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秋風卷著枯草,掠過行宮朱紅的宮牆。
自京師北上,一路風塵仆仆。
胤礽勒住韁繩,素白的手指被韁繩勒出幾道紅痕。
連日的奔波讓他本就單薄的身子更加消瘦,原本白皙的小臉也被風沙吹得泛紅。
馬隊繼續前行,胤礽的視線卻開始模糊。
他咬緊牙關,死死抓住韁繩——不能倒,馬上就要到了...
胤礽裹緊狐裘,望著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喉間泛起一陣癢意。
他連忙用帕子捂住嘴,一陣劇烈的咳嗽後,雪白的絲帕上綻開點點紅梅。
“殿下!”隨行的禦醫大驚失色,“您必須立刻休息!”
胤礽擺擺手,將染血的帕子攥入掌心:“無妨。”
小狐貍化作一道銀光飛出去,片刻後氣鼓鼓地躥迴來:【宿主!麻子哥的帳篷還在三十裏外!】
胤礽勒住韁繩:“嗯?”
毛團子扒著他領口直蹦躂:【我剛偷聽巡邏兵說——】
它惟妙惟肖模仿起小兵語氣,“‘大阿哥又把皇上氣著了,老人家連夜帶著禦醫搬到三十裏外,說要靜養...’”
胤礽扶額。這熟悉的配方...
“查查怎麼迴事。”
小狐貍尾巴一甩,水鏡浮現畫麵:胤禔又舉著平安扣滿營顯擺,康熙黑著臉摔了藥碗;
大阿哥追著問“保成給我雕的比您的好看吧”,帝王直接起駕走人...
胤礽剛要說什麼,忽然一陣發黑,身形微晃,連忙扶住身旁的樹幹。
“殿下!”侍衛統領急忙上前攙扶,“前麵就快到了,您歇歇再走吧。”
小狐貍急得直扯他衣領:【宿主不許逞強!我數到三,你要是不坐下——】
它爪子一翻,亮出顆金燦燦的藥丸,【我就喂你吃這個超——苦的安神丹!】
胤礽無奈輕笑,任由侍衛們鋪好軟氈:“罷了,歇兩刻鍾。”
見胤礽還打算連夜趕過去,小狐貍義正言辭地說道:【宿主,你現在的身體情況不適合趕路!要休息,病弱光環會有影響的!】
它急得尾巴都炸成了雞毛撣子:【也就是說不定還沒到那就暈了,那不更讓人擔心嗎!】
胤礽抿了抿唇,終於妥協:“……好。”
*
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縷霞光也被吞沒在群山之後。
胤礽勒馬停駐,抬眼望向遠處——大營的輪廓在暗沉的天色裏若隱若現,燈火如豆,隔著數裏之遙,仿佛永遠觸不可及。
夜風卷著沙塵撲麵而來,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沾滿細碎的沙粒。
馬隊繼續前行,很快被巡邏的士兵攔下。
當看清來人腰間的龍紋玉佩時,士兵們齊刷刷跪了一地:“參見太子殿下!”
“起來吧。”胤礽虛弱地揮揮手,“大阿哥在何處?”
“迴太子爺,大阿哥在西營練兵,奴才這就去通傳!”
胤礽搖搖頭:“不必驚動旁人,帶路便是。”
暮色蒼茫裏,太子殿下未束的長發被朔風拂起,幾縷青絲掠過瓷白的臉頰。
他裹著雪色大氅,整個人像是用新雪堆出來的。
最驚心的是那雙眼。
明明虛弱得連握韁繩的指尖都在輕顫,可那雙點漆般的眸子望過來時,卻清淩淩映著天光,像塞外終年不化的雪山頂上,最純淨的那一泓冰泉。
“殿、殿下......”為首的士兵結結巴巴應著。
他們這些粗人不懂什麼詩詞歌賦,此刻腦海裏卻莫名冒出戲文裏的唱詞——
【原來真有人,是拿月光做的骨,拿冰玉雕的魂】
直到胤礽的坐騎已行出十餘步,幾個年輕士兵還在發呆。
有人偷偷用胳膊肘撞同伴:“喂,你方才......是不是同手同腳走路了?”
被戳破的士兵漲紅了臉,反手捶了同伴一拳:“胡說什麼!你不也是?剛才給殿下牽馬的時候,手抖得跟篩糠似的!”
幾個年輕士兵頓時笑作一團,方才麵對儲君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
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揉著笑出淚花的眼睛,輕聲道:“其實...我從前就在想,太子殿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大家忽然安靜下來。
“還記得十幾年前京郊鬧天花。”小兵攥緊韁繩,聲音有些發顫,“要不是殿下提前三個月就讓太醫院備好了種痘的方子,我娘和妹妹恐怕就...”
他說到一半哽住了,狠狠抹了把臉。
旁邊絡腮胡的士兵重重拍他肩膀:“巧了!俺家那小子也是托了殿下的福!”
他掰著粗糙的手指頭數,“建義倉、減徭役、改良農具...俺們村現在家家戶戶都供著太子長生牌位呢!”
“還有修黃河堤壩的事!”另一個精瘦的士兵激動地插話,“我老家在開封,那年汛期前殿下親自督查工程,發現有個狗官偷工減料...”
他模仿著胤礽當時的神情,板起臉壓低嗓音:“‘這堤壩若潰,淹的是千萬百姓的身家性命’——聽說殿下當場就摘了那官的頂戴!”
眾人聽得入神,不知是誰突然嘀咕:“可殿下身子骨怎麼這麼弱...方才下馬時,我瞧著都快站不穩了...”
“我以前覺得...”小兵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天家貴胄都是踩著雲彩過日子的。可太子殿下他...”
“殿下是為了民生福祉著想。”士兵接話,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喏,臨行前俺娘塞的芝麻糖,非讓找機會遞給殿下...說能補氣血...”
眾人看著那包已經壓碎的糖塊,突然都笑了。
精瘦士兵變戲法似的摸出個竹筒:“我爹釀的梅子酒!活血暖身的!”
“我有曬幹的棗子!”
“我娘縫的護膝...”
雪地上很快堆起小山似的土儀。小兵突然撓頭:“可...誰敢送去啊...”
眾人齊刷刷縮了脖子。最後還是絡腮胡士兵一咬牙:“等換崗時,咱們悄悄擱帳門口!”
*
另一邊
當胤禔聽到親兵稟報時,第一反應是怒斥:“胡說什麼!太子在京城好好的,怎會來這苦寒之地!”說著還給了那親兵一拳。
“大哥...”
帳外忽地傳來一聲輕喚。
胤禔指尖一顫,帳簾自掌心滑落,又被夜風卷起半角——月華如練,照見那道清瘦的身影。
胤礽單薄的身形在裘衣下顯出伶仃輪廓,仿佛稍重的唿吸都能將他驚碎在這塞外寒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