紙條,認真看了一眼,然後劃了根火柴,看著紙條在煙灰缸裏化為灰燼。”
林華堂看著紙條徹底燒完,才又說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離開廣州,盡快出境。哦,告訴你們站長,以後沒有要事不要派人進來見我,風險很大。你在這兒再坐一會兒,等我離開5分鍾後你再走。”說罷起身揚長離去。
當林華堂走出賓館大門,幾個人立時從幾個方向圍了上來,簇擁著他上了一輛剛開過來的汽車。
迴到看守所,林華堂在公安人員的幫助下脫掉衣服,撕下膠布,小心翼翼地把腰間的那個盒子拿下來,遞給剛剛進門的陳振忠。
“應該沒問題吧。”
“你表現得不錯。”陳振忠微笑地接過盒子,看都沒看,順手丟進了角落的垃圾桶。
“這……?”
“這就是個普通的鐵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