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見的庭院。
這是餘幼嘉被引入從未踏足過的新庭院時,第一眼所想。
西南角簷下有環(huán)佩輕聲作響。
庭院四圍垂著霜色青紗帳,紗麵浮著不細瞧都難以發(fā)覺的銀線暗紋,風(fēng)起時如雲(yún)靄流動,不像庭院,而更像是藏於家中的‘亭臺’。
亭臺上鋪滿白石,許是今早又下了一場雪的緣故,寒意撞碎暖煙,霧氣攀著紗幔遊走,蒸騰而上,凝成半透的絲。
小九停在廊下,餘幼嘉便隻得孤身一人撞開了不堪一擊的紗幔。
層層紗幔掀起漣漪,縹緲的霧靄驟然而散。
餘幼嘉入目的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一雙宛如暖玉的赤足。
第二眼,便是右腳踝骨處的又一處痣痕。
周利貞闔眼斜臥矮案幾後的軟榻之上,青絲垂地,宛如玉山傾倒。
他像是察覺不到冷似的,隻著一件素紗單衣,素紗貼著腰線滑開半幅,隨外頭湧入的寒風(fēng)而緩緩搖曳。
還是沒有醒。
頸側(cè)的那顆痣,今日也明顯了一些,像是點過一般。
餘幼嘉腦中的思緒一閃而過,想了想,邁步往矮案軟榻處走,邊走,一邊解了自己今日外頭穿的最厚那層棉衣。
然後.....
蓋在了那雙點有妖豔痣印的赤足之上。
餘幼嘉終於心滿意足的抬頭,又噔噔噔的跑迴了簷下,問道:
“這裏沒門窗,青帳本就無法避寒,你怎麼不看著點兒表哥,讓他多穿一些?”
小九磨著牙,麵無表情的吐字道:
“我沒眼看。”
餘幼嘉:“?”
周利貞:“......”
餘幼嘉伸出手在小九麵前晃了晃:
“你在說什麼糊塗話?”
“表哥身子那麼弱,到現(xiàn)在都還沒起身,還不知曉是不是凍暈過去了,你不看著點兒,若是病死怎麼辦?”
那麼弱......
凍暈過去......
病死......
原先還覺得坐立難安的小九突然打心眼兒裏對自家主子升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憐憫......
太慘了。
太慘了。
主子活了二十多載,好不容易鐵樹開花,結(jié)果就遇見這麼塊‘大石頭’,真是太慘了.....
小九麵露痛苦,支支吾吾道:
“表小姐......”
“要不你再瞧瞧呢?許是沒睡,嗯,我的意思是,許是快醒了呢?”
餘幼嘉略帶疑惑,不過也是轉(zhuǎn)過了頭:
“沒有啊......”
“算了,醒不醒的總得穿衣服,這樣,你去尋件大氅或是厚帔來,再取個炭盆,給表哥暖暖指不定就醒了。”
這,這又不是真暈!
表小姐這是把自家主子當(dāng)凍僵的鳥兒呢!
還什麼暖暖就醒了......
小九心裏哀嚎幾聲,對主子的那股憐憫勁兒越發(fā)落到自己身上——
十二年了,來主人身邊十二年了,從未這麼煎熬過。
不,也不是想離開的煎熬。
而是主子和表小姐說話時,怎麼老是扯到他!
他難道是什麼很怨種的人嗎.....
好吧,他是。
心中哀嚎不斷,但小九到底是去了。
餘幼嘉在簷下等了數(shù)十息,剛覺有些寒意入體,小九便已迴來。
餘幼嘉從小九手中接了炭盆與大氅,又重新將青紗帳簾攏好,一轉(zhuǎn)身,便對上了一雙略微有些黯淡的眼,還有一張白皙到有些過頭的麵容。
許是剛剛她與小九說話的聲音太大,還是驚動了表哥。
餘幼嘉心裏嘀咕了一句,邁步走了過去,將炭盆放在矮案幾旁,然後又將大氅遞到了表哥手邊:
“表哥怎麼在這裏睡著了?”
周利貞接了大氅,卻也沒披上,隻是幽幽的盯著她看了一眼,而後別開了目光,捂唇輕咳道:
“咳,昨日心焦,輾轉(zhuǎn)反側(cè)......”
餘幼嘉被這莫名其妙的一眼盯得有些茫然,不過她自覺自己不算重要,表哥肯定也不會傻到從昨日一直等著她來,所以本能想到了另一件事:
“可是心焦表哥的那位老友答應(yīng)之事?”
“州府到崇安縣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更何況新開商路,又帶著藥材輜重,想必沒有那麼快。”
餘幼嘉一邊寬慰,一邊解了被晨間小雨打濕的鞋襪,湊到炭盆的另一旁烤自己渾身的濕氣。
大周朝的日月與氣候,完全不似她從前有記憶時的天氣那般柔和。
要風(fēng)便風(fēng),要雨便雨。
肆意妄為。
前些日子裏日間還熱的厲害,可如今,便是一場寒過一場的冬雨與雪。
崇安縣地處南地,縱使無風(fēng)雨,人走一圈,渾身也沾染不少水汽,渾身難受的厲害。
餘幼嘉烤了幾息,感覺自己胸腹間的寒意有些驅(qū)散,腦子這才稍稍活絡(luò)起來一些,繼續(xù)道:
“表哥,你可知昨日海心堂的蔣掌櫃被人砍傷的事情?”
“他被賊人砍傷,進官府又遇惡吏,聽說被罰沒了家產(chǎn),賣假藥的海心堂也沒了。”
“若你老友當(dāng)真會來,往後春和堂應(yīng)當(dāng)就是城中唯一一家藥鋪了,生意也能......”
餘幼嘉正欲細細說生意,抬眼一瞧,便見自家表哥.......神色好像又更幽怨了一些。
餘幼嘉言語一頓,出聲提醒道:
“...表哥?”
周利貞迴神,緩緩從軟榻上半坐起身,牙關(guān)似乎有些輕咬: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
餘幼嘉略微有些詫異:
“做生意消息不靈通可怎麼行?春和堂此等聲名,若是妥善經(jīng)營,本該早日成為一州聞名的大藥鋪......”
餘幼嘉想了想,道:
“一定是小九做事不仔細,這麼重要的事情都沒打聽到同表哥說。”
站在廊下的小九隻覺自己頭皮一炸,手中那被自己玩了十多年的軟鞭也沒接住,徑直落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細響。
周利貞又輕咳了一聲。
餘幼嘉被拉迴注意,迴頭就見表哥側(cè)坐於軟榻之上,沒有下軟榻,而腳上,自然還是她那件衣服。
周利貞收拾好了心境,再抬眼時眉目赫然又有了神采:
“不怪他,是我自己誌不在此,不喜經(jīng)商,更不喜聽到什麼外人的消息......”
比如這個掌櫃,那個表哥。
髒東西,都是髒東西。
周利貞眼睫微垂,餘幼嘉看著眼前的單薄身影,輕歎了一聲:
“表哥就是太與世無爭,淡泊名利了些......”
“砰!”
這迴,青紗帳外傳來了更大的一聲動靜。
餘幼嘉欲要起身查看,外頭倒是先有了動靜。
八叔沉悶的甕聲從外頭傳來:
“少東家,我剛剛沒拿穩(wěn)東西......”
周利貞咬牙,卻仍盡力溫聲道:
“敲敲打打未免太過失禮,有什麼事情去外頭做吧,不必在此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