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yún)靜靜地看著,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他沒有上前,也沒有出言打擾。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語都是蒼白的,他能給予的,隻有讓她盡情宣泄悲痛的時間與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她的哭聲漸漸嘶啞,淚已流幹,身體也因過度悲傷而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再次倒下。趙雲(yún)才緩緩起身,走到她的身旁。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少女顫抖的後心,一股溫和而綿長的內(nèi)家真氣,如同涓涓細流,緩緩渡入她的體內(nèi),護住了她幾近衰竭的心脈,以防她再度悲傷過度而暈厥過去。
之前少女昏迷之時,氣息虛弱,他不敢貿(mào)然施為,怕這股外力反而傷了她。
此刻她醒轉(zhuǎn)過來,心神激蕩,正需要這股力量來穩(wěn)固。
趙雲(yún)拉起少女冰涼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起,聲音依舊沉穩(wěn),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節(jié)哀。”
“我要將你父母安葬了,可以嗎?”
少女淚眼婆娑,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光,看著眼前這個救了她、也為她報了仇的男人。
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氣息。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然而,下一刻,她竟是猛地掙脫了趙雲(yún)的手,雙膝一軟,再次跪倒在地。
這一次,不是對著她的父母,而是對著趙雲(yún),重重地、虔誠地磕了一個頭,額頭與冰冷的地麵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多謝恩公斬殺兇徒,為我父母報此血海深仇!”
她的聲音沙啞,卻充滿了決絕。
“小女子月兒無以為報,從今往後,願追隨恩公,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趙雲(yún)連忙伸手將她扶起,眉頭微蹙,搖了搖頭,那雙古井無波的星眸之中,竟是閃過一絲清晰的愧疚。
“你無需報答我。”
他看著少女那張梨花帶雨的臉,沉聲說道:
“前來保護劉燁公,本就是我接下的任務(wù)。是我來遲一步,沒有完成任務(wù),才讓你家逢此大難。該說抱歉的,是我才對。”
這番話,他發(fā)自肺腑。
在他看來,若非自己繞了遠路,而後又被神亭嶺之事耽擱,或許就能早到一步,這場悲劇,便不會發(fā)生。
少女月兒抬起那張沾滿淚痕與塵土的清秀臉龐,看著趙雲(yún),眼中卻滿是茫然與不解。
“可是……”
她哽咽著,用盡力氣,說出了一句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靜止的話。
“我爹爹,他並不是劉燁公啊。”
那一句輕輕的、帶著哭腔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否認,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趙雲(yún)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那雙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靜的星眸,第一次,劇烈地收縮起來。
臉上那份因親手了結(jié)兇徒而帶來的肅穆,那份因未能完成任務(wù)而潛藏的愧疚,在此刻,盡數(shù)碎裂,被一種純粹的、極致的愕然所取代。
“什麼?”
趙雲(yún)的聲音裏,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震動與不敢置信。
少女樊月兒用沾滿血汙的衣袖,胡亂地擦了一把臉,那雙被淚水衝刷得紅腫的眼睛,看著趙雲(yún),哽咽著,將那殘酷的真相,一字一句地道出。
“恩公……我爹爹,他……他隻是劉燁公的家仆。”
“因我爹爹與劉燁公身形、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又深得劉燁公信賴,故而……故而一直以來,都是作為劉燁公的替身,出現(xiàn)在人前。”
“這一次,劉燁公預(yù)感到袁術(shù)的殺機,便定下此計。讓我爹爹一家假扮他,故意放出風聲,說要西投荊州劉表,為的……就是引開這些索命的殺手。”
“而真正的劉燁公,早已在數(shù)日之前,便從另一條密道,悄然離去,至於去了何處……月兒,月兒也不知曉……”
說到此處,樊月兒再也支撐不住,伏在地上,悲聲痛哭。
原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調(diào)虎離山。
原來,這是一場用忠誠與生命,為主人換取生機的悲壯獻祭。
趙雲(yún)默然不語,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一尊被風化的石像。
夜風吹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也吹散了他心中那片因“任務(wù)失敗”而凝聚的陰霾。
劉燁,是安全的。
主公交代的任務(wù),從結(jié)果上而言,並未失敗。
可他心中,卻沒有半分輕鬆,反而被一種更為沉重、更為複雜的愧疚與悲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救不了這對慷慨赴死的夫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成為一場亂世陰謀中最無辜、也最慘烈的犧牲品。
許久,他才緩緩蹲下身,看著眼前這個失去了所有親人,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的少女,聲音低沉地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迴答:
“小女子……姓樊,名月兒……祖籍,就在這江夏郡內(nèi)。”
“我樊氏在江夏,也算大姓,與……與江夏太守黃祖大人,亦有幾分交情。我爹爹此次……一方麵是為劉燁公盡忠,另一方麵,也是想……也是想帶著我們母女,迴到江夏,求得家族庇護……”
她的話語,再一次被悲傷淹沒。
原來,他們離家,隻有一步之遙。
趙雲(yún)伸出手,再次將她從冰冷的地麵上扶起,語氣堅定,不容置喙。
“既如此,我送你入江夏城,交到你的族人手中,為你尋得安頓之所。”
樊月兒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猛地掙脫趙雲(yún)的手,雙膝一軟,又一次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叩首。
“恩公大恩,月兒無以為報!月兒已是孤身一人,天地之大,再無依靠,隻求恩公垂憐,讓月兒追隨左右,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趙雲(yún)眉頭微蹙,俯身將她強行扶起。
“我身負要事,常在刀光劍影之中,帶著你,多有不便。”
他搖了搖頭,那雙深邃的星眸看著少女,平靜地拒絕了她。
“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並非你的歸宿。”
說完,他不再給樊月兒爭辯的機會,轉(zhuǎn)身拿起那柄巨闕劍,開始沉默地為這對忠烈的夫婦,挖掘最後的安眠之所。
天光微亮之時,官道旁多了一座新墳。
趙雲(yún)與樊月兒並肩跪在墳前,三叩首後,他才扶起依舊虛弱的少女。
“走吧。”
他牽過那匹神駿的玉蘭白龍駒,將樊月兒扶上馬背,自己則牽著韁繩,迎著初升的朝陽,朝著江夏城的方向,徒步走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