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樂王聞訊甚喜,設(shè)宴犒賞。聽賀真極讚屈方寧英武,賞了不少財帛。屈方寧一出王宮,便來到鬼軍席上,將物件一古腦分了,眾人起哄要看他賞物,他爽快地脫下扳指,交與傳看。一名宿衛(wèi)長捏著看了半晌,嘖嘖連聲,道:“這扳指名喚‘鐵血’,我在軍中七年,隻聞其名,連是方是圓也不知道。不怪老哥哥們紅眼,實在將軍對你也太偏愛!”
另一人端著酒碗,乜眼笑道:“‘鐵血’也還罷了,他還有一件東西,你更是眼紅不來!”
宿衛(wèi)長咬了一口羊腿,咂吧咂吧油嘴,搖頭道:“這我倒是看得開。”又向屈方寧道:“小兄弟,你為人慷慨,老哥哥真心喜歡你!不過你本領(lǐng)再好,也未必能習(xí)得將軍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術(shù)。不是我唬你,向我們將軍求教過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如今草原之上,別說得其真?zhèn)鳎瓦B學(xué)到一點皮毛的,也是寥寥無幾。”
一名老典長神色莊重,道:“吾軍主帥乃鬥神降世,通天眼,破死生,神勇蓋世,雖千萬人莫能禦之。凡人學(xué)不得的!”
屈方寧忙勸酒道:“小弟年輕沒有見識,口出狂言,還請諸位哥哥見諒。隻是人之在世,總該有個念想。今日既見將軍飛箭斷流,這一生隻願追隨將軍鞍前馬後,再沒有其他念頭啦。”
在座百餘兵將,無一不是對主帥死心塌地的,他這一句話,真是說到了心裏,轟然道:“說得極是!”歡笑痛飲,已然不分彼此。
小亭鬱一個人坐在旁邊,看著屈方寧被人推來抱去地喝酒,心中默默想:“方寧說得真好,人人都該有個念想!他的念想是禦劍將軍,我……卻什麼也沒有。”
心中一酸,就在這歡聚熱鬧的時刻,悄悄地迴使館去了。
使館一切如故,連屈方寧早晨弄散的一包小鹿茸片,也還靜靜地落在地上。
他也懶得收拾,自己躺了下來,默默想著今天的事,又哭了一會兒,腦袋沉沉的,合上了眼皮。
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帳門口傳來了熟悉的鈴鐺聲。伴隨鈴鐺聲而來的,還有另一種踉蹌陌生的腳步。
他累得不想睜開眼,腦子裏遲鈍地轉(zhuǎn)了幾個念頭:“是方寧迴來了?不,方寧的腳步多麼輕盈好聽,哪有這麼粗魯沉重?”
帳門上的簾子被人嘩啦一聲甩開,鎖孔中的係繩抽在油布上,聲音十分鈍重。
他鼻中聞到一陣酒氣,心中頓時明了:“原來他喝了酒。”如在平時,他已經(jīng)起身,關(guān)切地看一看屈方寧臉色如何,有沒有喝多。但今天不知怎的,突然不願意理睬他,兀自在那邊裝睡。
屈方寧徑自走到他床邊,搖搖晃晃地往他背後一撲,喚了聲:“小——將軍。”
這語調(diào)沙沙的好不膩人,有點兒像撒嬌,又有點兒像求饒。
聽在小亭鬱耳中,卻像一條細(xì)細(xì)的舌頭,順著他耳孔舔了進(jìn)來。他全身一個激靈,心想:“方寧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
屈方寧雙手抱住他腰身,在他頸邊噴出熱氣,道:“小將軍,你睡著了麼?”
小亭鬱臉頰發(fā)熱,掙紮一下,沒有掙脫,低聲道:“我睡著啦。你別鬧!”
屈方寧嘻嘻笑道:“你騙人!我偏偏要鬧。”扳過他肩頭,將他轉(zhuǎn)過來麵對自己。見到他的麵孔,皺了皺眉,道:“你哭了!”
小亭鬱本來就不想給他發(fā)覺,見他舉動蠻不講理,大異平時,爭辯道:“沒有哭!”
屈方寧歪頭瞧了他片刻,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道:“哭了就哭了嘛!我來安慰你!”
他雙手一壓小亭鬱後腦,湊在他睫毛上舔了舔。
小亭鬱大吃一驚,隻覺他舌尖濕熱的感覺從眼皮上一掃而過,全身不禁為之一顫。
屈方寧舔過他的眼睛,又舔了舔他鼻尖、臉頰:
“這樣夠不夠?這樣呢?”
小亭鬱心中明明知道:“方寧喝醉了,須快些把他推開。”手足卻動彈不得。
屈方寧在他唇角舔了一下,忽然退開尺許,盯著他的眼睛。
小亭鬱見他眼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怔怔道:“方寧?”
屈方寧眼睛瞇了瞇,湊過臉來,在他嘴上一吻。
他的嘴唇柔軟幹燥,帶著一股綿綿的熱意。小亭鬱給他親了一口,連腦中都熱了起來。
屈方寧初時還是試探,親了兩下,難以自製,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小亭鬱胸口亦是一片滾燙,張臂摟住了他脖子。
兩人唿吸相交,吻了片刻,雖然隻是淺淺的唇瓣交疊,唿吸也已亂了。
小亭鬱雖然未經(jīng)人事,畢竟是貴族子弟,耳濡目染,多少也見識過一些調(diào)情手段。但見識歸見識,自己一點兒也沒嚐過滋味。血氣方剛的少年,被這麼一撩撥,哪有不動情的?一時胯下之物便已高高立起,漲得好生難受,情不自禁地靠著屈方寧大腿蹭了幾下。
屈方寧一邊跟他吻成一團(tuán),一邊探入他下衣,握住了他腿間勃起的物件。
那柄易水寒想是拋在一邊了,他手掌炙熱無比,拇指隻在嫩頭上打了個轉(zhuǎn),小亭鬱背心一酥,重重喘息了一聲。
屈方寧反手一折,把他背對自己抱著,右手深深掌控著他,連根及囊袋一並細(xì)細(xì)研磨,又一上一下、忽快忽慢地替他撫慰最要緊的硬物。小亭鬱腦中快感如麻,連腰身也繃直了,內(nèi)心深處卻隱隱有個不安的念頭,極是煎熬。
屈方寧哪知道他這些古怪心思,套弄片刻,似有些不耐煩,湊在他耳邊,輕輕呻吟一聲。這聲音甜膩無倫,貼著小亭鬱耳骨而發(fā),他何嚐禁受得住,眼前一空,腰臀連顫,已泄在屈方寧手中。
他人生頭一遭被人伺候出精,這刺激與自己動手,當(dāng)真不可同日而語,喘息許久,胸口才慢慢平複。
這才迴想起適才之念,卻是覺得屈方寧手法好生高明,不知從何處學(xué)來。
他心中一陣異樣,取手巾把腿間濁物擦拭了,也不敢看屈方寧,隻低低喚了他一聲。
許久,不見迴答。迴頭一看,屈方寧一臂搭在他腰間,卻已睡熟了。
小亭鬱夜裏這麼一耗元氣,翌日便睡得遲了。依稀覺得有什麼柔軟之物在自己麵頰上打擾,嫌煩地一抓,卻是腰帶上一束流蘇。屈方寧搖晃腰帶,在一旁喚道:“小將軍,起來啦!”
小亭鬱一聽他的聲音,立刻清醒。一見他的臉,窘迫異常,忙轉(zhuǎn)過頭去。
屈方寧催道:“晚上賀大哥便要去迎親了,還不起來就趕不上了!伸手,我給你穿。”手中提著一件絳紅色的慶婚禮服,一整袖口,便要替他穿上。
小亭鬱見他神色如常,不禁怔住,又有點著惱,咬牙道:“你昨天……是怎麼的?”
屈方寧“啊”了一聲,抓了抓臉頰,道:“昨天喝得暈頭轉(zhuǎn)向,隻記得斡圖隊長送我到門口,叮囑我莫要摔跤。然後……就天亮了?”
小亭鬱僵了片刻,才道:“嗯,就天亮了!”
屈方寧催道:“手張開!”給他披上袍子,翻好衣領(lǐng),束緊腰帶。
小亭鬱目光不禁跟隨他一雙手,真真是修長漂亮,骨節(jié)勻稱,又結(jié)實有力,無論甚麼姿態(tài)都很好看。
忽然之間,臉上騰地?zé)似饋恚约毫R了自己一句:“你盡看他的手做甚麼?”
其藍(lán)公主出嫁,自然是非常講究的。又額外與“星變”之典重合在一天,更是講究中的講究了。
小亭鬱進(jìn)宮之時,迎親的隊伍雖然還沒有集合,賀真已經(jīng)穿著紅綢的袍子,馬靴高高地拉到膝蓋,與領(lǐng)頭的太宰、太祝,熱烈地商議著婚禮事宜了。魚麗公主更是忙碌,不但要做新娘子,還必須身兼慶典大巫師。太治和巫官為了她麵紗的款式,差點打了起來。
屈方寧一路穿行過去,笑道:“賀大哥,大喜大喜!”
賀真忙拋下眾人,迎道:“方寧兄弟,怎麼現(xiàn)在才來?”
屈方寧道:“我給你送賀禮來啦。”低頭在包裹中一翻,取出一件半舊外衫,卻是那天賀真披在他身上的。此時疊得端端正正,遞了過去。
賀真緩緩接過,隻聞見一陣清幽花香,從衣袋中發(fā)出。
他深深看一眼屈方寧,笑道:“甚麼不好送,送朵花兒?”
屈方寧鄭重道:“賀大哥,這可是我們妺水獨有的花兒。因為它小而潔白,一開便敗,隻留無盡遺憾,令人歎息追憶。它在錫爾有個名字,叫做‘初戀之花’。人人見了它,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初戀。”
太宰、太祝們紛紛不信,道是自己都忘了幾十年了,區(qū)區(qū)花兒豈有如此的能耐?
屈方寧看著賀真,揶揄道:“賀大哥,你呢?”
賀真也瞥了他一眼,道:“從來不曾忘記,何用特意想起?”
“你賀大哥小時候,很有那麼一夥兒狐朋狗友。”
“一個是咱們中間的首領(lǐng),最喜歡讓人叫他大王。他特別會給人惹麻煩,每次都害我們挨罵。嗯,是很像大王幹的事兒!”
“一個是位小小的大人,做什麼都很講究,頭發(fā)梳得一點兒也不亂,衣服鞋襪都必須按規(guī)矩穿,臉上也總是很板正的樣子。別看他裝得像個大人,其實心裏最是孩子氣!別人要是學(xué)了一首歌,他拚著一晚上不睡覺,也要把它學(xué)會了。”
“還一個是出了名的有才華的小孩兒,我們首領(lǐng)最怕他,甚麼都要依著他。他什麼都一學(xué)就會,尤其會寫……歌兒。所有的大人聽到他的歌,都會把眼睛瞪得羚羊一樣大。他的歌也是很有趣的,一會兒唱著九天上的白鳥,一會兒又唱起泥塗裏的小烏龜。”
“再加上咱們大王那個愛哭的妹妹,人就齊了。我們常常四處偷跑著去玩兒,那四個家夥都舒舒服服地坐著,全是我一個人給他們當(dāng)車夫!”
“有一次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走上一條古老的路,馬又失了前蹄,因此五個人都下車來,一路慢慢走著。”
“當(dāng)時正是秋天,金黃色的風(fēng)吹過粼粼的水麵,滿地都是落葉。路邊翻開的硬土,浮著一層冰糖一樣的白霜。”
“我們在山路上,不知說了甚麼話,笑得嗓子都啞了,也停不下來。”
“我們首領(lǐng)跳上一塊巨石,宣布道:‘孤之誌向,便是臣民之樂,永如今日!’”
“我也非常激動,說:‘我以後要當(dāng)個大將軍,為你蕩平敵寇,平定四方!’”
“會寫歌的那孩子說:‘我給你寫……很多很多的歌兒,讓天下的人,唱著我的歌,永遠(yuǎn)都快快活活。’”
“小大人也不甘示弱:‘那我就站在旁邊,替你們把搗亂的壞家夥,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愛哭的妹妹一看,她幫不上什麼忙,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別人見到新郎講故事,都圍攏來聽。聽到這裏,忍不住要問:“這位愛哭的妹妹,就是賀葉護(hù)的初戀麼?”
賀真道:“不是的。”
他看著屈方寧,眼中帶著柔和的笑意。
“那一天的西風(fēng)古道,馬滑霜濃,才是我的初戀。”
屈方寧抹了抹眼角,道:“賀大哥的故事真美,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賀真舉起金邊的箭袖,給他擦一擦,道:“不許裝哭,我還沒問你的呢!”
小亭鬱兀自在想:“馬滑霜濃是甚麼東西?馬掌如釘上包蹄鐵,便不會滑了。”聽到賀真問起屈方寧的初戀,忽然有點在意,忙張著耳朵聽他的迴答。
聽見屈方寧輕輕地說:“現(xiàn)在還沒有,不過很快就會有了。”
說著,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向這邊飛快地掃了一眼。
小亭鬱全身一下輕飄飄的,仿佛被天燈牽到了雲(yún)端裏。
昭雲(yún)兒卻嘀嘀咕咕地跟魚麗公主在那兒說嘴:
“我看那個愛哭的女孩子,一定是很喜歡姐夫的了。”
魚麗笑道:
“那是自然!女孩子年輕的時候,沒有不憧憬仰慕英雄的。連我十幾歲時,心裏都有個不敢說的夢!”
巫木旗正好趕來聽到,立刻抬杠:“不對不對,你十幾歲時,天天跟我們將軍在一起,也沒有甚麼憧憬仰慕,謾罵鬥毆倒是十足十!”
魚麗嗤地一笑,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沒有?”
禦劍的聲音也在身後響起:“好啊,臨了還要哄老子一場空歡喜,真以為我不敢搶親麼!”
隻有蘭後撫摸著手中的小狐貍,輕輕地說:“並不是人人都傾心英雄的,也有人喜歡溫柔的人!”
大家各自說各自的,把原本初戀的花兒反而撇開不談了。
太陽快落山時,迎親的時刻便到來了。商樂王為了愛女風(fēng)光大嫁,沿離水主道設(shè)下彩錦隔斷,邀請其藍(lán)子民前來觀禮。迎親的大船在河中心緩緩前行,隻見兩岸人頭攢動,小販不做生意了,士兵也不站崗了,紛紛都往岸邊最好的位置湧動著,跟著船不停腳地跑動。船上的禮官不住地向兩岸拋撒芝麻饢、奶酥、虎牙糖,身強力壯的人可得了大便宜,跳起來把人們頭上的全搶走了,一邊往嘴裏放著,嚼得吧嗒有聲,一邊還要含含糊糊地高喊:“這裏這裏!再來一把!”
隻有牽著駱駝的西域商人,還不緊不慢地走著。沒提防一聲響,一個羊皮坎肩包了滿滿一包酥糖兒,從船上投到他駱駝的背上了。那準(zhǔn)頭真是沒得說,就是麵對麵投,也不一定有這麼準(zhǔn)的。
大家鬧了好一陣,正覺得有點累了,眼前一亮,隻見一頂五彩輝煌的金帳,正在一片空地上招搖地豎著。船上的人要迎娶的魚麗公主,就坐在這帳裏了。
這空地也並不很空,許多戴著沉甸甸的巫官頭飾、穿著隆重禮服的人正在忙碌著,每一個人手裏,都挽著許多雪白漂亮的燈。這燈必須按天上的星圖來擺置,一點點都錯不得。
船靠岸時,天已經(jīng)黑了。衛(wèi)兵和禮官紛紛點起火把,來接新郎官下船。
大家一看這新郎官,立刻喝起彩來。尤其是少女們,嗓子吊得尖尖的,衝在人群最前麵,把手裏甚麼手鐲、荷包,都擲出去了。要不是衛(wèi)兵極力阻攔,連人都要被她們搶走了。
有幾個特別大膽的女孩子,用幾個鮮花般的吻賄賂了年輕的衛(wèi)兵,跑到了伴娘和陪嫂之中,手挽著手,豪氣萬丈,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簡直不惜一切代價,要把新郎攔在門外。
典儀們敲起了羊皮小鼓,打起了係著紅緞子的金鈸。千盞天燈一齊升空,綻放的光芒令星星也失去了顏色。
賀真邁開修長的腿,向公主的金帳大步走去。少女們熱情的唿喊,充滿憧憬熱愛的麵龐,他一點兒也沒看到。
他那雙含情帶笑的眼睛裏,閃著奇異的、灼熱的光。他在天燈留下的無盡光芒中,溫柔地唿喚道:“魚麗!”
魚麗見他眼中隻有自己,喜不自勝。便是打了一百次勝仗,也沒有這樣全身心的喜悅。
攔門的人還在努力著,帳門一掀,公主已經(jīng)自己走出來了。
所有人都被震驚了,愣愣地看著這位草原上最不把男人放在眼裏的公主,向高大英俊的賀葉護(hù)狂奔而去。
那件華美流麗的嫁衣,隨風(fēng)飄起長長的一道紫光。連裙裾上紋繡的鳳凰,似乎都要淩空飛走了。
賀真哈哈大笑,把手中要進(jìn)獻(xiàn)的珊瑚寶石往旁邊一扔,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魚麗公主。
於是衣襟舊的印痕上,又添上了新的眼淚。但這一次,卻是喜極而泣的淚水。
一時歡唿鼓掌、口哨尖叫聲,幾乎連離水也掀起來了。
隻有盛裝的蘭後在司星臺上正襟危坐,臉色陰晴不定。
小亭鬱從未見過這樣熱烈的婚禮,心情也隨之雀躍不已,跟著叫鬧了好久。
迴頭一看,最該鬧起來的屈方寧,卻一聲也不出,靜靜地凝望燈光中擁抱的兩人,眼睛深邃得像遠(yuǎn)方未被照亮的天空。
他心中詫異,想:“方寧不為他賀大哥高興麼?”
但這個小小的疑問,最後也沒有問出來。
次日,一行人辭別商樂王,踏著夏日深深的暑熱,迴到了千葉。
藥帳中團(tuán)團(tuán)放了十多隻煙爐,煙熏火燎。本來就滾燙的天氣,更是煮沸了一般。
綽爾濟(jì)因屈王爺壽辰將至的關(guān)係,一大早就被請去做藥膳,臨走特意叮囑桑舌:“乖孫女,爐膛裏的火,一刻就要封了。罐口的泥封不必揭開,燜一會兒不妨。記住了沒有?”
桑舌點點頭。不一會兒,他又折了迴來,抓著頭皮,嘿嘿笑道:“還有還有,你生火前,先要從左邊那隻青陶蜜碗中,挖一角蜜,往罐子裏的鹿唇肉上塗一層……”
桑舌又點點頭。剛搬出蜜碗,綽爾濟(jì)爺爺又躡手躡腳地進(jìn)來,把手裏一包肉脯悄悄放在她腳邊,咧嘴一笑:“差點忘了,肉在這裏。”
一看桑舌臉色沉了下來,立刻逃走了。
桑舌十分無奈,取了鐵板夾子,把鹿唇肉脯一片片貼在空空如也的罐子上,一層層澆上蜜。
鐵夾子十分沉重,做了兩罐,手掌便酸得動不了。聽見帳門一動,立刻提聲斥道:“你又把什麼忘啦?”
身後金鈴聲一晃,一人有些遲疑地答了句:“……忘了打聲招唿?”
桑舌連忙跳起,瞧著門口多日未見的少年,慌道:“我不知道是你。”
他似乎又長高了些,眼睛也更黑亮了。
屈方寧笑了笑,道:“是我來得冒失了。你在做甚麼?”
桑舌指了指蜜碗,覺得不對,又朝煙爐罐子點了一下。
這意思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屈方寧卻立刻會意了,接過她手裏的鐵板夾子,替她幹起活兒來。那手法上下翻飛,簡直比王爺家的廚子還要熟練。
桑舌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他喉嚨上有幾道淺白色的割痕,擔(dān)心道:“你去哪兒啦?”
屈方寧道:“嗯,出了一趟遠(yuǎn)門,跟人打了幾架。”
既是打架,桑舌就放心了。別的都還罷了,打架他必定是不會輸?shù)摹?br />
屈方寧向她道:“別蹲這兒!出去吹會兒風(fēng)。這兒這麼熱。”
桑舌磨蹭了一會兒才起身,才出門,立刻又找到了進(jìn)來的理由,道:“小將軍的藥,剛煎了一會兒,我看看火!”
屈方寧手上一頓,看著她一笑,道:“以後給他送藥的事,就麻煩你啦。”
桑舌怔了怔,隻覺得心裏一陣失落,勉強才壓下情緒,問道:“你不去了嗎?”
屈方寧低下頭,把肉脯壓得板板正正,道:“嗯,不去了!”
桑舌獨自出了帳門,坐在陰涼的一角吹風(fēng)。
屈方寧好一會兒才出來,滿頭是汗,褲腿直挽到膝蓋上,道:“我走啦!”
桑舌道了聲謝。卻見他轉(zhuǎn)過身來,向自己微微彎腰,道:“桑舌姑娘。”
桑舌往後一退,手指絞住了布裙:“嗯?”
屈方寧誠摯道:“照顧好他。”
他的眼神深深的,似乎壓抑著許多不舍和悲傷。桑舌也不禁難過起來,用力點了點頭。
金鈴兒的聲音掛在他足上,一晃一晃地遠(yuǎn)去了。
屈沙爾吾王爺家豪闊的名聲,早就傳遍了草原。他三十四歲的誕辰,自然也非比尋常。聽說光做紅食的廚子,就請了六十個。王公貴族們垂涎美食的同時,也默默為禮物犯愁。
這天一大清早,屈家領(lǐng)地裏就來了位很不客氣的客人。一進(jìn)門就語氣不善,一疊聲的叫“屈林那小子給我出來”。奴仆們正是忙得不曾死去,對這位小爺不敢得罪,皆默默向真神祈禱,快點把他打發(fā)出去。
幸而小王爺很快就來,臉上依然掛著懶洋洋的笑容,道:“喲,表哥。甚麼風(fēng)把你吹來了?”
小亭鬱臉色陰沉,道:“你別裝傻!你把方寧藏到哪兒去了?”
屈林“咦”了一聲,道:“表哥,你丟了東西,怎麼跑我這兒來找?”
小亭鬱氣惱道:“方寧是你家的,我自然往這兒找!”
屈林拖長聲音道:“噢,原來是我家的。我家的東西,倒是你丟了。”
小亭鬱才知道上了他的當(dāng),怒道:“我不跟你逞這些口舌。你快把他帶來!”
屈林不慌不忙,找了張錦凳坐著,又盤檢了一下手腕上的黃金鐲子,才似笑非笑道:“表哥,你這就不對了。你來我們家,要見我的人,說話須斯文一些,好聽一些,這麼兇霸霸的,誰願意聽你的呢?”
小亭鬱自知失態(tài),語氣放緩,道:“我說得客氣些,你就肯讓我見麼?”
屈林悠然道:“不肯。”
小亭鬱一拍扶手,咬牙道:“你!”
屈林道:“表哥,別說我不講理。你對我們家這個小奴隸,可是迷戀得緊。這孩子也是個癡心的,三天兩頭往你帳裏跑,端茶送藥,就不用說了。連你出門,他也千裏萬裏地跟著去了。你在其藍(lán)倒是風(fēng)光了,卻讓你表弟我顏麵何存呢?如這次不給他點教訓(xùn),我這個萬奴之主也不用當(dāng)了!”
小亭鬱身上一寒,驚道:“你要怎麼對付他?”
屈林陰森森道:“切成八段,泡在馬奶中下酒如何?”
小亭鬱麵上血色唰地褪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顫聲道:“你……你敢?”
屈林哈的一笑,道:“他是我的奴隸,做什麼都隻由得我!”
小亭鬱語調(diào)突然一變,結(jié)巴道:“你……對他做過……什麼?”
屈林不解道:“甚麼?”
他怎麼也沒猜到,小亭鬱此時心裏想的卻是:“方寧……那般靈巧熟練,該不是屈林……欺負(fù)了他罷?”
屈林見他神色不豫,一張手,道:“我不愛說廢話!以後你見他一次,我就切他一根手指;你跟他說一句話,我就敲下他一顆牙齒。你要是不想看到他身上少點什麼,趁早別來找他!”袖子一拂,轉(zhuǎn)身就走。
小亭鬱急道:“屈林,他在你這裏,不過是個炫耀的物件。如讓他跟了我去,必定大不相同。我從沒向你求允過甚麼事,單單隻是這麼一個人,你就不能……答允麼?要是你喜愛這樣武藝高強的,我以後還你十個八個便是。”
他性子偏僻冷淡,絕少這般求人。屈林聽他口吻熱切,心中一動:“這可真叫死心塌地!”當(dāng)下轉(zhuǎn)過身來,神色冰冷,道:“抱歉,表哥。我從小就有個怪脾氣,隻要是我的東西,寧願爛在自己手裏,也不願交給別人!”
說罷,揚長而去。小亭鬱緊緊咬著嘴唇,目光幾乎釘穿他背影。
一眾奴仆見主人與人鬥氣,生怕遷怒自己,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屈林徑自邁入一座小團(tuán)帳,向地下閑坐的一人哼了一聲,道:“你倒是悠閑。”
屈方寧赤足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正百無聊賴地?fù)芘忚K,聞言抬眼一笑:“主人親自出馬,自然馬到功成。”
屈林俯身捧住他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可是為你當(dāng)了迴壞人。”
屈方寧靠著他的手,仰視他道:“主人大恩,小人銘記在心。”
屈林嘖了一聲,鬆手坐在毯邊,把頭上銀飾繁重的禮冠扯了下來,掀起衣襟扇風(fēng)。團(tuán)桌上放著兩隻小瓷碗,注滿了青梅酒。那柄“易水寒”貼碗而放,將梅酒冰得白氣森森,連碗上也滲出許多水珠。屈方寧獻(xiàn)上一碗給他,道:“主人,你的法子雖好,還須給小人換個藏身之處。不然他找上門來,小人不是危險得緊麼?牙齒手指雖是賤物,卻也少不得。”
屈林喝了口酒,瞥了一眼他的手,道:“別謙虛。你這雙手,從前已經(jīng)很不賴,現(xiàn)在更是要跟鬼王學(xué)箭,那怎麼少得?”捉起他手,撥了撥他拇指上那枚扳指,道:“我派你到其藍(lán),本來沒抱甚麼希望。誰料你一出手,就給我?guī)м掃@麼一手天牌。別說我,連我爹見了,也不禁對你另眼相看!”
屈方寧低頭道:“都是主人教導(dǎo)有方。”頓了頓,又道:“主君大人有何指示?”
屈林道:“也就是先纏緊些罷了。禦劍天荒豈是那麼好相與的?從前我爹想跟他攀交,送的珠寶、美人,堆積如山,他何曾看過一眼!”
屈方寧道:“是。小人借學(xué)箭之機,三天兩頭湊在他身邊,年深日久,總是有些用處的。”跪在地上,替他斟酒。
屈林注視酒液濺落,道:“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你看郭兀良的箭法,也是極佳的了。但據(jù)他自己說,他跟禦劍天荒差距之遠(yuǎn),就像一個在地下,一個在雲(yún)裏。他告訴我們,他的箭術(shù)是‘人間最規(guī)正之法’,像日光、經(jīng)書一樣精準(zhǔn),所以他可以教,我們可以學(xué)。禦劍天荒的箭術(shù),卻是‘無法之法’,那是教不了、也學(xué)不到的。他們是從小一起打江山的交情,但我看他並不把禦劍當(dāng)成平輩論交,倒是崇拜敬仰居多。”
屈方寧臉色凝重,正坐道:“到底是如何個‘無法之法’,郭將軍可曾提起過?”
屈林一指酒碗:“這隻碗你可看見了?我任將它放在何處,隻要在射程之內(nèi),也還難不倒你罷?”
屈方寧道:“小人不會射箭。如換成空手投擲白刃,方圓一裏之內(nèi),倒是必中無虞。”
屈林嘖嘖道:“不得了!”舉起酒碗,向地下一潑。
地下全是波斯絨的地毯鋪成,水漿落地,立刻被吸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
隻聽屈林道:“你看清了麼?”
屈方寧凝目不答,漆黑瞳仁中微光閃動,似在全力思索甚麼。
屈林重新倒了酒,慢慢喝著。
“那天郭將軍也是這麼忽然抽鞭,擊水中流。他說,水珠飛濺,在我們看來混亂無章,無跡可尋。但在禦劍天荒眼中,便跟那隻不會動的碗一般。任憑哪一滴,他都可以隨心所欲地?fù)羲椤!?br />
見屈方寧呆呆出神,嗤笑一聲,道:“你不是真信了罷?他再厲害,總也還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人的眼睛,豈能看清流水?多半是郭兀良崇拜過頭,言語有點兒不盡不實。”
屈方寧搖了搖頭,緩緩道:“不,是真的。”把央輕飛瀑中那一箭向他說了。屈林不以為然,道:“多半是他力氣大了些,把水都撩開了。”
屈方寧不再言語,跪坐在一旁,輕輕咬著手指。
屈林瞧著他,懶懶笑道:“怎麼,準(zhǔn)備全力以赴拿下禦劍,跟我表哥的好朋友遊戲也不玩了?”
屈方寧誠實答道:“禦劍將軍目光銳利,小人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與小將軍的交情,隻得緩一緩了。”
屈林笑道:“我可憐的表哥,至今還以為我是拆開你們這對生死摯友的惡人。不過你費了偌大力氣,哄得我表哥眼淚汪汪求我,就這麼棄了,似乎有些可惜。”
屈方寧微微一笑,道:“主人請放心。我臨走之前,給小將軍下了一條小小的咒語。無論多少年,他多少都會覺得我有些不同的。”
屈林皺眉笑道:“咒語?你從哪學(xué)的這些旁門左道,鬼方國麼?怎麼不給禦劍天荒也下一個?”
屈方寧注視地麵,道:“不,那是隻能對小將軍一個人用的。”
屈林狐疑地瞟著他,聽得帳外人聲鼎沸,禮炮喧天,探頭看了一眼,起身道:“怎樣都好,先給我把這個人打發(fā)迴去!我爹如見了他,你天天都給我表哥綁著,也不需要甚麼咒語了!”
屈方寧也隨著看了一眼,嘴角一挑,道:“對付他麼,小人倒是有個絕佳的辦法。”
小亭鬱自出使其藍(lán)而迴,每天在父親麵前,不停口地隻是誇屈方寧。道是勇猛機智無雙,又深明大義,父親如不快點下手,就要被禦劍將軍先一步奪走了。
亭西將軍聽人說起他在央輕陣前的軟弱模樣,本就攢了一肚子的火。雖然商樂王極讚他機巧過人,也絲毫高興不起來。但給他磨得幾天,嘴上雖然不說,難免還是牽掛愛子的心事。正趕上屈沙爾吾壽辰,特意多備了幾匹名馬,準(zhǔn)備把這個傳說中的英雄少年帶迴家。
他跟屈沙爾吾是沾親帶故、三十年的交情,賀禮一送,張口一提,豈有不答應(yīng)的?隻道屈林帶著他在後帳陪客,一會兒直接領(lǐng)走便是。又笑稱他眼睛毒,會挑人,別的不要,偏偏選了這一個。亭西將軍見屈沙爾吾笑得頗有點意味深長,一時不得其解,也就沒放在心上。
午宴未過,雅夫人附耳說,小亭鬱一大早就給什麼氣著了,現(xiàn)在還賭氣沒有吃飯。亭西將軍便琢磨著先把那孩子送迴去,讓愛子高興高興。誰想連找兩名總管去催,都隻說,小王爺在跟他“告別”,請將軍稍等一會兒。
亭西將軍見他們目光閃爍,言辭吞吐,說話的樣子很不自然,不禁心中起疑。想到屈沙爾吾那個微妙的笑容,更不放心,當(dāng)即起身,決定來個眼見為實。
後帳他是知道的,門口卻有幾個站崗的。當(dāng)然也不敢攔他,隻得滿臉焦急地放他進(jìn)去了。
這一進(jìn)門,當(dāng)真是愣在原地,氣上心來。隻見帳內(nèi)香煙嫋嫋,該陪的客人一個也無,隻有一張綺羅堆織的軟榻,色作豔紅,寬寬大大。屈林就在這榻上,朝門而坐,冠服半褪,滿臉迷醉。一名烏發(fā)散亂的白袍少年,雙腿大張,坐在他大腿上,正軟軟地伏在他一邊肩頭,不知說著甚麼不要臉的話。
亭西將軍震驚之下,隻盼是自己弄錯了,特意出聲問了句:“屈方寧?”
屈林這才發(fā)現(xiàn)他,驚道:“亭、亭西伯父,您……您來了?”那白袍少年原本背對他,此時才緩緩轉(zhuǎn)了過來。隻見他一張臉紅潮未褪,一雙眼水光盈盈,眼角還挑著一線銀妝,那模樣真是秀媚到了十分。一件淡紅薄紗的衣衫完全敞開,從胸口袒露到肚臍,深深淺淺地留著幾個桃色的痕跡。褲子也不知道穿了沒穿,一雙光潔的小腿完全赤裸,其中一隻就被屈林握在手裏,上下愛撫。那腳腕上還掛著個黃金足圈,墜著兩個小鈴鐺,真是說不出的淫靡!怎麼看也不是個殺人行軍的貨色,說是個美麗的玩物倒是再恰當(dāng)不過。
此時這玩物就向他仰起了眼,似乎也不認(rèn)得他,輕輕答了句:“嗯?叫我麼?”那聲音也沙沙膩膩的,甜得要命。
亭西將軍雙手顫抖,轉(zhuǎn)身就走,連午宴也不要吃了,先迴去把小亭鬱結(jié)結(jié)實實訓(xùn)了一頓,罵他好的不學(xué),盡學(xué)些貴族子弟的下流習(xí)氣。堂堂武將之家,豈容他豢養(yǎng)男寵!還要欺騙父親,更是罪加一等。小亭鬱不住口地辯解,他哪裏肯聽?從今往後,對小亭鬱管教越發(fā)嚴(yán)格,連屈林家也不許他去了。
屈方寧轉(zhuǎn)頭目視亭西將軍背影消失,將小腿放了下來,猜道:“八成是信了?”
屈林一隻手仍伸進(jìn)他衣服裏慢慢摩挲,也不看門口,忽然雙手一翻,把他壓在身下,邪笑道:“主人我的火也給你撩上來了。腿張開!”
屈方寧依言分開雙腿,仰頭問道:“主人要做甚麼?”
屈林見他神色平靜,毫不羞澀,眼底微帶迷惘,倒是有點意外:“你不懂?”
屈方寧倒也非常老實:“用手還是懂的。”
屈林噗的一笑,欲潮頓時退了:“那就算了。跟男人本來就麻煩。”俯身在他嘴上吻了一口,起身道:“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愛當(dāng)?shù)谝粋。甚麼時候別人把你弄好了,我再跟你玩玩。”
屈方寧知道他有個奇怪的性癖,不喜歡處女,對成熟又多經(jīng)人事的女子反而情有獨鍾。每每車唯之流在宴會上吹噓自己奪走過多少女孩子的貞操,他都嗤之以鼻。他常對人說,人生就這麼幾十年,隻用來享樂也還嫌不夠。開拓墾荒的事情,最愚蠢的人才會去做。這麼一番言論,自然招致必王子等人的大力抨擊。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樂。他最寵愛的兩個侍妾,一個是遊方多年的聖女,那是經(jīng)常要與各國巫祝在一起,用身體探討經(jīng)書奧義的。還有一個索性就是名寡婦,可見他的喜好是多麼與眾不同了。
屈方寧也不懂什麼叫“別人把你弄好了”,也站了起來,道:“主人有命,小人自是無所不從。”心念轉(zhuǎn)到小亭鬱身上,不禁搖了搖頭。比起小亭鬱來弄他,還是他弄過去的幾率大些。
忽聽禮炮交鳴,人群騷動,門口禮官高亢的聲音激動地喊道:“主家,禦……禦劍將軍來了!”
兩人對望一眼,眼中都頗有些驚奇。隻見屈沙爾吾親率家眷,從正門遠(yuǎn)遠(yuǎn)迎了出去。禦劍天荒隻帶了巫木旗一個侍衛(wèi),身上是便服而非禮裝,麵具也隻是個尋常的青木麵具,似乎隻是順路經(jīng)過,並不是特意來賀。但屈沙爾吾全不在意,站在門口,拉住他的手來迴搖晃,極力邀請他進(jìn)去喝酒,又肉麻地說:“將軍的到來,已經(jīng)是小王最好的賀禮了。”一群人吵得熱哄哄的,把禦劍簇?fù)磉M(jìn)來。屈沙爾吾紅光滿麵,喜悅得難以言表。禦劍也吃不住他這樣熱情,打發(fā)巫木旗去取賀禮,自己便隨之進(jìn)來了。屈沙爾吾大聲吩咐總管,撤下殘席,換一桌全新的來。至於酒,人人都知道,禦劍將軍隻有麵戴銀麵具時,才會舉杯喝酒。但還是換了一種最陳最好的酒來,免得他老人家突然起興要喝。
屈方寧在後帳門中,看著禦劍比旁人高了將近兩個頭的身影,在人群中真是非常顯眼。冷不防屈林捏了一把他的臉頰,笑道:“怎麼,少女看到情郎來家裏,開心了?”
屈方寧正色道:“主人言重了,小人的情郎永遠(yuǎn)隻有主人一個。”瞥了眼帳外那個身影,抿了抿嘴:“其他人,不過是用來借種的。”
千葉慣例,聚會的宴席開得愈遲,就愈顯得主家對客人的尊重。車寶赤將軍更以屢次晚宴開在次日清早的豪情,被稱為“宴會王”。屈沙爾吾也不落人後,雖是午宴,太陽已西斜,鼎钁酒器,舞樂歌姬,皆作碎玉流金色。禦劍天荒被他拉著坐在左首第一席,幾名麵如桃花的女奴紅著臉圍坐一旁,十指尖尖,把乳糜羔子磨得細(xì)膩無比,雪白的馬奶酒濾得一絲渣滓也無。隻恨將軍今天戴的麵具嚴(yán)嚴(yán)實實,一點兒也沒有可趁之機。
屈沙爾吾親親熱熱地跟他閑聊一番,一定要他留下來共進(jìn)晚膳。禦劍見珍饈美酒如流水般送來,大有與宴會王一較長短之意,知他用意,也不挑明,隻是附和寒暄。片刻杯盤重開,酒過三巡,才隨口道:“前一陣在其藍(lán),王爺家一位小朋友大展身手,力挽狂瀾,當(dāng)真是後生可畏。我一見之下,十分難忘。”
他這句話,分明就是要人來了。屈沙爾吾不料他如此單刀直入,滿臉堆笑,口中道:“小王近年精神不濟(jì),這些管教之事都是屈林在做。”高唿一聲屈林,囑咐道:“把你平日得意的那幾個都叫出來,讓將軍看看!”
屈林恭謹(jǐn)?shù)溃骸笆恰N覀兗矣腥齻奴隸,一個力大無比,人稱金剛力士。”手一揮,額爾古一個鐵塔般的身子昂然向前,每一步都震得波斯絨毯上的器物乒乓作響。八名身著白紗的舞姬嬌笑著上前,一邊四個,攀住他的手臂。額爾古高舉雙臂,原地跳著“圈舞”,足足一刻,麵色如常,輕輕將舞姬們放了下來。
車寶赤立刻叫道:“老沙,我力氣也不小,你把這八個美人送我,我也給你跳個舞!”眾賓客一時大笑不止。
屈林嘴角浮現(xiàn)一絲得色,又道:“一個善於偷竊,即使在眾目睽睽之下,也能輕易盜走人們眼皮下的東西。諸位可曾發(fā)覺,桌上酒壺的蓋子已經(jīng)不翼而飛?”
眾人一看之下,果然如此,不禁嘖嘖讚歎。車卞一個老鼠般的腦袋從他身後探了出來,嘿嘿一笑,將懷中三四十個酒壺蓋悉數(shù)倒在地上。
屈沙爾吾含笑道:“將軍,如何?”禦劍道:“王爺手下臥虎藏龍,可喜可賀。”
眾人見了這頭兩個,已然大開眼界。情知壓軸的那一個必然更厲害,紛紛叫道:“還有一個呢!我們要看第三個的本領(lǐng)!”
屈林神秘一笑,道:“諸位莫急,這就出來了。”抬起掛滿黃金鐲子的手掌,拍了兩下。
陡然之間,蓬蓽生輝,兩隊白紗款款的舞姬,抬著一位身著金縷翠裙、身形纖巧的女子,來到大帳正中。
地上別無他物,隻倒扣著一隻精細(xì)的銀碗。那名女子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腳趾,好似一隻輕盈的蜂鳥,立在碗底不足半寸的空隙,極其狂放又柔媚地舞了起來。
她的長發(fā)束著花環(huán),在金光粼粼的夕陽下狂亂飄舞。她金邊的麵紗長長地垂了下來,隻露出一雙眼睛。她的眼睛,可以點燃篝火……
屈林介紹道:“她叫帕麗斯,是伊克昭盟最好的舞者。”
所有人都屏聲靜氣,希望那雙美麗的眼睛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兒。
隻有禦劍天荒的目光,繞過了她五彩斑斕的身影,注視著一名跟在舞姬身後,一同進(jìn)入大帳的白袍少年。
屈方寧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注視般,垂在雙肩的烏發(fā)緩緩一動,抬起頭來,眼中閃現(xiàn)喜悅的光芒,舉起白紗挽罩的手,向他偷偷揮了揮。
巫木旗見了,眼睛瞪得滾圓,指道:“那那那個是小錫爾?”
他記得就在前幾天,這孩子還是身姿筆挺,英氣十足,砍割人頭那是手起刀落,舉手投足全是一股淩厲之氣。哪怕最忠誠盡責(zé)的侍衛(wèi),也不能做得這樣好。
但今天頭發(fā)不束了,很能顯示他精瘦結(jié)實的身材的軍服也不穿了,隻有件鬆鬆垮垮的白袍子曳地,白紗的褲腿高高挽起,赤足陷在地毯裏,左腳腕上還掛著個金鈴兒。小雲(yún)雀才掛鈴兒呢!
瞪著眼睛看了半晌,一錘定音:“這不對!”
禦劍笑了笑,看著屈方寧,手指在桌上叩了兩下,示意他坐到身邊來。
屈方寧果然叮鐺叮鐺地走了過來,立刻被巫木旗捉住了,捏著他的臉細(xì)看。
屈林此時卻向他笑道:“我們家最拔尖的三名奴隸已經(jīng)展現(xiàn)完畢,將軍可有瞧得上眼的?”
禦劍道:“三個都很好,隻是我想要的不在其中。”
屈林捶胸頓足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向屈方寧使個眼色:“還不給將軍敬酒賠罪?”
在座人人都知道,禦劍將軍這張青木麵具覆蓋整張臉孔,那是拒絕一切貢獻(xiàn)之意。屈方寧卻不懂得,聽見主人吩咐,自然而然便服從了,柔順地斟了一杯酒,跪送到禦劍麵前。
巫木旗忙哈哈一笑,道:“老巫嗓子正好有點渴了,多謝多謝。”便欲劈手奪過。
卻見禦劍右手一攔,緩緩掀開麵具一角,就著屈方寧的手,一口飲盡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