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我跟著師父去後山水井挑水。月光還斜斜切著寺牆,青苔上的露水把僧鞋浸得透涼。師父的竹扁擔在肩頭晃出細碎的“吱呀”聲,兩隻木桶裏的水麵映著未落的星子,像他常說的“心若澄明,萬象自現”。
“看好了!睅煾冈诰_前停住,俯身用木瓢舀水。水麵忽然晃出他的影子,皺紋裏凝著霜白的水汽,“挑水時眼睛要盯著水桶沿,步子要順著扁擔的顫勁,急不得,也慢不得——寫文章也一樣,急了水會晃,慢了路會遠!
我學著他的樣子盛滿水桶,剛直起腰,水就潑出來濺濕褲腳。師父蹲下身,用指尖在井臺青苔上畫了個“穩”字:“你看這字,禾字旁是糧食,急不得;‘隱’字邊是藏鋒,慌不得。去年你寫那篇《雨夜抄經》,為什麼讀者說有‘潮意’?因為你寫了‘硯臺裏的墨泡慢慢漲大,像簷角蓄滿的雨珠’——細節穩得住,情緒才不會飄。”
寫作如擔水:在平衡中見功夫
我們沿著石板路往廚房走,師父忽然停在“會心處”石坊前。坊上的“會心”二字被百年風雨磨得發亮,他用扁擔頭敲了敲“心”字的鉤畫:“知道為什麼寫‘心’字要帶個鉤?因為人心要有所牽掛,又要有所留白。你上次寫主角出家,滿紙都是‘斷舍離’,卻沒寫他藏在袈裟裏的半塊玉佩——牽掛不是負累,是讓文字落地的根!
我想起那枚玉佩,是主角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當時他攥得指節發白,卻在剃度時悄悄塞進了香灰缸。師父說的“根”,或許就是這種“想斷卻斷不了”的真實感。
山霧與留白:給讀者唿吸的縫隙
行至“解脫橋”時,山霧忽然漫上來。師父放下扁擔,指著橋下隱約可見的溪流:“你看這霧,把半座山都藏起來了,可遊客反而更想往前走——寫作要有霧的智慧,留三分隱,藏七分現!
他從口袋裏摸出顆鬆子,放在我掌心:“去年你寫《鬆濤》,說‘鬆針落在石階上,像撒了一地碎玉’。其實可以隻寫‘拾鬆子的老僧,袈裟上沾著三片鬆針’——讀者會自己聽見鬆濤聲。”
撞牆與問路:故事裏的轉彎哲學
快到廚房時,扁擔突然從我肩頭滑落,水桶滾進路邊的野莓叢。我慌忙去撿,卻發現莓叢裏藏著條被落葉覆蓋的小徑,盡頭隱約有座荒廢的土地廟。
“看見沒?”師父用扁擔撥開落葉,露出青石板上模糊的“通”字,“當年建寺時,這是挑水的近路,後來被野藤封了。有人試過硬砍藤條,卻被刺紮得滿手血;有人繞了三裏路,卻發現另一條更平緩的溪徑——寫故事遇到牆,別急著砸牆,先問問自己:牆那邊真的是終點嗎?還是你該轉彎的提示?”
他撿起我掉在地上的筆記本,翻開夾著銀杏葉的那頁:“你寫‘她在佛前跪了整夜’,為什麼不寫‘香爐裏的香灰積了三寸,她的影子在蒲團上縮成小小的繭’?時間要讓讀者自己量,痛苦要讓讀者自己長!
早課鍾聲裏的頓悟:文字的“空”與“滿”
廚房飄來粥香時,晨鍾忽然撞響。師父望著鍾樓上騰起的霧氣,忽然說:“聽這鍾聲,‘當’的一聲後有長長的‘嗡’——寫文章要學這鍾聲,響處見骨,餘韻見魂!
我忽然想起昨夜改到淩晨的段落:主角站在金頂看佛光,原本寫“他忽然大徹大悟”,後來改成“他抬手想抓住光裏的塵埃,卻發現掌心托著半片被風吹散的雲”。此刻聽著鍾聲,終於明白:真正的領悟不是喊出來的,是像雲落在掌心那樣,無聲卻有重量。
挑完水迴到寮房,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顆酸角——正是昨天師父讓我咬開的那顆。核上的裂縫裏,竟冒出了嫩生生的芽。我摸出筆,在筆記本上寫下:“文字如酸角,初嚐是酸,細品有甜,核裏還藏著春天!
峨眉山的霧散了,陽光正透過窗紙,在硯臺裏注滿金液。師父說過,最好的墨不是磨出來的,是等出來的——等晨光漫過紙頁,等山風掀起經幡,等心裏的念頭像簷角的雨珠,凝到最飽滿時,自然墜落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