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冥子語氣怨毒,說道:“就這麼,那老怪物每日折磨於我,要我吸他膿血練功,也不知過了幾年,我終於也練成了一身陰寒內力,毒掌功夫也學得精熟,那老怪物居然頗為欣喜,當我練功之時,時常在旁怪笑。我哪裏管他心裏想些甚麼鬼念頭,眼看大功告成,便要謀劃脫身。後來他也不太約束我,我便得以四處勘察,可惜那深穀雖有數(shù)裏綿延,卻是處處絕壁聳立,再無出路,——我摔下那裏倒是略為低矮,但是崖壁卻是向內凹陷,無處可攀,偏生那老怪物內功雖強,卻沒甚好的輕身功夫傳授,我試了幾次,根本上不去。我心中煩悶,加上毀容之恨、數(shù)年積怨,終於有一日與他鬧翻,我雖然寒毒內功略輸於他,但是耳聰目明,四肢健全,自然大占便宜;他一邊大罵,說要我‘終生抱憾’,一邊單手翻騰、施展殺招,嘿嘿,可惜,最終還是被我所製!
林無憂不由問道:“你將他怎生曲處了?”白老丐冷哼一聲,接口道:“你瞧這妖道行徑,還用多問麼?”鎮(zhèn)冥子陰森森一笑,說道:“不錯,我受盡那老怪物折磨,一朝翻身,豈能輕易放過?我將他臉龐用石片徹底削得稀爛,拔掉他的舌頭,又將他唯一的左手筋骨打斷,那老怪物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奄奄一息,喉中發(fā)出許多古怪聲響,哈哈哈,也不知是懇求我還是咒罵我?晌邑M能罷休?我將他掛在一株樹上,他滿身血肉模糊,片刻間便引來大群烏鴉麻雀之類,覆在身上啄食,哼哼,平日裏他恣意獵殺飛禽,卻也算是報應,——不過那些烏鴉之類吃了他的血肉,不多時便哀鳴著,打著旋子掉下地來,想必是那老怪物血中寒毒之故。我指著他屍身大笑,‘你要我抱憾終生?且看你自己死無全屍,還有甚麼話說?’罵完我大是解恨,不過靜下來一想,卻是高興不起來,——要知那深穀四麵鐵桶一般,無路可出,我困在其間,空有一身本事,卻是雖生猶死!卑桌县ぢ犃瞬挥杉{悶道:“不錯,那裏是個絕穀,你這妖道又是如何脫身出來,從而在世上作惡多端呢?”
鎮(zhèn)冥子哈哈大笑,聲音陰森悚人,笑罷,他道:“不獨你們想不到,便是本座當時也想不到居然能夠脫身!绷譄o憂冷冷道:“真是可惜了!辨(zhèn)冥子冷哼一聲,道:“隨你怎麼說,總歸也活不過幾日了,且教你口頭快活。本座當日出山之時,就已對自己立誓,而後與我有仇之人,必死!”林無憂心道:“待我學全了白老前輩的降龍十八掌,咱們再說!碑斚乱膊慌c他多說。
“當日我雖折磨死了那老怪物,但如何出山,卻是彷徨無計。正煩悶間,一瞥見到那個‘阿紫’的骸骨,靠在那淺洞,黑乎乎的眼眶子似乎盯著我看。平日裏那老怪物對‘她’那般嗬護愛撫,我早就猜到他們兩個關係非同一般,不是夫妻,定是姘頭,這時見著‘她’彷佛瞪著我一般,更是火冒三丈,走過去一掌打在那骷髏上,登時震得粉碎,我手捏一把碎骨,衝著那老妖怪的屍身笑道:‘這下你的姘頭也是死無全屍了,你們倆正好作一對兒!’一轉頭,卻看見那淺洞裏有些異樣,湊身進去,細看之下,你猜如何?居然有個兩尺見方的洞子!卑桌县づc林無憂麵麵相覷,各都驚詫。
“可不作怪?若不是我去打那賤人屍骨的一掌,震開了洞口砌著的碎石浮土,怎麼能想到這裏居然會有一個洞?我趕忙俯身下去,伸手進去一探,發(fā)覺這洞子雖然斜斜向下,但其中卻有絲絲冷風,可見是與外頭相通的!這可真是天大的驚喜,我搜遍整個荒穀,也不見有出路,卻想不到這老怪物居然就在自己身後藏了這麼一個洞!绷譄o憂將信將疑道:“難道那…那位,呃,居然靠著單手挖了一個隧洞麼?那他為何不自己出去呢?”他沉吟再三,卻不知如何稱唿遊坦之這個“怪物”,隻得含混而言。
“我那時也不信,細看之下卻明白了,——那洞裏四壁都是利爪刨出的印子,不像是人所為,我想起初時見到洞口跟前有一具早成枯骨的動物屍骸,那時也沒多想,怎麼這種穀中會有走獸。迴想起來,那多半是獾豬、貉鼠之類的東西,打了個洞子,將那封穀當作後院,卻被摔下來的老怪物發(fā)現(xiàn)殺了,占了那個淺洞作棲身之所。那時見到這洞,我突然想明白了不少事,——為何我落入穀中第二日,那小獸的骸骨便被老怪物不知弄去哪裏了,想必是怕我看著聯(lián)想到甚麼;為何那穀裏還有幾個陰涼、深邃些的洞子他不住,偏偏要在那個淺洞整日坐著;為何明明是個死穀,他卻說要我學成本事之後,他日為他報仇揚名、震動江湖;為何他與我反目之後,說我會‘抱憾終生’,原來,都是因為那老怪物早早發(fā)現(xiàn)這裏有個可以通去外間的洞子!——你疑惑他為何不自己出去?那還不簡單,他這種老怪物,先前在外仇家還能少了?既落得那副廢人模樣,出去了豈不是任人宰割?況且他早已瘋癲,整日說要陪著那姘頭‘阿紫’,自己根本沒有逃出生天的念頭!
林無憂唏噓長歎,說道:“這位…前輩雖說性子怪戾,為人殘暴,但他墜入深崖,落得這般淒慘下場,而唯一寄予希望之人,哼,卻學成反噬,聽來卻教人不由得不替他心寒,生出憐意來……卻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是何等來曆?”白老丐聽他如此說,瞧著直是苦笑搖頭,心道:“那般怪物你也去同情?看來你這小子心腸忒也軟了,這等濫好人性子,哎,怕是你日後也難成大事。”
鎮(zhèn)冥子冷笑道:“你說他可憐?那是你沒遇上他,若是他將你那清秀麵龐一把扯下一半,又按著你喝他陰寒膿血,折磨上你幾年,我看你還說不說這話?”林無憂聞言一怔,想了想,卻無話說,不由默然。
“那老怪物跟我說,他名叫遊坦之,是甚麼聚賢莊的少莊主,當年丐幫的幫主蕭峰在聚賢莊一場大戰(zhàn),殺了他的父親叔父,弄得他家破人亡,而且我聽他言下之意,那個甚麼‘阿紫’是那蕭峰的小姨子,一心隻是戀著姐夫,更是添他怨恨。那老怪物似乎還做過丐幫的幫主,又怪丐幫中人將他背棄,所以要我他日殺盡丐幫弟子。”聞及此言,林無憂與白老丐對視一眼,均是大表懷疑之色,不信丐幫會奉如此一個兇暴乖戾之人作幫主,可這妖道言之鑿鑿,況且似乎也沒必要欺騙他們,白老丐心道:“難道我們叫化幫居然落到這個地步,連個象樣的幫主也選不出來麼?”一時沉吟,若有所思。
鎮(zhèn)冥子麵有得色,冷笑道:“說起來,那老怪物妄動心機,居然說要我‘抱憾終生’,其實死不瞑目、心中抱憾的卻該是他才對!绷譄o憂不齒道:“你學成他的陰邪功夫,卻犯上殺他,他自然是死不瞑目的!辨(zhèn)冥子嘿嘿笑道:“這隻是其中一小半罷了,你想這老怪物生平最恨的是誰?自然是那蕭峰了,可他對我說,當日墜崖之後,尋遍穀中,卻不見那蕭峰的屍首,隻怕那廝原就未死,憑著通天神通,居然逃出去了,所以才命我他日學成出穀,定要找到這人,殺之以報大仇,並將首級帶迴給他?墒悄愕廊绾?其實這蕭峰一直都在穀中!”林無憂聽得一愕,不由道:“你說那穀不過數(shù)裏縱深,那…姓遊的耳力又好,也曾搜遍全穀,怎麼可能容的下蕭峰悄然藏身呢?”
鎮(zhèn)冥子陰笑搖頭,說道:“怎麼不可能?不過你們決計猜不到的,我也是偶然才破了這個謎團。當我後來漸得那老怪物默許、可在穀中隨意走動,四處尋找出路之時,卻在一處崖邊的樹頂上,看見了一具枯骨!绷譄o憂不由驚唿,“。?莫非就是……”鎮(zhèn)冥子冷哼一聲,“不錯,應當就是那個甚麼蕭峰了。那具枯骨身形高大,骨骼粗壯,頗異常人,胸口肋骨裏還嵌著半隻狼牙金紕箭,——說來也古怪,那具骨架早枯,但是瞧著卻不由有些凜然!绷譄o憂聽了默然,心想,“那蕭峰雖是與義父齟齬,聽師父說起,他豪邁仁義,心懷天下蒼生,到底也算是一代英雄,最後卻落得如此悲淒,屍骨也不能入土,——難怪自古英雄常歎:‘天地之大,難
有容身之所!@般死而懸空,倒真是不容於天地了……”
鎮(zhèn)冥子又道:“當時我瞧見那具枯骨,大是欣喜,便悄悄將之取下,挖個坑,埋在樹下!卑桌县ず吡艘宦,道:“你這妖道居然也有發(fā)心行善的時候,你掩埋了咱們丐幫一位幫主,老叫化雖沒見過他,卻要給你道聲謝了。”鎮(zhèn)冥子哈哈大笑,寒銳刺耳,“你這老叫化真是老而愈蠢,本座與他非親非故,難道平白給他埋骨?嘿嘿,那老怪物一生所恨,就是此人,偏生自己瞎了眼,仇人屍骨掛在跟前也不知道,心裏還兀自懸著報仇的念頭,這可真是絕妙!可我倒怕,若是那樹枝折斷,或是下雨下雪,終於有一日將那蕭峰的屍骨跌下地來,豈不是被那老怪物知覺了?絕不能如此便宜了他!本座那日埋那蕭峰,隻不過是為了要那老怪物抱憾一世、銜恨而終,你卻當我發(fā)善心,卻不可笑?啊哈哈哈!”
白老丐是個磊落率直的人,哪裏料到他是這麼作想,氣得直吹胡子,恨恨道:“我呸!隻道你終究還有半分人心,原來卻是個囫圇黑心爛肚腸!闭f著伸手抽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這張臭嘴居然錯謝了你這妖孽,實在該打!”林無憂攔也不是,心裏唯有愈恨那鎮(zhèn)冥子。
三人說話間,那石虎卻從外迴來,手裏拿著個甚麼在啃咬,待得他在鎮(zhèn)冥子身後坐下,林無憂瞧得分明,這“活僵屍”的手中拿的赫然是條腐屍的大腿!白、林二人瞧得又是作嘔又是憎惡,那鎮(zhèn)冥子卻是撇了一眼,便視而不見,繼續(xù)講述。
“當日我既發(fā)現(xiàn)了那個洞子,哪裏還肯多留,即刻便爬了出來。重又見著外頭的天地,心裏那種暢快,你們是不會明白的,我縱聲高唿,發(fā)足狂奔。沒多遠,便見著一個小小村落,進去一問,才知那是雁門關內左近,再一問年月,屈指一算,居然已在那穀裏陪著老怪物待了八年零六個月之久。那小村子裏幾戶人家,隻當我是逃民流丐,給我些飯食,還有兩件破舊衣服?蓱z本座茹毛飲血幾近十年,吃著粗糧野菜,居然大甘其味,而往日所受那老怪物的屈辱、折磨曆曆浮上心頭,不由失態(tài),一時居然放聲痛哭。哼,那些村民看我可憐,還來勸解,他們知道甚麼?他們想象得到本座所受的煎熬麼?第二天我告辭出來,走了一裏來路,想了想,便折迴去,將那村子裏幾戶十餘人通通殺了。”
林無憂見他說起此事,輕描淡寫,似乎毫不關己,不禁地怒火衝頂,戟指喝罵:“你這妖道,那姓遊的雖然折磨你,到底也救過你的性命,還對你有傳授之恩,即令…即令他本是兇邪,你殺他已是不該,何況那些村民一番好意,收留、款待你,如何你便能恨下心來,將他們荼毒?你…你這妖孽,實在是十惡不赦、萬死難辭!”鎮(zhèn)冥子不動聲色,冷冷道:“他們給我衣食,原又不是我求著的,可本座失態(tài)痛哭的樣子,既然給他們見著,若不殺了,我心裏始終不快。再說我功夫尚未大成,怎麼輕易讓人知道我的行蹤、來曆!绷譄o憂聽他說得全然不可理喻,知道這妖道早已是泯滅人性、心邪扭曲,便不再多言,瞪視他片刻,眼中直欲噴火,突一轉身,進洞去了。
白老丐也跟身進來,全不理會那鎮(zhèn)冥子在外叫囂溺戰(zhàn)。林無憂走在後洞,轉身對白老丐決然道:“老前輩,快些將剩下的十一掌傳給我,外麵那惡賊天理難容,晚輩一刻也不想耽擱了!卑桌县ひ彩巧裆,點點頭,便依次將剩下十一掌的口訣、招式以及運氣法門,傳授給他。
學到第十八掌,正是“龍戰(zhàn)於野”,林無憂心道:“‘龍戰(zhàn)於野’,這是出於坤卦上六,《易》經有雲(yún):‘龍戰(zhàn)於野,其血玄黃’,《文言》又雲(yún),‘陰疑於陽,必戰(zhàn),為其嫌於無陽也,故稱龍焉。尤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這一爻,乾陽消退而坤陰盛極,將之比龍,則上不能飛於天,中不能躍於淵,卻是下落在野;龍性本當升騰,‘龍戰(zhàn)於野,其道窮也’,道窮則不得不戰(zhàn),奮陽強而克陰盛,無所不用其極。這一掌,必盡全力,有進無退,氣吞天地,震撼山河,何等悲愴壯烈!”想罷胸膽開張,氣湧丹田,沉膝弓背,雙掌齊出,登時掌勁奔騰,噴薄而出,隱隱居然有龍吟之聲。
白老丐看得心曠神怡,撫掌哈哈大笑:“好好好,一日之內,學成降龍十八掌,你這小子怕是空前絕後了!绷譄o憂收勢吐納,衝著白老丐徑直跪下,叩首道:“多謝前輩傳授!逼鹕肀阋蛲庾,白老丐一把攔住,問道:“你要作甚?”林無憂擰眉切齒,狠狠道:“自然是去殺妖除魔!卑桌县⑺。瑲U道:“老叫化豈能不知你的念頭?隻不過你用功學了這半日,正該少作歇息,再去挑戰(zhàn)也不遲!绷譄o憂想想有理,便依言坐下,欲待閉目休養(yǎng)。白老丐卻從背上破麻袋裏取出一塊物事來,遞給他,林無憂一看,卻是一塊發(fā)糕,不由詫異,看著白老丐,卻不就接。白老丐將臉一沉,道:“拿著,老叫化藏了幾日都沒舍得動它,如今正好給你壯一壯氣力,才好上陣!绷譄o憂還待說話,白老丐將手一擺,“老叫化從沒跟你擺過前輩架子,不過這迴你不吃卻不成。這一戰(zhàn),不光為你,為我,為咱們脫困,況且還為許多黎民性命,豈容你有閃失?雖然你年少力強,內功深厚,到底是三日不曾進食,不吃他,哪有力氣鬥那妖孽?”林無憂見說得鄭重,歎氣接過,三兩口吃了,坐著閉目養(yǎng)神,潛運周天。白老丐也在一旁坐下用功。
過得大半個時辰,林無憂自覺氣完神足、遍體陽合,真氣充盈遊走,遂奮然起身,直趨而出,到洞口一躍而下,昂首戟指,喝道:“妖道,今日該你應天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