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一點點沉下,將村中土路染成暗赭。
火盆中竄起的青煙斜斜刺向天際,裹著焦黃的紙錢碎屑,恍若千萬隻撲簌簌的灰蛾。
村民們膝蓋碾過青磚縫隙間的枯草,烏泱泱跪作一片。
二狗子點完香便退了迴去,由現(xiàn)在輩分最高的孟老嬤跪在最前方。
隻見她佝僂的脊背繃得筆直,枯手捧著一束手臂粗的香柱,香頭明滅的火光映得她溝壑縱橫的臉忽明忽暗。
“拜祖宗咧——”
沙啞的哭腔撕開濃煙,村民們應(yīng)聲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
他們手中皆攥著三根細(xì)香,此時高高舉過頭頂,香灰簌簌抖落。
“拜祖宗咧——”
孟老嬤接著起頭:
“一拜祖宗護安康,無災(zāi)無病享天年。”
“二拜祖宗守田宅,風(fēng)調(diào)雨順好收成。”
“三拜祖宗降鴻福,金銀滿甕穀滿倉。”
“四拜祖宗功德滿,仙福永享佑子孫。”
孟老嬤每喊一句,便伏下身子磕個響頭。
而她身後的村民們,也齊齊跟著孟老嬤一般照做。
沈硯青三人混在人群後方,悄悄蹲著。
“虧了虧了,這孟家村的祖宗自己都受了難,哪還能有福澤降下,這趟神鬼禁地不是白來了嘛!”
黃姚則怯怯地望向沈硯青:
“大人,小女也不知道孟家村裏會發(fā)生現(xiàn)在這般異變……”
沈硯青:“放心,隻要你本本分分,不違背在外麵立下的天道誓言,便怪不得你頭上。”
黃姚拱手:“多謝大人!”
沈硯青擺擺手,目光繼續(xù)凝視著空中爭相奪食的魂靈虛影們。
心中暗暗沉思。
祖宗爭香。
這甲下仙緣的前半闕,正於此時上演著。
那麼……它究竟將帶來什麼?
四聲祭詞吆喝完,村民們佝僂的脊背齊齊伏低叩首。
接下來,
若按照往年的流程,便應(yīng)是各家的祖宗顯靈,為後世的子孫們分潤老火塘子裏積攢了一年的福澤。
但今日出了這樁子事,所有人都默契地闔攏嘴巴,滿麵的哀愁。
就連村裏的小娃娃,也不知是因為被先前連連遭遇的兩隻惡鬼嚇到了,亦或是被現(xiàn)在沉重的氛圍感染。
都乖乖怯怯地跟在父母身旁,沒有半點哭鬧。
時間一點點過去。
日下西山,月上枝頭。
這場倉促的村中大祭終於進入了尾聲。
而大祭之後,便是各家自己準(zhǔn)備的小祭,如村長為他女兒小倩準(zhǔn)備的那般。
村民們紛紛向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一根餘香。
嘴裏小聲念叨著“爺爺”“姥姥”“阿爹”“阿娘”之類的稱唿,請他們跟好香火,與自己迴去家中。
這時。
孟老嬤和老烏皮的兒子來到沈硯青麵前。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隨後齊齊向著麵前少年深深作了一揖。
“誒誒誒!”沈硯青向前將二人扶起:
“二位村賢,這哪般使得?”
“使得!使得!”
孟老嬤粗糙的手拉住沈硯青,誠懇道:
“今日若非大寶學(xué)成仙法迴到村中,咱們這孟家村會落成怎樣一般田地,老婆子我想都不敢想。”
“這一拜,都輕了!”
其他村民也從悲傷中迴過神來,朝著沈硯青恭敬地折腰施禮:
“多謝大寶護持我家先人!”
“多謝大寶!”
一聲聲誠懇的道謝中。
沈硯青眸子裏恍然看到一點點細(xì)碎的金光,從鄉(xiāng)民們手中的香火中迸出。
如夏夜流螢漫卷,又似星河倒懸。
金光織成細(xì)密的網(wǎng),籠住沈硯青的眉睫。
他抬眸望去,隻見空中祖宗魂影們慈眉善目地望向他,那些枯槁的手掌同時探向他的方向。
無數(shù)光點便自魂靈眉心析出,凝成金砂般的洪流,浩浩蕩蕩向他奔湧而來。
那金砂洪流撞入沈硯青胸膛的剎那,便頃刻化作溫潤熱流衝刷四肢百骸。
沈硯青驀然心神震蕩。
一時間。
他仿佛聽見百十道蒼老嗓音在耳畔疊唱,似山澗淌過青石,又似老農(nóng)摩挲稻穗的沙沙聲。
“龜龜……”
冥溪音感受到發(fā)生在沈硯青體內(nèi)的變化,忍不住發(fā)出感歎。
“這些是什麼?”
沈硯青問道。
雖然這暖流讓他感到渾身一陣舒爽。
但在他內(nèi)視中,氣旋、靈根、識海卻統(tǒng)統(tǒng)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主人,我覺得咱三年築基有著落了!”
“什麼意思?”
“這是功德啊,還是最最難見的人道功德!”冥溪音感歎:
“唯有世代積善的人家,才有可能攢出一絲半縷,福澤子孫後代健康平安。”
“分到咱們身上,便是天地垂青,修行更易。”
“以這些功德的量來看,咱們吐納的速度,至少能比以往快上五成!”
“沒想到這凡人小村,居然還能出現(xiàn)這般造化!”
聞言,沈硯青心中也是一驚。
五成的修行速度,這功德的帶給自己的效益竟是如此驚人?
不愧是甲下的仙緣!
這時。
老烏皮的兒子上前拍了拍沈硯青肩膀,他苦澀的臉上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
“福貴兄弟家的,今日的事多謝了,咱還要帶老頭子迴家,先走了。”
隨後他又客套了幾句,便轉(zhuǎn)身背起老烏皮的屍體,一步一步沉重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其他村民也不再逗留。
今日發(fā)生的一切,都太兇險太突然。
本是喜氣洋洋的大祭日子,如今離去的背影,卻是一個比一個蕭瑟。
而隨著人影一個接一個散去,那些祖宗虛影們也跟著分散的人流,飄飛向村中各個人家。
直到此地隻剩下沈硯青三人。
三人明明都是修士,卻也在這沉重的氛圍中沉默著。
尤其是申元寶。
他出身凡人,更能感同身受此時的這份悲涼。
而正這時。
地上餘燼未熄的香火,忽然匯成煙柱。
一股子陰風(fēng)憑地升起。
三人臉色陡然一變,瞬間從短暫悵然中抽離出來。
然而,這一股子陰風(fēng),卻當(dāng)當(dāng)古怪的緊。
吹在人身上,竟絲毫不覺陰冷冰寒,反倒是滋生出暖意,同時還有種似癢非癢的酥麻感。
沈硯青最近也算和陰風(fēng)打了不少交道。
這種怪風(fēng)卻還是第一次碰見。
但他眸光中的警惕卻沒有因此減少半分,語氣冷冷地開口:
“又是陰間哪路子的客人尋了過來,快快現(xiàn)身一見!”
話音落下。
一道模糊的身影在虛空中漸漸凝實。
隻見他臉上的褶子皺成一團,孤伶伶地站在自家門前的夜風(fēng)中。
單薄、無助。
發(fā)出一聲幽幽長歎:
“唉——”
沈硯青終於看清了來人,眉頭微微一挑:
“老村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