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暮色漸深的京城長街上顯得格外清晰,單調而沉悶,一下下敲打著甄沐瑤緊繃的心弦。
睿親王府那輛規製極高的玄色馬車內,空間寬敞,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四角懸著的鎏金香球散發著清雅的沉水香氣息,試圖驅散她周身沾染的宮中藥味和那份揮之不去的壓抑。
然而,這暖香與舒適,絲毫未能緩解她心中的波瀾。
甄沐瑤端坐在柔軟的車廂錦墊上,背脊挺得筆直,雙手交疊置於膝上,指尖卻深深陷入掌心。
她微微側著頭,目光投向車窗外流動的模糊街景。
鱗次櫛比的屋宇飛簷在暮靄中勾勒出深暗的剪影,零星亮起的燈火如同遙遠而冰冷的星辰。
太上皇枯槁的麵容、太妃小像上凝固的微笑、姐姐沐瀾那強忍淚水的虛弱模樣,還有……身邊之人玄青袍服上那幾點刺目的暗紅,如同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輪轉不休。
每一次車輪的顛簸,都讓她不由自主地繃緊身體,眼角的餘光總是不受控製地飄向身側沉默端坐的賈琮。
他閉目養神,棱角分明的側臉在車廂內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冷峻,眉宇間凝聚著化不開的疲憊,以及一種令人心悸的、沉澱下來的殺伐之氣。
沐瑤的心跳又不受控製地快了幾分,是擔憂?是敬畏?
還是……一種更深沉的悸動?
太上皇那句“替琮兒分分憂,解解乏”的話語,此刻如同迴音般在她耳邊響起。
她該如何做?她又能做什麼?
這份沉甸甸的期許,讓她感到一陣無措的茫然,臉頰又悄悄發起燙來。
馬車終於在一陣輕微的晃動後穩穩停住。
車簾被恭敬地掀開,一股屬於王府的、帶著鬆柏清冽和庭院濕潤泥土氣息的夜風湧入車廂,瞬間衝淡了沉水香。
“王爺,府門到了。”
車外傳來張武低沉而恭謹的聲音。
賈琮倏然睜開眼。
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車廂內亮如寒星,瞬間掃去了所有疲憊,隻剩下掌控一切的沉凝銳利。
他微微頷首,目光自然地轉向甄沐瑤。
“甄姑娘,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打破了車廂內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並未多言,隻是做了一個“請先行”的手勢,動作間帶著不容置疑的尊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
甄沐瑤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紛亂,扶著車廂壁,小心翼翼地探身下車。
腳剛踏上堅實冰冷的王府臺階,一股無形的肅穆威壓便撲麵而來。
眼前是睿親王府那高大巍峨、在暮色中如同蟄伏巨獸般的朱漆大門,兩側矗立的石獅子在懸掛的素白燈籠映照下,更顯威嚴凜然。
門楣上高懸的“敕造睿親王府”匾額,金漆在燈光下流轉著冰冷而尊貴的光澤,無聲地宣告著此處主人的身份與權柄。
府門早已大開,門內燈火通明。
黛玉身著月白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鑲銀狐裘的鬥篷,發髻間隻簪一支素銀步搖,在眾多侍從仆婦的簇擁下,靜靜地立於門內。
她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底帶著一絲倦意,但身姿依舊挺拔如竹,那份沉靜從容的氣度,如同定海神針。
當賈琮高大的身影緊隨著沐瑤出現在門口時,黛玉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如同清泉,帶著深切的關切。
她並未立刻上前,隻是靜靜地站著,唇角彎起一抹極淡卻無比溫柔的弧度,無聲地傳遞著她的等候與牽掛。
賈琮的目光與黛玉相接,那份在朝堂與殺戮中淬煉出的冰冷鋒芒,瞬間如同冰雪消融,化作深潭般的柔和。
他大步上前,極其自然地握住了黛玉微涼的手,將一絲暖意渡了過去。
“玉兒,”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絲風塵仆仆的沙啞,
“這麼晚了,何必親自出來等?府裏事多,你身子要緊。”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黛玉任由他握著手,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熱和一絲薄繭的粗糙,輕輕搖頭,聲音清泠依舊,卻帶著暖意。
“無妨的。王爺平安歸來,比什麼都好。”
她的目光這才轉向賈琮身後半步、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甄沐瑤,那份溫柔的笑意沒有絲毫變化,反而更添了幾分真誠的歡迎。
“這位便是甄家妹妹吧?”
黛玉鬆開賈琮的手,主動上前一步,溫婉地拉起沐瑤微涼的手。
沐瑤的手心有些潮濕,指尖冰涼。
黛玉的手卻溫暖而穩定,傳遞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路辛苦。快隨我進府,外麵寒氣重。”
她的話語親切自然,沒有絲毫的審視或疏離,仿佛迎接的是一位熟識的姐妹。
沐瑤的心瞬間被一股暖流包裹,那份因陌生環境而產生的忐忑,在黛玉平和的目光和溫言軟語中消散了大半。
她連忙屈膝行禮,聲音帶著感激和一絲羞赧。
“臣女甄沐瑤,拜見王妃娘娘。勞娘娘久候,沐瑤惶恐。”
黛玉含笑扶起她:“不必多禮。太上皇旨意,太妃娘娘遺願,往後便是一家人了。府裏姐妹們都盼著你來呢。”
她說著,目光柔和地看了一眼賈琮,帶著詢問。
賈琮微微頷首,接口道:“住處可安排妥當了?”
“早已備下。”
黛玉溫聲道,引著沐瑤向內走去,“東路的‘澄心堂’,離書房不遠,也清淨雅致。一應器物陳設,都按規製備齊了,妹妹去看看,若有不合心意之處,隻管告訴我。”
她言語間滴水不漏,既點明了位置靠近賈琮書房,暗示重視,又強調了規製,更表達了女主人的體貼。
穿過重重垂花門和迴廊,府邸的宏大與井然有序在夜色燈火中展現無遺。
處處可見素白的燈籠與垂掛的孝布,無聲地昭示著國喪期間的肅穆。
仆從們垂手侍立,腳步輕捷無聲,訓練有素。偶爾遇到巡夜的侍衛,皆甲胄鮮明,步履沉穩,眼神銳利,透著一股內斂的精悍之氣。
這份無處不在的秩序與力量感,讓沐瑤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踏入的不僅是一座親王府邸,更是一個處於權力風暴中心的漩渦。
澄心堂果然如黛玉所言,位置清幽,獨立成院。院中幾竿修竹在夜風中輕曳,階前點著素紗燈籠,光線柔和。
正房三間,燈火通明。早有黛玉安排好的四個伶俐丫鬟並兩個婆子在廊下恭敬等候。
“見過王爺、王妃、甄姑娘。”眾人齊齊行禮。
黛玉對為首一個穿著體麵、眉眼清秀的丫鬟吩咐道:“錦書,你心思細,以後就在澄心堂伺候甄姑娘。錦瑟、錦屏、錦心,你們三個輔助。張媽媽、李媽媽,院裏雜事就多費心照看。務必要讓甄姑娘住得舒心。”
安排得井井有條,主次分明。
錦書等人連忙應喏:“是,謹遵王妃吩咐。”
黛玉這才轉向沐瑤,溫言道:“妹妹看看可還滿意?一路勞頓,先讓她們伺候你梳洗安頓。缺什麼短什麼,或有什麼不習慣,隨時遣錦書來告訴我便是。”
她的話語體貼入微,沒有絲毫居高臨下,隻讓人感到如沐春風的關懷。
沐瑤心中感動,再次深深福禮:“娘娘安排周全,沐瑤感激不盡。有勞娘娘費心了。”
“不必客氣。”
黛玉含笑點頭,又對賈琮道,“王爺也乏了,不如先迴正院梳洗歇息?甄妹妹這裏,自有我照看。”
她將空間留給了沐瑤,也給了賈琮離開的理由,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賈琮看著黛玉,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讚許與信賴。
他轉向沐瑤,聲音沉穩:“安心住下。王妃處事最是周全,有事不必拘束。”
這話既是安撫沐瑤,也是對黛玉最大的肯定。
沐瑤垂首應道:“是,謝王爺,謝王妃娘娘。”
賈琮又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低聲道:“你也早些歇息,莫要太勞神。”
這才在張武等人的簇擁下,轉身大步向正院方向走去。
玄青的身影很快融入王府深沉的夜色中。
黛玉目送賈琮離去,待他身影消失,才再次拉起沐瑤的手,輕輕拍了拍,笑容溫煦。
“妹妹不必送了,快進去吧。好好休息,來日方長。”
說完,才在紫鵑等丫鬟的陪同下,儀態萬方地離開澄心堂。
院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澄心堂內燈火通明,陳設雅致而不失貴重,熏籠裏燃著淡淡的暖香,驅散了秋夜的寒意。
錦書等人手腳麻利地準備著熱水、香巾、寢衣,動作輕悄,井然有序。
甄沐瑤獨自站在溫暖明亮的正房中央,環顧著這陌生而華麗的居所。
錦書捧著一套簇新的寢衣上前,輕聲道:“姑娘,熱水備好了,奴婢伺候您更衣梳洗吧?”
沐瑤恍若未聞。
她的目光落在梳妝臺上,那裏靜靜放著一把她極其熟悉的物件
——一把小巧玲瓏、溫潤剔透的羊脂玉梳。
那是姑祖母生前最珍愛之物,是她心事的唯一憑依,此刻竟出現在這裏。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溫暖猛地衝上鼻尖,眼眶瞬間濕潤。
她緩緩走過去,伸出微顫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玉梳光滑冰涼的梳背。
白日裏延寧殿的哀慟、太上皇的囑托、路途的忐忑、黛玉的溫和、賈琮玄青背影上那抹刺目的暗紅……
所有紛繁複雜的情緒,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將她緊緊包圍。
她緊緊攥住了那把玉梳,仿佛握住了過往唯一的溫暖,也握住了未來未知的依托。
窗欞外,一輪清冷的秋月升上中天,將澄澈如水的月華,靜靜地灑滿了這間剛剛迎來新主人的澄心堂。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隻有她手中玉梳那溫潤的微光,在寂靜中無聲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