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胤礽往錦被裏縮了縮,隻露出一雙眼睛,“您看,兒臣這不是好好的?太醫也說,隻要仔細將養,與常人無異。”
康熙沉默片刻,無奈一笑,接著從懷中取出個錦囊。
“罷了,漠北風沙大,”他解開係帶,取出一枚溫潤的羊脂玉牌,“這是朕讓西藏活佛開過光的。”
玉牌被體溫焐得溫熱,小心地戴在胤礽頸間,“不求你建功立業,隻求你平平安安。”
胤礽低頭看去,玉牌上刻著藏文六字真言,背麵卻是康熙親筆的“長樂未央”。
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及冠時也曾得了一塊相似的玉牌,隻是背麵刻的是“克己複禮”。
而這一世......
太醫院呈上的每一劑湯藥,都要先經天子親嚐;
禦榻前的銀炭盆,永遠保持著最適宜的溫度。
那個最重禮製的君王,竟破例讓薩滿巫師在太和殿前跳起了神舞。
重活一世,他得到了帝王更肆無忌憚的偏愛。
*
胤礽指尖輕輕摩挲著頸間的玉佩,抬眸一笑:“阿瑪方才說,不求兒臣建功立業……當真?”
康熙正替他攏被角的手一頓,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小混賬,朕說這話是讓你寬心,你倒會順桿爬!”
少年笑得眉眼彎彎,像隻得逞的小狐貍:“那阿瑪可得長命百歲才好,不然——”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兒臣這般懶散,怕是要累死在奏折堆裏。”
“胡鬧!”康熙屈指彈他額頭,卻舍不得用力,“朕看你是存心氣人。去年秋獮時,是誰三言兩語就解決了蒙古諸部爭端?上月軍議,又是誰一眼看破噶爾丹的誘敵之計?”
胤礽往錦被裏縮了縮,隻露出一雙狡黠的眼睛:“那不是被阿瑪逼著去的嘛……”
“你呀!”康熙氣得發笑,伸手去捏他臉頰,“明明有治世之才,偏要裝閑雲野鶴。朕看你是巴不得天天帶著你那小狐貍,不是去西山賞雪,就是去江南聽雨。”
胤礽眨眨眼,忽然輕聲道:“所以阿瑪要好好的。”
他指尖悄悄攥住康熙的袖角,“您在前頭撐著,兒臣才能偷閑不是?”
康熙心頭猛地一軟,想起他五歲時,也是這般攥著自己衣袖說“阿瑪別累著”。
“小無賴。”康熙笑罵,卻將他的手包進掌心,“朕倒要看看,等將來朕老了……”
胤礽輕笑著打斷:“是真的,阿瑪春秋鼎盛,自然是不需要兒臣受累的。”
康熙望著他這副耍賴的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尖,低聲道:“朕看你就是吃準了朕舍不得。”
帳內燭火搖曳,映得胤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細密的陰影。
他故意往錦被裏又縮了縮,聲音悶悶的,帶著幾分慵懶:“阿瑪既知道,還總念叨兒臣……”
康熙無奈,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語氣裏帶著幾分寵溺的責備:“朕不念叨你,誰念叨你?你呀,明明比誰都聰慧,偏生不愛顯山露水。”
胤礽微微睜開眼,眸中映著燭光,像是盛了一汪清泉。
他輕聲道:“有阿瑪在,兒臣何必顯山露水?”
康熙一怔,心頭驀地軟了幾分。
他伸手撫過胤礽的發頂,低歎道:“保成,朕終究不能護你一輩子。”
話音落下,帳內一時靜默。
胤礽望著康熙,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微微收緊:“阿瑪,別說這樣的話。”
康熙反手將他的手包進掌心,溫熱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
他笑了笑,語氣卻格外認真:“朕不是玩笑。你總說朕春秋鼎盛,可人終究會老。朕如今還能替你撐著這片天,可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胤礽抿了抿唇,眼底閃過一絲倔強:“那阿瑪就長命百歲,一直撐著。”
康熙失笑,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傻話。”
胤礽卻不肯退讓,直直望著他,聲音輕卻堅定:“不是傻話。阿瑪若在,兒臣便永遠是阿瑪的保成。阿瑪若不在……”
他頓了頓,喉頭微哽,“兒臣便真的隻剩一個人了。”
燭火“劈啪”一跳,映得康熙眼底光影明滅。
他沉默片刻,拍了拍胤礽的手背,低聲道:“朕答應你,會好好的。”
胤礽靠在榻上,輕聲道:“阿瑪要說話算話。”
康熙語氣溫和:“朕何時騙過你?”
胤礽輕輕“嗯”了一聲,唇角微微揚起。
夜風掠過帳外,帶著漠北特有的凜冽。
康熙望著胤礽,心底一片柔軟。
他知道,自己終究無法替兒子撐一輩子。
可至少此刻,他還能將人牢牢護在羽翼之下。
這就夠了。
*
胤礽看著康熙微微出神的模樣,就知道自家阿瑪又在胡思亂想了。
他故意把茶盞往案幾上重重一放,理直氣壯道:“阿瑪,兒臣要聽故事。”
康熙一怔,隨即爽朗大笑起來,一顆心都要化了——這孩子,分明是怕他難過,變著法兒哄他開心呢。
他笑著打趣:“不困了?”
胤礽點點頭,直起身子:“兒臣隻是……想多陪阿瑪說會兒話。”
康熙伸手替他攏了攏滑落的披風,語氣裏帶著幾分無奈和寵溺:“多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似的,困了也不肯老實去睡。”
胤礽眉眼靈動地眨了眨眼,像隻得逞的小狐貍,隨手拿過康熙放在手邊的典籍:"既然您不給兒臣讀,兒臣自己看總行了吧?"
康熙溫柔一笑,正想打趣兩句,卻見胤礽打開書卷後眉頭倏地蹙起。
他立刻湊過去,發現那頁正記載著唐太宗與廢太子李承乾的舊事。
“保成...”
胤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墨字間“父子相疑”“終致廢黜”幾個字格外刺目。
康熙伸手合上書卷,溫暖的掌心覆在胤礽微涼的手背上:“朕與你,絕不會如此。”
胤礽抬頭,正對上康熙堅定的目光,
“兒臣知道。”他輕聲應道,順勢將腦袋靠在康熙肩頭,“阿瑪說過的話,從來作數。”
康熙揉了揉他的發頂:“朕不是李世民,你也不會是李承乾。”
他握著胤礽的手緊了幾分,聲音低沉而堅定,“朕待你之心,從無猜忌。你是朕親手養大的孩子,朕疼你、信你,縱使日後你犯了錯,朕也隻會教你,而非棄你。”
胤礽抬眸看他,眼底一片清明,甚至還有一絲淒涼:“可李承乾...也曾是唐太宗親手抱在膝頭教《漢書》的孩子,最後卻……”
帳內燈火葳蕤,李承乾三個字被光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史書裏最痛的,從來不是未得到的愛,而是得到後又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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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李世民未曾真正明白如何做一個父親。”
康熙打斷他,語氣罕見地帶上幾分銳利,“他給了李承乾儲君之位,卻未給他足夠的安全感。朕不同——”
他拉著胤礽的手,目光慈愛,“朕會一直站在你身後,無論你是對是錯,朕都會先護著你,再教你。”
胤礽怔了怔,忽而低笑出聲:“阿瑪今日怎麼這般較真?兒臣不過隨口一提。”
康熙卻未笑,隻是深深看著他,道:“因為朕怕你心裏存了疑慮,日後與朕生分了。保成,你要記住,在這世上,無人能動搖你在朕心中的位置。”
夜風卷著砂礫拍打在帳幕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胤礽靜默良久,終於緩緩點頭,低聲道:“兒臣記住了。”
康熙這才露出笑意,揉了揉他的腦袋:“記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