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的慶功酒尚未冷透,樊城的捷報墨跡未幹,荊州腹地卻已燃起連天烽火!告急文書如垂死的雁,一隻接一隻撞入帥府,帶著血與火的氣息。
“報——!呂蒙白衣渡江!烽火臺盡沒!”
“報——!公安守將傅士仁、南郡糜芳……降了!”
“報——!江陵失守!糧道已斷!”
……
案頭的軍報堆積如山,每一份都似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頭。我端坐案前,手中緊攥著最後一份來自南郡的急報——糜芳、傅士仁,這兩個曾隨兄長顛沛流離的舊部,竟獻城降吳!指節捏得發白,竹簡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冰冷的怒焰,混雜著被至親背叛的劇痛,從五髒六腑深處猛地竄起,直衝頂門!
“噗——!”
喉頭猛地一甜,壓抑不住的血氣翻湧而上!一口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堆積的軍報上,刺目的猩紅迅速在竹簡上洇開,如同綻開的死亡之花。眼前一陣發黑,帥案、軍報、染血的竹簡都在旋轉。身體晃了晃,被關平、周倉死死扶住。
“父帥!” “將軍!” 驚唿聲帶著撕心裂肺的恐懼。
我抬手抹去唇邊的血跡,那溫熱黏膩的觸感帶著鐵鏽般的腥氣。胸中那團被背叛點燃的怒火,此刻被冰冷的現實澆得隻剩滋滋作響的餘燼,卻更加灼痛肺腑。荊州……兄長托付的基業,三軍賴以存身的根本,竟在我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巔峰時刻,被江東鼠輩從背後生生捅穿!而捅出這致命一刀的,竟是昔日袍澤!一股深切的寒意,比樊城下的冷箭更刺骨,瞬間攫住了四肢百骸。
“傳令……” 聲音嘶啞,如同砂紙磨礪,“撤軍!迴救荊州!”
軍令如山,卻難掩倉惶。樊城下,旌旗倒卷,車馬蕭蕭。士卒們臉上不再是勝利的榮光,而是家園被毀、歸途斷絕的驚惶與茫然。冰冷的雨絲開始飄落,打在滾燙的甲胄上,騰起絲絲白氣,如同無聲的歎息。
前腳剛離樊城,後腳便聞追兵迫近!曹操的援軍到了!徐晃,這位昔日曾並肩作戰的故人,如今率著生力軍,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銜尾急追!身後,是荊州失陷的噩耗與降將的恥辱;前方,是必須奪迴的根基!這支疲憊之師,被夾在恥辱與責任之間,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泥濘與絕望的邊緣。
行至偃城,喘息未定。前方斥候飛馬迴報,聲音帶著顫抖:“報君侯!徐晃大軍已至!距此不足二十裏!旗號鮮明,兵甲精良!”
“再探!” 關平年輕的臉龐繃緊,手按劍柄。
話音剛落,地平線上已騰起滾滾煙塵!煙塵中,徐晃的帥旗獵獵招展,如同催命的符咒。他麾下兵卒,盔明甲亮,陣列森嚴,刀槍在陰沉的天空下閃著寒光,與我軍連日轉戰、麵帶疲憊的士卒形成刺眼對比。
徐晃勒馬陣前,目光越過雨幕,落在我身上,複雜難言。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灌注內力,清晰地傳遍整個戰場:“眾軍聽令!得關雲長首級者——賞千金!”
“賞千金!”
“賞千金!”
他麾下士卒齊聲應和,聲浪如同海嘯,帶著赤裸裸的貪婪與殺意,瞬間衝垮了戰場上最後一絲舊誼的溫情!這不再是故人相爭,而是你死我活的獵殺!
一股巨大的悲涼與衝天的怒火在我胸中轟然炸開!徐公明!昔日情誼,竟抵不過曹操一紙懸賞!我雙目赤紅,猛地一夾馬腹,赤兔馬長嘶如龍,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赤色狂飆,直取徐晃!青龍偃月刀發出淒厲的龍吟,刀光暴漲,挾著被至親背叛的痛楚、荊州失陷的憤怒、被故人懸賞的恥辱,以及這連日積壓的所有不甘與絕望,化作一道開天辟地的寒芒,當頭劈下!
“徐晃——!看刀!”
徐晃瞳孔驟縮!他深知我刀沉力猛,不敢硬接,急舉手中開山大斧格擋!刀斧相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刺目的火星如同金蛇狂舞!
“鐺——!”
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沿著斧柄狠狠撞入徐晃雙臂!他胯下戰馬悲鳴一聲,竟被震得連退數步!徐晃雙臂酸麻,虎口劇痛,心中駭然:關雲長盛怒之下,竟有如此神力!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我右臂舊傷處猛地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那是樊城冷箭留下的隱患,此刻在狂怒催逼下驟然爆發!刀勢不由得微微一滯!
徐晃何等人物!捕捉戰機隻在瞬息!他強忍雙臂劇痛,猛地變招,大斧由守轉攻,帶著淩厲的風聲,斧刃斜斜撩向我因劇痛而稍露空門的肋下!
“父帥小心!” 關平目眥盡裂,挺槍策馬瘋虎般撲來救援!
然而遲了半步!斧刃寒光已至!
“噗嗤!”
冰冷的斧鋒狠狠劈開肋下的甲葉,撕裂內襯,深深嵌入血肉!一股鑽心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染紅了戰袍!我悶哼一聲,身形劇晃,幾乎墜馬!
“殺——!”
“取關羽首級!”
魏軍士卒眼見主帥得手,如同打了雞血,狂唿吶喊著,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垮了我軍本已搖搖欲墜的陣線!兵敗如山倒!關平、周倉等人拚死護著我,在亂軍叢中左衝右突,刀光血影,慘叫連連。每一刻都有熟悉的親兵倒下,每一刻都能感受到死亡冰冷的吐息。敗了……一敗塗地!
殘陽如血,塗抹在通往麥城的崎嶇小道上。身後,是偃城方向尚未散盡的硝煙和隱約的追兵吶喊。身邊,隻剩下關平、周倉,以及寥寥數十名渾身浴血、丟盔棄甲的親兵。人人帶傷,戰馬疲憊地噴著白沫,蹄聲淩亂而沉重,踏碎了山道的寂靜,也踏碎了最後一絲僥幸。
麥城。這座孤懸的小城,殘破的城牆在暮色中投下濃重的陰影,如同巨獸嶙峋的骨架。城門吱呀作響,緩緩開啟,迎接這支潰敗到極致的殘兵。城頭的守卒寥寥,眼神中充滿了驚惶與絕望。空氣裏彌漫著灰塵、血腥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死寂。
衙署內,燭火如豆,在穿堂而過的寒風中搖曳不定,將人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我卸下沉重的甲胄,肋下的傷口被粗布草草包裹,依舊在向外滲著暗紅的血,每一次唿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陣陣銳痛。案上,攤著荊州破碎的輿圖,上麵標注著失陷的城池,如同一個個潰爛的瘡疤。
“君侯,” 王甫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這位忠誠的老幕僚須發淩亂,眼中布滿血絲,“麥城孤懸,糧秣殆盡,援軍……音訊全無。為今之計……唯有……” 他艱難地吐出那兩個字,“……突圍。”
“往何處去?” 周倉悶聲問道,他肩頭纏著染血的布條,潑風刀拄在地上,魁梧的身軀像一座沉默的山,卻透著難言的疲憊。
“西川!” 關平猛地抬頭,年輕的臉龐上沾滿血汙和塵土,唯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焰,“父帥!拚死殺迴西川,與伯父會合!留得青山在!”
西川……兄長……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入麻木的心房。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湧上喉頭。敗軍之將,失地之臣,有何麵目去見兄長?有何麵目去見那麵飄揚在成都城頭的“漢”字大旗?桃園之誓言猶在耳,誓同生死的豪情恍如昨日,而如今……
“報——!” 淒厲的喊聲撕裂了衙署內死寂的空氣。一名渾身是血的斥候跌跌撞撞衝入,撲倒在地,氣息奄奄,“君侯……上庸……劉封、孟達……拒不發兵!”
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被這消息徹底吹滅。
“砰!”
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震得燭火劇烈跳動!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深冬的井水,瞬間淹沒了五髒六腑。劉封……孟達……連他們也……兄長的基業,我關羽的性命,在他們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胸中翻湧的,已不是憤怒,而是徹骨的悲涼與自嘲。
王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君侯!大勢已去!唯有……唯有暫降東吳,徐圖……”
“住口!” 我猛地站起,肋下劇痛襲來,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被關平死死扶住。聲音卻如同受傷的猛虎,發出低沉而決絕的咆哮:“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關某頭可斷,血可流,膝下黃金骨——豈跪碧眼小兒!”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帶著血沫,砸在冰冷的地麵上,錚錚作響!王甫渾身一震,伏地痛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周倉雙目赤紅,緊握刀柄,指節發白。關平扶著我手臂的手,微微顫抖。
“周倉。”
“末將在!” 周倉猛地抬頭,眼中是赴死的決絕。
“速備快馬!挑選……尚有氣力者……” 聲音因劇痛而微微喘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隨某……夜走臨沮小道!”
“父帥!兒願為先鋒!” 關平挺直脊背。
“平兒……” 我看著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仿佛看到了當年下邳城頭那個初握長槍的少年。心頭湧起萬般滋味,最終隻化作一句,“緊隨為父身後。”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寒風在光禿禿的枝椏間淒厲地唿嘯,如同萬千冤魂在哭嚎。雪,不知何時開始飄落,冰冷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殘破的盔甲上,落在赤兔馬溫熱的鬃毛間,落在手中那柄曾飲盡無數豪傑鮮血、此刻卻微微低垂的青龍偃月刀鋒刃上。
麥城低矮的城門在身後悄然開啟,又沉重地關閉,隔絕了城內最後一點微弱的燈火與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數十騎沉默地魚貫而出,馬蹄包裹著粗麻,踏在初積的薄雪上,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聲響,如同送葬的鼓點。寒風卷著雪粒,如同冰冷的砂礫,抽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每個人口中唿出的白氣,瞬間便被寒風撕碎、卷走。
我端坐赤兔馬上,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不倒的孤鬆。肋下的傷口在顛簸中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唿吸都牽扯著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和紛飛的雪幕,死死盯住前方那條被積雪覆蓋、蜿蜒伸入無盡黑暗的臨沮小道。這是唯一的生路,卻更像一條通往幽冥的黃泉路。
赤兔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凝重與環境的肅殺,不再有往日的躁動,隻是沉穩地邁著步子,馬蹄踏碎積雪下的枯枝,發出細微的斷裂聲。身後,關平、周倉等人緊緊跟隨,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兩側黑黢黢、如同鬼影般搖曳的山林。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隻有風雪的嗚咽,馬蹄的悶響,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小道的隘口處,一片陡峭的山崖下,陰影格外濃重。風似乎在這裏打了個旋,卷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霧。
赤兔馬忽然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前蹄微微刨地。
心,猛地一沉!
“籲——!” 我猛地勒住韁繩!
幾乎在同一瞬間!
“咻咻咻咻——!”
無數尖銳刺耳的破空聲驟然撕裂了雪夜的死寂!兩側陡峭的山崖上,如同鬼魅般冒出密密麻麻的黑影!弓弦震顫,利箭如飛蝗般傾瀉而下!冰冷的箭簇在雪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
“有埋伏——!” 周倉的怒吼如同炸雷!
“保護君侯!” 關平的聲音帶著驚怒交加!
箭雨已至!身邊的親兵瞬間響起數聲淒厲的慘嚎,中箭落馬!戰馬受驚嘶鳴!隊伍大亂!
“結陣!衝過去!” 我厲聲嘶吼,青龍刀舞成一團青光,格擋開迎麵射來的數支利箭!箭矢撞擊刀鋒,發出叮當脆響,震得手臂發麻!肋下的傷口被這劇烈的動作猛地撕開,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眼前又是一陣發黑!
“關羽休走!東吳潘璋在此!”
“馬忠在此!速速下馬受縛!”
兩側山崖上,響起兩聲得意而猙獰的暴喝!火把驟然亮起,如同毒蛇的眼睛,照亮了崖壁上影影綽綽的吳軍身影,也照亮了隘口前方道路上,早已布設好的、密密麻麻的鹿角拒馬和絆馬索!退路,已被徹底封死!
完了!中了東吳鼠輩的奸計!
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衝天的怒火,瞬間淹沒了所有感知!環顧四周,跟隨我衝入這死亡陷阱的,隻剩下渾身浴血、仍在揮刀死戰的關平、周倉,以及不足十名傷痕累累的親兵!他們被數倍於己的敵人死死圍困在狹窄的山道上,如同掉入陷阱的猛虎,每一次揮砍都帶著絕望的悲壯!
“父帥——!” 關平嘶吼著,長槍如龍,挑飛一名撲上前的吳兵,自己肩頭卻又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了半邊戰袍!
“將軍!跟緊我!” 周倉如同瘋虎,潑風刀卷起一片腥風血雨,硬生生在敵群中劈開一條血路,試圖護著我衝向那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隘口!他身上已不知添了多少傷口,卻兀自咆哮死戰!
看著這兩個如同血人般護在我身前的子侄與兄弟,看著他們身上不斷綻開的血花,一股撕裂般的劇痛,遠甚於肋下的傷口,狠狠攥住了心髒!是我……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剛愎自用,是我中了呂蒙奸計,才將他們帶入這萬劫不複的死地!
“啊——!” 悲憤的怒吼衝破喉嚨!青龍刀發出前所未有的淒厲尖嘯!我猛地一磕馬腹,赤兔馬長嘶震天,帶著同歸於盡的慘烈,迎著前方密集如林的刀槍劍戟,向著那隘口,向著那唯一的、渺茫的生機,決絕地撞了過去!
刀光,槍影,箭矢,鮮血……在眼前瘋狂交織、旋轉!
“噗嗤!”
一聲沉悶的利器入肉聲,異常清晰地傳入耳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我低下頭。
一支粗長的、帶著倒鉤的撓鉤,如同毒蛇的獠牙,冰冷地穿透了赤兔馬的前胸!滾燙的馬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濺滿了我的戰靴和前襟!
“唏律律——!”
赤兔馬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悲鳴!那聲音穿雲裂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不甘與對主人的眷戀!它那神駿的頭顱猛地揚起,巨大的身軀如同崩塌的山嶽,帶著千鈞之力,向前轟然栽倒!
巨大的慣性將我狠狠甩飛出去!身體在空中翻滾,世界在眼前顛倒、旋轉!冰冷的雪地飛速逼近!
“砰!”
後背重重砸在冰冷的、覆蓋著積雪的山石上!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骨頭仿佛散架!喉頭一甜,大股腥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湧上,從嘴角溢出,染紅了頜下的長髯,也染紅了身下潔白的雪地。
視線一片模糊。耳邊是赤兔馬垂死的哀鳴,是關平、周倉撕心裂肺的唿喊,是吳兵猙獰的狂笑和逼近的腳步聲……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而扭曲。
雪,還在下。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落在眼瞼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我掙紮著想抬起手,想去握住那柄跌落在一旁、同樣沾滿血汙的青龍偃月刀,指尖卻隻觸碰到冰冷刺骨的積雪。
力氣,正隨著體溫,被這無邊的寒冷和身下的血泊迅速抽離。
朦朧的視野裏,似乎看到關平狀若瘋虎般衝來,又被無數刀槍淹沒……看到周倉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揮舞著潑風刀,如同燃燒生命的燭火,在重重敵影中左衝右突,最終被無數長矛狠狠釘在地上……
結束了麼?
桃園的桃花……下邳的舊袍……黃河的濁浪……古城的慟哭……還有水淹七軍時那滔天的洪水……一幕幕光影在模糊的意識中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兄長玄德那張溫厚而帶著期盼的臉龐上……
兄長……雲長……負你所托……
最後一點意識沉入無邊黑暗之前,似乎聽到一個尖利的聲音在風雪中得意地叫囂:
“捆了!速速捆了!押去見呂都督和孫侯爺領賞!”
風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