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的煙火氣在晨光裏蒸騰,我在賣糖畫的攤位前駐足。老匠人的銅勺在青石板上轉出蝴蝶形狀,糖絲牽出的弧線像極了師父抄經時的提按轉折。竹筆擱在指間轉了個圈,筆尖沾上硯臺裏的宿墨,忽然覺得這市井街巷,分明是另一個“華嚴經海”,每筆煙火都是未被書寫的禪機。
“姑娘要畫個啥?”老匠人抬頭,眼角的皺紋裏嵌著糖霜,“前日有個小沙彌來,要了朵蓮花,說是給長老供佛的。”我怔了怔,點了隻銜著橄欖枝的鴿子——不是菩薩座前的聖物,是金頂驚起的那群,翅膀劃過佛光時,像極了師父教我“中鋒行筆”的軌跡。
糖畫在陽光下透亮如琥珀,我咬下蝴蝶翅膀尖端,甜意漫過舌尖時,聽見身後有人喚:“施主。”轉身見是寺院的知客僧,懷裏抱著個油紙包,黃紙封口處蓋著朱砂印,“長老托我帶話:‘墨冷時,就著糖霜寫。’”
打開油紙包,裏麵是半塊茶磚和一本《峨眉山誌》。茶磚邊緣有齒痕,顯然被師父試過硬度——他總說“好墨要配老茶,茶堿能醒筆”。《誌》裏夾著片銀杏葉,葉脈間用小楷寫著:“山下七十二寺,寺寺有煙火,煙火裏有真佛。”字跡力透紙背,在葉脈間蜿蜒成路,像極了下山時途經的青石板階。
在臨江的茶館尋了張靠窗的桌,茶博士提著長嘴銅壺過來,水柱在蓋碗裏旋出太極圖。我攤開筆記本,糖畫的甜香混著茉莉茶香鑽進墨裏,第一筆寫的是老匠人銅勺下的蝴蝶,第二筆是知客僧袈裟上的補丁,第三筆……第三筆未落,忽聞樓下有人爭吵。
賣菜的阿婆和魚販爭著攤位,阿婆的竹筐翻了,青菜滾進魚盆裏。我跑下樓幫忙撿菜,沾了一手魚鱗腥氣,卻見阿婆把最大的青菜塞給魚販:“你家小囡要中考,多吃點 greens。”魚販愣了愣,從桶裏撈了條活魚放進阿婆筐裏:“給你補補身子。”陽光穿過兩人中間,在青石板上投下交疊的影子,像極了金頂佛光裏,師父與我重疊的輪廓。
迴到茶館,發現蓋碗旁多了塊米糕,沾著桂花碎。隔壁桌的老書生朝我頷首:“看你寫得入神,恐餓了。”米糕鬆軟,咬開是紅豆沙餡,甜而不膩,像極了師父藏在袈裟裏的點心——總在你需要時,給你不聲張的暖。
午後忽降太陽雨,市集的攤販忙不迭收傘。我躲在廊下看雨,見賣糖畫的老匠人背著銅鍋跑過,褲腳濺滿泥點,卻護著懷裏的木箱——裏麵該是他的糖塊和畫稿。雨水在他身後畫出串腳印,忽然想起師父冒雨下山送酥餅的模樣,同樣的蹣跚,同樣的固執,同樣的,把重要的東西藏在懷裏。
雨停後,我在筆記本上畫下老匠人的腳印,每個泥點都暈著水痕,像極了舍身崖前的雲霧。旁邊題字:“泥濘裏的腳印,比佛光更清楚——因為每一步都踩在地上。”寫完才發現,茶磚上的茶堿已滲進紙背,在字裏行間染出深淺不一的褐,像極了師父經卷裏的年深日久。
暮色四合時,茶館點起氣死風燈。我磨了新墨,準備抄寫今日見聞,忽聞窗外傳來熟悉的梆子聲——是寺院晚課的信號。循聲望去,峨眉山在夜色中隻餘剪影,金頂的位置有顆星子固執地亮著,像極了師父屋裏永不熄滅的燭火。
茶博士添水時,看見我筆下的星子:“那是長老燈塔,老輩人說,迷路的人看它就能找到山門。”我摸出酸角核,芽眼似乎又鼓了些,紅繩在燈影裏晃出細弱的光。原來師父早把“光”種在了人間——在糖畫的甜裏,在米糕的暖裏,在爭吵後的青菜與活魚裏,在每個願意為他人停留的瞬間裏。
合起筆記本時,發現茶磚上的齒痕竟組成了個“悟”字。筆尖在封皮落下最後一筆,寫的不是山水禪機,是人間煙火裏的眾生相——他們或許不知佛光為何物,卻在柴米油鹽裏,活成了別人的光。
窗外,星子更亮了。我摸著竹筆擱上的雲水紋,忽然明白:真正的修行從不在山上,而在筆尖落下的每個墨痕裏,在接住青菜的手掌裏,在分享米糕的笑意裏,在所有“把自己活成光”的瞬間裏。
這一章,就叫《筆尖上的人間道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