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1971年4月21日
香港文化中心
田之雄開著車迴到文化中心,沒有直接去找程民康,而是先去了二樓的攝影沙龍。
程民康很有頭腦,在文化中心下麵設了好幾個專業(yè)性組織,有文學沙龍、美術協(xié)會、話劇社、攝影沙龍什麼的,一律打著民間社團的旗號,還時不時讚助個比賽、發(fā)個文學獎、辦個攝影展,讓號稱“文化沙漠”的香港有了些文藝色彩,在香港文藝圈裏頗有些市場,隻是那些所謂的作家、攝影家、畫家並不知道這些活動都是六組在背後牢牢控製的。
攝影沙龍自然有暗室,隻不過除了給會員洗印一些照片外,更多的是為六組從事翻拍洗印服務。
田之雄在暗室裏親自盯著兩個膠卷被顯影、定影,又放大洗印了兩套,沒等洗出來的照片幹透,便通通收進一個大信封裏,匆匆上了樓來找程民康。
已經到午餐時間了,程民康一直在辦公室等著,見麵劈頭就說:“韓東明打來電話,麵包車沒跟上那部轎車。”
田之雄匆匆說:“沒關係,照片上有車號。”說著,從大信封裏把兩疊照片拿出來。“組座,您先看這個,我按時間順序排好的。”
照片拍得很清晰,隻是潮乎乎的,還沒晾幹。程民康小心地拿起照片一張一張往後看,田之雄在一旁逐張解釋:
“這是代表團的四個人在酒店門口等車準備外出,其中有一號目標。時間是八點五十。”
“這是二號目標從酒店出來,時間是九點五十五。”
“這是二號目標坐在露天酒吧喝著咖啡看書,應該是在等人。”
“這個穿灰西裝的男人過來跟二號目標說話,時間是十點十五分,下一張有灰西裝男人的正麵照和特寫。”
程民康拿著灰西裝男人的一張上半身特寫照,仔細端詳:“怎麼看著有些眼熟啊?”
田之雄冷笑一聲,道:“這張距離有些遠,放大了有些模糊。您先往後看,後麵有張清晰的正麵照。”接著解說道:
“十點二十一分,那個穿著時髦洋裝的小姐乘車來到酒店。”
“洋裝小姐與灰西裝男人會麵。”
“洋裝小姐把一個包裝好的禮盒給那個男人。”
“他們聊了不到十分鍾時間後,洋裝小姐轉身向酒店走去,灰西裝男人提著禮盒出門離開。我已經讓兩個弟兄跟上去了,看他還去哪裏?還跟誰接觸?”
“組座,你看,這就是他走出大門時的正麵清晰照片。您再看看,認出了嗎?”
程民康反複端詳著照片,嘴裏低聲說道:“就是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了……怎麼?清泉,你認識這個人?”
田之雄又冷笑一聲:“何止認識!他是我的老同事,情報局香港站行動組組長曹少武!”
“啊?!”程民康大吃一驚。他死死盯著照片,嘴裏念念有詞:“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到香港站時跟他打過照麵,就是他!”
程民康狠狠把照片摔在桌麵上,怒道:“情報局這幫混蛋!明明國府已經把任務交給我們六組了,他們又來插一杠子。嗯……不對,不對!他怎麼會認識二號目標?那個洋裝女人又是誰?”他瞇縫起雙眼盯著田之雄問道。
田之雄裝出一副鬼佬的做派聳了聳肩,兩手一攤:“不知道!更詭異的是,曹少武走後,這個女人居然跟二號目標相談甚歡,就像早就認識一樣。您看後麵那兩張照片。”他深知程民康多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希望程民康從證據中推導出結論,而不是由他田之雄嘴裏說出來。
“難道曹少武通共?或者幹脆就是共諜。”
田之雄火上澆油,把話說得遲遲疑疑:“應該……不會吧,他可是跟我一同冒著危險共過患難的呀……再說,他也沒去過大陸呀,怎麼就成了共諜了?”
程民康來迴搖著頭:“這可不好說,沒去過大陸不等於他就不通共,或者不會成為共諜,二十年前我們在臺灣抓的本地共諜有幾個去過大陸哇?再說,他明麵上沒去過,私底下呢?”
田之雄知道程民康一旦起了疑心,就像有了執(zhí)念,種子很快就會發(fā)芽、成長,直到占據程民康的全身心,他需要做的是,不斷用證據來澆灌這個已經發(fā)芽的種子,讓它盡快長大。
“如果他是共諜,那麼我們的計劃恐怕已經泄露了。”
田之雄繼續(xù)裝傻:“情報局香港站應該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吧?”
程民康一跺腳,“唉,清泉呀,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你忘了代表團來香港的情報是誰送過來的?”
田之雄恍然大悟:“哦,對對!這個案子原本就是情報局的。”說完話音一轉,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不過,以我和曹少武相處的印象,我還是不相信他是內奸。也許情報局不甘心在巴黎的失手,力圖挽迴敗局的成分似乎更大一些。”
程民康沉著臉道:“世事難料啊。”
田之雄覺得火候燒得差不多了,見好就收,略加思考便道:“組座,依卑職愚見,曹少武是不是共諜其實並不會對我們的計劃產生實質的影響。”
“嗯,說來聽聽。”
“管書柳已經在大陸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從裏到外早就赤化了,陳蓓蓓更是從小就在紅旗下長大。他們在港逗留時間僅僅兩三天,沒有長期工作的基礎,沒有特殊的外因刺激,光靠一兩次接觸、利誘,恐怕很難達到預期目的。因此,我們計劃的實現(xiàn)多半要靠綁架這個第二方案。既然立足於實施第二方案,那麼即使曹少武通風報信提前預警,頂多讓他們心生警覺。香港不是大陸,代表團又沒有隨扈保衛(wèi),隨身又沒有武器,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奈我何?”
程民康點點頭:“原先我對第一方案還抱有些期許,現(xiàn)在形勢已經發(fā)生變化了,第二方案確是首選。”
田之雄又道:“這個案子是國府高層策劃的,甚至直達天聽也未可知。情報局已經失了一迴手,就充分證明了此案的難度之大。我們六組說好聽點叫臨危受命,說不好聽的,叫純屬堵漏。我們的壓力來自於上峰的期許,不管采取什麼手段,隻要達到目的,我們就算完成了任務,方方麵麵都無法指責我們。退一萬步說,哪怕最後功虧一簣,那也是情報局的內奸曹少武告密所致,板子打不著我們六組身上。從這個角度來說,曹少武倒是給我們加了一道保險鎖,讓我們立於不敗之地。您說呢?”
程民康原先還有些擔心,羅清泉耽於情報局的關係和老同事的友情,會多少維護情報局一方,這一席話讓他徹底放下心來,看來羅清泉還真是完全站在他六組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把事情分析得鞭辟入裏,態(tài)度坦誠,直言相告,一時間程民康竟有些小小感動。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放開手腳幹!”程民康發(fā)狠道,“我晚上照常去參加在半島酒店的招待酒會,找機會直接對管書柳進行試探,如果管書柳拒不配合,那隻好對不住了。對他下手的可能性,要等我參加完酒會再確定方案。那個小翻譯……哦,陳蓓蓓的姨夫已經打過電話了,明天中午請陳蓓蓓到家裏吃飯,出了曹少武這檔事,陳蓓蓓必然會有所警惕,可能不會輕易上門,但畢竟是親戚嘛,總會找個地方見一麵的。你這邊要做好準備,盯緊點,接到我的電話,就立刻派人到陳蓓蓓小姨家,一有機會就斷然下手。”
程民康半瞇縫著眼又道:“如果等到明天下午,兩個方案都沒奏效,就在明天半夜讓三人小組化妝成港警,直接進酒店把陳蓓蓓劫出來,快進快出,趁他們忙於跟港府交涉之時,把人直接送到漁船上,立刻開往高雄。為什麼選擇陳蓓蓓呢,因為代表團隻有她一個女性,應該是單獨住一間房。”
程民康右手握拳往左手掌一砸,“以有心算無心,就算曹少武是共諜,我們臨時變更計劃,他根本無從知曉!臺北來的三人小組就住在地下室裏,隨時聽從我們調度。警服和警車你不用管,我會安排,到時候你在現(xiàn)場負責統(tǒng)一指揮。”
田之雄應聲道:“好,我現(xiàn)在趕迴監(jiān)視點,讓弟兄們設法摸清代表團幾個人在酒店的具體房號。監(jiān)視曹少武的弟兄應該已經迴來了,看看那邊有什麼情況。漁船的事我來準備。”
程民康一看表,“哎喲老弟,這都快兩點了,走,下樓吃點飯再走。”
“謝組座,不了,我著急趕迴去。等明天大功告成,後天我們到軒尼詩擺一桌。”田之雄一邊把攤了一桌的照片歸整齊,一邊說:“照片我洗了兩套,這套留給您,另一套我?guī)м捜プ尩苄謧冋J認人。”說罷,便匆匆道別出了門。
程民康心裏感覺一陣輕鬆。六組在香港一向側重在文化和心戰(zhàn)宣傳方麵,他的幾個助手都是文人出身,動動筆桿子還行,碰上行動方麵的事情就抓瞎。雖然他下麵也有一個韓東明負責的行動組, 組員也是參加過訓練班的行動特務,但隻會打打殺殺,不會站在領導的高度分析判斷問題,更別說找解決問題的方法了。現(xiàn)在有了羅清泉,頭腦清楚,思維縝密,遇到殺伐決斷的事兒也毫不含糊,更可貴的是,能主動站在他的立場考慮問題,為他分憂,真是難得!
他正準備下樓吃飯,田之雄又轉迴來了。
“組座,耽誤您吃飯了。我剛下樓時,突然想起個問題。如果跟蹤的弟兄迴來報告,曹少武的確形跡可疑,是不是要提前進行控製啊?如果不控製,我擔心會影響我們的計劃。可如果進行控製,要不要提前知會情報局香港站楊誌鵬站長?還有,萬一控製他時,沒有找到確鑿證據,又怎麼跟楊站長解釋?我們是不是要先有一個預案,這可是涉及到情報局和中六組之間,以及中六組和中二組之間的大事啊!”
程民康虛指了一下椅子,示意田之雄坐下說,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來,揉著太陽穴道:“是啊,什麼時候通知香港站,確實是個傷腦筋的問題。我跟楊誌鵬隻是點頭之交,當年我在士林官邸資料組時,他在情報局行動處,見過幾麵,交情不深。我隻知道他算是葉翔局長的心腹,為人比較……怎麼說呢…..剛愎自用。這個案子原本就是情報局的,現(xiàn)在又要不打招唿抓他們的人,他的反應可想而知。到時候,官司打到上麵去,誰贏誰輸還真不好說。就算我們任務完成得漂亮,處理不好也會讓我們的功績蒙塵的。你在香港站名義上還兼著研究組長的職務,楊站長跟你相處得怎麼樣?”
田之雄苦笑道:“原先的劉楚源站長對我有知遇之恩,楊站長來了以後,帶來了自己的親信,加上劉站長向葉主任舉薦我來六組工作,想必楊站長心中難免耿耿於懷吧。”
程民康道:“葉主任對你還是很看重的,楊站長不會把你怎麼樣。你也許聽說了,中二組和中六組正醞釀合並,重組後葉主任很有可能成為新機構的老大,我們可就都成了葉主任的屬下了。我現(xiàn)在頭疼的是,這個時候因為這個事情跟情報局鬧翻了,以後那還有我們的好果子吃嗎,葉主任可兼著情報局長呢。”
“那怎麼辦?曹少武有問題的話,對我們的行動計劃可是重大威脅啊!”田之雄一臉焦急。
“先不管他,我想他們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我們會在明晚強行把人帶走,這可是香港。隻要我們計劃成功,就立於不敗之地。至於曹少武嘛,等我們計劃成功後再弄他。我們手裏不是有他與共產黨接頭的照片嘛,那就是證據。大不了知會楊站長一聲,我們兩家一起抓曹少武。”
田之雄苦惱地說:“光憑那幾張照片恐怕曹少武死不認賬吧,情報局也可以翻臉不認啊。他硬說隻是偶然路過去喝個咖啡,或者搭訕了幾句靚女,那我們怎麼辦?畢竟拿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證明他曹少武就是共諜。”
“以前在臺灣哪有那麼多事啊,我聽警總的一個弟兄說過,五十年代初他們到處抓共諜,因為一本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書,就把人給抓了。”
“這馬克·吐溫跟共諜有什麼關係?”田之雄迷惑地問。
“咳,那不都是沒文化嘛,又沒見過共諜長什麼樣,光見過馬克思的照片,以為馬克·吐溫跟馬克思是一家的呢。哈哈哈……”程民康突然止住了笑聲:“有說服力的證據?”他眼睛一亮,“對呀,有了證據,楊誌鵬也無可奈何了。”
“您有辦法?”
程民康自信滿滿,“嗯,有了。保證拿到確鑿的證據,讓楊誌鵬和情報局都說不出話來。隻是……隻是你不會對這個昔日的老同事心生憐憫吧。”
“絕對不會,組座。我羅清泉絕不因公徇私,再說我跟曹少武僅限於同事,沒什麼私交。”
“那就好,那就好。”
問題解決了,兩個人都很輕鬆高興,順帶把明天的行動計劃和替代方案排了一下。
第一方案,今晚程民康親自出馬,借參加招待酒會之機,與管書柳接觸,想辦法說服他。如果不成功,則實行第二方案。
第二方案,利用陳蓓蓓與小姨一家明天中午見麵吃飯的機會,派人利誘加威脅,如若不從,則實施綁架。
第三方案,如上述方案均落空,則由臺灣來的三人行動小組裝扮成港警,在明天半夜突然闖入酒店把陳蓓蓓帶走,直接送到碼頭押上漁船直送臺灣,現(xiàn)場由羅清泉指揮。
同一時間,程民康親自指揮,抓捕曹少武,並將其送上同一艘漁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