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將手舉火把,搖曳的火光艱難地驅散著濃稠的夜色,終於映照出木碑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曹軍葬身於此!”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鮮血寫就,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猙獰。
副將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喉嚨發幹,正待張口發出警示。
“咻!”
夜空中傳來一聲微弱卻致命的銳響。
一支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氣,精準無誤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副將臉上的驚駭瞬間凝固,他低頭看了一眼胸前透出的箭羽,嘴巴徒勞地張合了幾下,最終隻發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嗬”聲,便如一截朽木般轟然栽倒。
手中的火把脫手飛出,在冰冷的地麵上翻滾了幾圈,微弱的火苗舔舐著枯黃的草葉,將那幾個血色大字映照得愈發詭異,隨即,上方重又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緊接著,仿佛是死神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咻咻咻——!”
尖銳刺耳的破空之聲,如同無數毒蛇吐信,從兩側刀削斧劈般的崖壁之上驟然響起,連綿不絕。
無數閃爍著寒芒的箭矢,在夜色中劃出一道道死亡的軌跡,暴雨般朝著穀底的曹軍傾瀉而下。
“!”
“呃啊——我的腿!”
淒厲的慘叫聲瞬間撕裂了山穀的死寂,如同滾油潑入沸水。
“敵襲!有埋伏!”
“山上有伏兵!快散開!”
“保護將軍!快保護將軍!”
“救我!我中箭了!誰來救救我!”
曹軍士卒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瞬間陷入了極致的混亂與恐慌,驚恐的唿喊聲、兵器掉落的碰撞聲、中箭者痛苦的悶哼聲交織在一起,整個山穀仿佛化作了修羅屠場。
然而,就在這片刻的混亂之中,帥旗之下,於禁的身影卻早已消失不見。
早在副將被那突如其來的一箭射殺的瞬間,這位久經戰陣的將領便已嗅到了濃烈的死亡氣息。
他幾乎是憑借著沙場上磨礪出的本能,猛地一個矮身,將自己魁梧的身軀緊緊貼在了戰馬的腹下,冰冷的鐵甲摩擦著溫熱的馬毛,帶來一絲奇異的觸感。
他沒有絲毫猶豫,更沒有愚蠢地迴頭張望那片箭雨。
“駕!”
一聲壓抑的低喝自馬腹下傳出,手中的馬鞭如同毒蛇般狠狠抽打在馬股之上。
戰馬吃痛,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四蹄刨動,猛地向前方的黑暗中竄去。
此刻,敵暗我明,地勢對己方極為不利,調頭後撤無異於自尋死路,混亂的隊伍隻會將他死死堵在原地,成為活靶子。
唯有向前!
向著那未知的黑暗,賭一線生機!
於禁雙目在黑暗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牙關緊咬,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衝出去!
他伏在劇烈顛簸的馬背之下,任憑胯下戰馬衝撞開前方那些慌不擇路、擋住去路的士卒,甚至能清晰感覺到馬蹄踏過倒地同袍身軀時那令人心悸的輕微震動。
冰冷的箭簇不時從他的頭頂、身側唿嘯而過,帶著死亡特有的尖銳哨音。
他強迫自己不去聽身後的慘叫,不去想那些正在被屠戮的部下。
戰馬躍過了那名最先查看碑文的副將尚帶著餘溫的屍體,那微弱的、即將熄滅的火把光芒在他眼角的餘光中一閃而過,如同鬼火。
漸漸的,身後的慘叫聲似乎遠了一些,射向他這裏的箭矢也變得稀疏起來,不再那麼密集。
他心中微動,劉備軍,果然是在盲射,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具體位置。
這崢嶸穀,兩側懸崖陡峭如壁,中間穀道狹長難行,確是一處絕佳的伏擊之地。
那塊用不知名顏料寫著挑釁字眼的木碑,便是劉備精心設置的致命誘餌。
夜色深沉,穀中伸手不見五指,曹軍想要看清碑文上的內容,必然要點燃火把。
而火光一起,便如同黑夜中的燈塔,瞬間暴露了他們的位置,也拉開了這場屠殺的序幕。
劉備軍的士卒甚至無需看清曹軍的具體隊列,隻需朝著火光之後,沿著那狹長的穀道進行覆蓋性的攢射,擁擠在穀底、進退不得的曹軍,便如同被困在囚籠中的野獸,隻能徒勞地承受著箭雨的洗禮。
於禁伏在馬背上,一刻也不敢放鬆,手中的馬鞭依舊一下下機械地抽打著,催促著胯下早已汗濕重衣的戰馬不知疲倦地向前狂奔。
終於,前方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亮,那是山穀出口的輪廓,在夜幕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發出一聲悲鳴,用盡最後的力氣,載著他衝出了崢嶸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穀口,竟然沒有伏兵。
於禁心中稍定,看來敵軍人數確實不多,否則絕不會放棄在穀口這等絕佳地點再設一道埋伏的機會。
他策馬又向前奔出百餘步,這才猛地勒住韁繩,疲憊不堪的戰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泡沫從嘴角不斷溢出,在地上滴落成一片。
於禁翻身下馬,隻覺得雙腿有些發軟,他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冷汗,轉身望向崢嶸穀的出口,那裏依舊漆黑如墨,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他知道,自己僥幸逃出來了,但更多的袍澤,此刻或許還在那片冰冷的箭雨之下垂死掙紮。
他必須收攏殘部,這是他作為主將的責任。
不多時,穀口處開始出現影影綽綽的人影,帶著劫後餘生的倉皇。
第一個衝出來的是一名騎兵,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身上的甲胄也歪歪斜斜,臉上滿是無法掩飾的驚恐,當他看到不遠處佇立的於禁時,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奔了過來,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
接著,是三三兩兩、相互攙扶的士卒,有的身上插著數支箭矢,鮮血早已浸透了厚重的衣甲,被未受傷的同伴架著,腳步踉蹌,每一步都像是在黃泉路上徘徊。
有的雖然僥幸未曾中箭,卻也是衣衫襤褸,渾身泥土,大口喘著粗氣,眼神空洞,仿佛剛剛從最恐怖的噩夢中掙脫出來。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以及那深入骨髓、揮之不去的恐懼。
於禁看著他們狼狽不堪的模樣,想到了方才在箭雨中亡命奔逃的自己,心中卻並無太多波瀾。
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能在那種密不透風的箭雨下衝出來,已經是上天格外的眷顧了。
士卒們看到於禁那熟悉而沉穩的身影,便如同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燈塔,紛紛自發地聚攏過來,仿佛隻有在他身邊才能找到一絲安全感。
很快,於禁的身邊便聚集了近兩千名殘兵敗將。
他立刻沉聲下令:“傷者退後,由未受傷的袍澤協助救治!其餘人等,立刻結陣,麵向穀口,以防敵軍追擊!”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這些驚魂未定的士卒稍稍安定下來。
(第八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