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在暮色中延向山外,竹筆擱在包裏輕晃,青皮摩擦布料發出細微的響。師父的灰袈裟漸成山腰的一點灰影,卻忽然想起他補袈裟時總說的話:“破處要補得鬆活些,給布留口氣。”此刻背包裏的《心經》《酸角核》《斷繩》,何嚐不是生命裏補得鬆活的“破處”,讓光有了透進來的縫隙。
山腳下的渡口泊著艘木船,船頭掛著盞氣死風燈,光暈在水波裏碎成金鱗。撐船的老漢磕著煙袋鍋:“小妹要過江?夜航風冷,坐艙裏吧!迸摪迳隙阎鴰卓痖僮,果香混著江水的腥甜,忽然想起師父案頭總擺著的陳皮——他說“陳化三年方入味,人也要經些年月才懂迴甘”。
取出筆記本時,發現野蜂蜜在紙頁滲了小塊漬。指尖蹭過黏膩的痕跡,竟暈開片暖黃,像極了金頂晨光。筆落處,先勾勒老漢煙袋鍋的火星,再點染橘子筐上的白霜,最後抹開江麵上的燈影——原來人間煙火不是刻意捕捉,是筆尖觸紙時,那些自然洇開的溫暖。
船行至江心,忽然起了霧。老漢收了槳,任船隨波漂:“莫慌,等風來。”黑暗中,我摸出酸角核,斷繩在指間繞了又繞,忽然觸到個凸起——是核上新生的芽眼,針尖般大小,卻帶著破土的力量。想起師父在雨窪邊說的“在哪兒不是修行”,此刻漂在迷霧裏的木船,何嚐不是另一片“舍身崖”,要在混沌中尋自己的光。
霧散時,江岸已現燈火。挑夫的扁擔聲、婦人的喚兒聲、酒肆的猜拳聲,像打翻了的硯臺,各色聲響在夜色裏交融。我在臨江的客棧落腳,窗下就是碼頭,月光把裝卸貨物的人影拉得老長,投在我的筆記本上,成了天然的墨稿。
老板娘端來熱酒時,看見我筆下的江霧:“這霧啊,像極了我家那口子走那年的晨霧!彼淇谡粗茲n,指尖在紙頁上點出個淡痕,“後來我才曉得,霧散了,路就清楚了!边@話讓我心頭一顫,想起師父在半山亭說的“雲散了”,原來不同的山水間,藏著相同的禪機。
夜深人靜,我對著油燈修改文稿。蜂蜜漬在燈光下泛著琥珀光,斷繩影子投在《心經》上,恰好遮住“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忽然明白,那些曾以為是“掛礙”的離別、傷痛、迷茫,其實是光的伏筆——就像酸角核要經過埋入泥土的黑暗,才有開花的可能。
晨起時,江麵浮著層薄冰。我把酸角核埋在客棧後院的梅樹下,斷繩係在梅枝上。老梅開著零星的花,紅得像師父寫經時用的朱砂。收拾行李時,發現竹筆擱上凝著層薄霜,青皮上的紋路竟長成了天然的雲水圖,筆端還沾著點墨——是昨夜寫“光”字時不小心洇的。
過江時換了艘船,船頭擺著盆水仙。撐船的是個小姑娘,辮梢係著紅繩,笑起來有對酒窩:“姐姐要聽故事嗎?這水仙是去年冬天救的,根都凍壞了,現在開得可好!彼穆曇粝裆较闱辶粒屛蚁肫鹚略貉Y敲木魚的小沙彌。
船到江心,陽光忽然穿透雲層,在水麵鋪出條金光大道。小姑娘指著遠處:“看!佛光!”我轉頭望去,哪有什麼佛光,不過是陽光在波心碎成的萬點金芒,卻比金頂的光暈更動人——因為它浸著人間的煙火,染著生活的溫度。
筆記本上,新的章節漸漸成型。寫的不是高僧的禪機,是渡口老漢的煙袋、客棧老板娘的酒漬、小姑娘辮梢的紅繩,還有每個在霧裏等風來的靈魂。原來師父說的“寫透人心”,從來不是刻意去悟,是把自己放進人間的褶皺裏,讓歡喜、憂傷、重逢、離別,都成為筆尖的墨,紙頁的光。
臨上岸時,小姑娘塞給我顆糖:“橘子味的,甜!眲冮_糖紙,橘香混著陽光的暖,忽然想起師父的酥餅、老板娘的油茶、酸角樹的嫩芽——原來這一路的“光”,早就在這些細微的溫度裏,織成了穿透生命迷霧的錦緞。
背著包走進市集,叫賣聲、議價聲、孩童的笑聲撲麵而來。我摸出竹筆擱,在筆記本新頁落下第一筆,陽光穿過筆擱的竹節,在紙頁上投下個空心的圓——像極了金頂佛光的中心,又像師父說“心裏有光”時,眼裏泛起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