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春看庭前花開,夏聽簷角雨聲,秋賞滿月如盤,冬圍爐夜話。
有時顧婉瑩彈琴走音,李浮生便笑著糾正;有時李浮生舞劍時被她突然撲過來打斷,劍招亂了也不惱;更多的時候,兩人隻是並肩坐在廊下,什麼也不說,卻覺得無比滿足。
這世間最難得的,莫過於與心愛之人,共度平凡歲月。
……
晨起時,顧婉瑩對著銅鏡怔了許久。
鏡中人眼角已生出細(xì)紋,青絲間也夾雜了幾根銀白。
她下意識用手去遮,卻被剛進門的李浮生瞧見。
\"怎麼了?\"他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
\"浮生,\"她聲音悶悶的,\"我好像……老了。\"
李浮生拿起妝臺上的螺黛,輕輕抬起她的下巴:\"閉眼。\"
他畫眉的手法極溫柔,黛色掃過眉骨,又蘸了胭脂點在她唇上。
最後取來一支金簪,將她的發(fā)絲挽成熟悉的樣式。
\"好了。\"
\"你看,\"他捧著她的臉,\"我的婉瑩永遠最美。\"
顧婉瑩睜眼,鏡中的自己眉目如畫,恍若當(dāng)年新婚時的模樣。
她眼眶微熱:\"你這是作弊。\"
\"不過是把時光偷迴來一點。\"他吻了吻她泛白的鬢角。
她望著他依舊年輕的容顏,忽然笑了:\"不公平,你都不會老。\"
……
顧婉瑩四十五歲那年秋,李爺爺在睡夢中安詳離世。
老人臨終前精神極好,甚至多吃了一碗顧婉瑩熬的蓮子粥。
他拉著她和李浮生的手,皺紋裏盛滿笑意:\"老奴這輩子……跟了個好主子,還有個這麼乖的''小主子'',值了……\"
葬禮那日,顧婉瑩執(zhí)意為他披麻戴孝。
李浮生站在墓碑前,將一壺老酒緩緩灑在黃土上——那是李爺爺生前最愛的梨花白。
夜雨瀟瀟,顧婉瑩靠在李浮生肩頭哽咽:\"他最後一句都沒提自己……\"
李浮生望著屋簷滴落的雨線,輕聲道:\"因為他把顧府當(dāng)成了家。\"
……
顧婉瑩六十歲生辰剛過,顧俊安便病倒了。
床榻前,她握著父親枯瘦的手,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昨兒夢見你娘了……她還在那個海棠樹下等我……\"
\"父親……\"她哽咽著說不出話。
顧俊安吃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別哭……父親這是要去見清瀾了。\"
目光移向站在床尾的李浮生,\"這些年……多謝你。\"
最後一縷夕陽沉入窗欞時,顧俊安閉上了眼睛,嘴角還帶著笑。
……
顧俊安走後,顧府漸漸安靜下來。
李浮生和顧婉瑩常常並肩坐在庭院的老梧桐樹下,看夕陽西沉,餘暉染紅半邊天空。
顧婉瑩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麵容也爬滿皺紋,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浮生,\"她靠在他肩上,聲音輕緩,\"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
\"記得。\"他握著她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時你剛練完琴,想要出去玩。\"
顧婉瑩笑了:\"我當(dāng)時覺得你冷冰冰的,像個玉雕的人。\"
\"而我卻覺得,\"他低頭看她,\"這個姑娘機敏努力又善良。\"
夕陽的暖光灑在兩人身上,李浮生繼續(xù)道:\"花燈節(jié)那晚,你說''心悅我''時,我心跳都亂了。\"
\"真的?\"她抬眼看他,眼中帶著狡黠,\"我還以為你永遠都那麼鎮(zhèn)定。\"
\"當(dāng)你說要與我共度餘生,想與我結(jié)婚時,\"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我就在心裏發(fā)誓,我一定拚盡全力,一定要讓你幸福。\"
顧婉瑩輕輕歎了口氣,握緊他的手:\"在那之前我就被你所吸引,我知道你心裏的孤寂,所以想陪著你,愛你……現(xiàn)在看來,我做對了。\"
她的眼角泛起淚光,\"能有你相伴一生,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七十三歲那年,顧婉瑩對著銅鏡,發(fā)現(xiàn)即使用最細(xì)膩的脂粉,也遮不住歲月留下的溝壑。
她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最終放下了胭脂。
李浮生從身後抱住她,下巴輕輕擱在她肩上:\"怎麼了?\"
\"浮生,\"她看著鏡中兩人截然不同的麵容,聲音哽咽,\"我不想再化妝了。\"
他沉默片刻,點頭:\"好。\"
但她又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可我想再看看你……真正的樣子。\"
他僵住了,沉默許久才道:\"……何必呢?\"
\"求你了。\"她轉(zhuǎn)身,蒼老的手捧住他的臉,\"就一會兒,\"她輕聲懇求,\"我想記住你真實的樣子。\"
在顧婉瑩的百般請求下,李浮生卸了妝,那張永遠年輕的麵容再次顯露——眉目如畫,連眼角的弧度都與初遇時一模一樣,時間仿佛從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顧婉瑩顫抖著伸出手,撫上他的臉頰。
她的指尖劃過他的眉骨、鼻梁、嘴唇,仿佛要將每一寸輪廓都刻進心裏。
良久,她什麼也沒說,隻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李浮生俯身,吻上她蒼老的唇:\"我不在意這些,隻要你還在我身邊。\"
某一日清晨,顧婉瑩突然說想吃城西的杏仁酥。
\"現(xiàn)在就去?\"李浮生有些詫異,\"我下午去買吧。\"
\"現(xiàn)在就想吃,\"她笑著推他,\"你快去嘛。\"
李浮生無奈,隻好起身出門。
臨走前,他迴頭看了她一眼——她靠在窗邊,陽光透過紗簾,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暈,仿佛年輕時那個明媚的少女。
\"等我迴來。\"他說。
她微笑著點頭:\"好。\"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顧婉瑩從枕下取出早已備好的瓷瓶。
裏麵的藥丸是她悄悄配的,足夠讓人安詳入睡,再不醒來。
她慢慢躺下,望著窗外的梧桐樹。
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往日與李浮生坐在樹枝上相處的一幕又一幕。
\"浮生……\"她輕聲呢喃,緩緩閉上眼,\"你要好好的……\"
當(dāng)李浮生捧著熱騰騰的杏仁酥迴到府中時,顧婉瑩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
她的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雙手蓋在一封信上。
杏仁酥\"啪\"地掉在地上,碎成粉末。
李浮生跪在床邊,將她冰冷的手貼在臉頰。
李浮生跪在床前,淚水無聲地劃過臉頰。
第一滴淚落下時,他想起那年花燈節(jié),她踮著腳將荷包塞進他手裏,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燙進他掌心;
第二滴淚砸在錦被上,他恍惚看見她穿著嫁衣轉(zhuǎn)身時,鳳冠珠簾晃動的碎光;
第三滴淚滲入指縫,耳邊竟響起她第一次喚\"夫君\"時,尾音裏藏不住的笑意。
淚痕幹了又濕,窗外暮色褪盡,星河低垂。
饑餓感早已消失,連時間的流逝都變得模糊。
他像一尊冰封的雕像,唯有顫抖的指尖泄露一絲活氣——那裏還殘留著他最後一點溫度。
此刻沒有人知道李浮生在想什麼,哪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顧婉瑩離去的悲傷,是往昔的迴憶,是想要與她一同離去的想法,還是對長生的悲鳴。
晨光割裂黑暗,李浮生忽然動了動僵硬的膝蓋。
天光透過窗紗,正落在顧婉瑩交疊的雙手上——那裏蓋著一封信箋。
他伸手去取,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哢\"響。
信紙被抽出的瞬間,一朵幹枯的茉莉從她袖口飄落。
那是去年盛夏,他別在她衣襟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