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網 - 好看的網路小說排行榜推薦,免費小說在線閱讀網

    屈沙爾吾與屈林交換一個眼色,又驚又喜,上前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將軍這可是為小王破例了,如何敢當(dāng)?”


    禦劍也溫和地說:“王爺以禮相待,我何敢有負(fù)殷勤?從今往後,咱們多親近親近。”


    屈沙爾吾笑得滿臉開花,連聲稱是。少頃禦劍起身告辭,立刻挽手親送到門口。屈林見他上馬,忙踢了屈方寧一腳,示意他跟上去。


    正是一天太陽最斜、草影最長的時刻,三人向落日盡頭的鬼城緩緩走著,影子也拖得長長的。


    巫木旗給禦劍牽著“越影”,遠(yuǎn)遠(yuǎn)走在前頭,聽著後頭鈴鐺兒一搖、一晃,響得很有節(jié)奏。好奇地一看,屈方寧正一步一踢,跟自己的影子玩兒。足上的鈴鐺聲清脆如珍珠,別提多好聽了。


    巫木旗看得很有意思,立刻作了一個歌兒:


    “沒有豐沛的雨水,


    河流怎能不幹涸?


    沒有雄壯的大樹,


    雲(yún)雀兒到哪裏去唱歌?


    ……”


    禦劍迴頭看見,也不禁笑了,向屈方寧道:“過來!”


    屈方寧一點兒也不知道巫木旗在笑他,聽見禦劍叫他,雙眼一亮,屁顛屁顛地跑上來了。


    禦劍故意問:“你的弓呢?”


    屈方寧“啊”了一聲,慌道:“還沒開始做呢!”


    禦劍忍著笑,向巫木旗道:“老巫,把我的弓借給他!


    巫木旗一邊解下那張漆黑厚重的長弓,連箭囊向屈方寧一拋,一邊還不住口地唱著:“隻有和雨水在一起,


    河流才能養(yǎng)育牧民。


    隻有和大樹在一起,


    雲(yún)雀兒才得以棲息。


    ……”


    這弓著實有些分量,饒是屈方寧手上力氣過人,也好不容易才接穩(wěn)。那箭囊就更重了,裏頭插著不下二十幾支羽箭,粗略一看,箭翎全由遍體漆黑的鐵雁尾羽所製,那是入水即沉、再沉重也沒有的。


    禦劍責(zé)道:“你別捉弄他!


    巫木旗嘿嘿一笑,將一大把箭枝抽走,隻給他留下一兩根。他滿身鐵筒、佩劍、水壺、護心鏡亂響著,晃蕩到水邊去了。


    遠(yuǎn)遠(yuǎn)地還聽見他破砂罐似的聲音,粗豪地唱著:


    “……河流裏的水啊永遠(yuǎn)沒有窮盡,


    美麗的小雲(yún)雀兒不要忘了舊情!”


    屈方寧端正地捧著弓箭,等待禦劍發(fā)號施令。


    禦劍卻跟故意要他心急似的,慢慢悠悠地問:


    “學(xué)箭很艱苦的,你怕不怕?”


    屈方寧道:“不怕!”


    禦劍馬鞭一指前方,道:“那連綿起伏的地方,就是盛產(chǎn)銅、鐵的連雲(yún)山。我不教你,用山下一百頃土地、二百頭牛羊跟你換。你換不換?”


    屈方寧沒有半點猶豫,立即道:“不換!”


    禦劍在馬上端詳他,微微笑道:“為什麼這麼想跟我學(xué)箭?”


    屈方寧仰頭注視他,目光堅定炙熱:“因為我崇拜你。我想成為你。”


    金色的夕陽下,他烏黑的眼睛裏也閃著金色的、熱烈的光芒。


    “我將來有一天,也要在千軍萬馬之前,射出一支驚天動地的箭,讓人一見之下,就丟盔棄甲,跪地求饒。所有在場的人,都臣服震懾,佩服無已。聽到我名字的人,都會退避三舍,五體投地。”


    “你是草原上的傳說。我也要成為傳說!比你更偉大、更動聽。人們有多麼記得你,就有多麼記得我!”


    禦劍笑道:“真是了不起的夢想!”長長的馬鞭一卷,將他拉上馬背,放在身前。


    屈方寧身上的白袍又輕又軟,薄薄的一層,此刻背心貼著他寬厚的胸膛,熱度透過衣衫直達肌膚,感覺甚是異樣,唿吸不禁亂了。


    又聽見禦劍低低的、沉厚的聲音在耳畔命令道:“你先射一箭來看看!”


    那聲音從麵具下傳來,隔了一層,更多了一分遙遠(yuǎn)的撩撥之意。


    他耳畔直到臂膀,簡直半邊身子都酥了,勉強抬起弓來,又何嚐懂得搭弦對榫,隻學(xué)著平日見過的樣兒,胡亂發(fā)出一箭罷了。聽見禦劍在耳邊失笑的聲音,心知這一箭實在太不像話,紅著臉道:“將軍,你能不能……別靠著我說話?”


    禦劍從未聽過如此特別的要求,問道:“怎麼?”


    屈方寧老實交代:“將軍的聲音太好聽了。我腿都軟啦。”


    禦劍一怔,這說法也當(dāng)真是破天頭一遭聽到。別人聽了他說話,戰(zhàn)栗顫抖猶自不及,豈有膽子品評好不好聽?


    看見他連耳根也紅了,料想他所言非虛,心中一笑,果然拉開了一些距離,道:“再來。”


    屈方寧平定唿吸,一箭筆直射出。雖然手法完全不對,但箭勢如虹,頗有忘歸之意。


    禦劍微一沉吟,向水中一指,道:“看那片樹葉。”


    此時太陽沉落,隻剩天邊一道金線。屈方寧凝目望去,隻見一片巴掌大小、缺了個口的樹葉,半青不黃,正順著湍急的水流中急速漂去。


    他不明其意,點了點頭。


    忽然眼前一黑,禦劍已將他雙眼覆住。一時無人言語,隻有一陣清涼的風(fēng),吹過他發(fā)燙的麵頰。


    禦劍忽然問道:“到哪兒了?”


    隻覺得手心下的睫毛動了幾下,屈方寧伸出一根手指,準(zhǔn)確無誤地指向已快漂到視野盡頭的樹葉。


    禦劍心中驟然一跳,道:“你側(cè)過來!


    屈方寧依言側(cè)坐過來,兩條腿一蕩一蕩,雙手撐在鞍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禦劍指了指水邊葦藻中一群休憩覓食的白雁,道:“看頭雁!


    屈方寧側(cè)身看了片刻,轉(zhuǎn)身背對雁群,點點頭。


    禦劍揚手一揮,一枚箭鏃從指間倏然飛出,雁群受驚,唳叫飛散。


    屈方寧垂目冥想,隨即緩緩伸手,向身後某處一指。


    “將軍,對不對?”


    一隻斑頭長頸的大雁,從他所指之處,振翅飛去。


    屈方寧的目光,也隨之飛上無盡高空。


    禦劍低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雖然隔著一層青木麵具,亦能聽到他喉嚨深處低低的顫抖。


    屈方寧收迴目光,麵露迷惘:“說不上為什麼,但我就是知道!


    頓了頓,又打了一個手勢,形容道:“像從大地上找到一條河,一幅畫裏指出一個人!


    再想一想,又道:“從小打架,別人都打不到我。因為他一拳揮來,或是一腳踢來,經(jīng)過何處,落在何方,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隻是力氣太小,雖然心裏明白,也避不開,F(xiàn)在長大了一些,力氣也大了,所以就常常欺負(fù)別人了。”


    禦劍深深看著他,道:“你一天也沒有學(xué)過箭術(shù),誰也沒有教過你?”


    屈方寧尷尬地抓一下臉頰:“野路子還是會一點的!焙鋈惶痤^,慌道:“我會好好學(xué)的!”


    禦劍輕笑一聲,道:“嗯,那真是好得很!”將他攬在胸口,重張弓弦,左手將他的手連弓臂、箭鏃一起牢牢握住,右手替他調(diào)整五指扣弦姿勢,道:“我?guī)阋患O肷渖觞N?”


    屈方寧全身陷在他懷抱裏,隻覺背後一陣陣燥熱,肩膀都繃緊了,見水邊生著一叢深紅花朵,不及深思,便向花開處看去。


    禦劍見他目光所在,卻是一怔,才無奈笑道:“好小子,第一箭就要把我家徽滅了?”


    屈方寧陡然記起,此花名叫“女葵”,顏色永如血紅,隻生於盛夏,怒放恣意,是禦劍家族標(biāo)記,亦是鬼軍圖騰。禦劍當(dāng)日臂上所係圓盾,便是此花形狀。


    這下嚇得不輕,心中迷亂的念頭也立刻消失,忙辯道:“我不是……”


    隻聽巫木旗在遠(yuǎn)處叫道:“將軍,陣閱要開始了。”


    禦劍應(yīng)了一聲,在他耳邊道:“你不是甚麼?你既喜歡,就送了你罷!”右手?jǐn)堉笫止⑽⒁换,已是一箭放出?br />

    他振臂的力道怪誕沉重之極,屈方寧右臂一酸,隻見一支漆黑羽箭,已電光石火般向花叢飛去。


    以這一箭之勢,崩塌整座堤岸也不在話下。但那箭光未入花叢,倏然轉(zhuǎn)向,似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折斷花莖,捧著一朵麗色無儔的花兒,向二人飛轉(zhuǎn)而來。


    禦劍二指一動,將那朵“女葵”放在他懷裏。


    屈方寧見箭尖平平整整地勾破花萼,一點也沒碰到花瓣,就是故意執(zhí)箭去穿,怕也不能穿得這樣完整。一時心中狂跳,暗想:“我何時才能練到如此境界?”


    禦劍看破他心思,道:“這是哄小孩兒的。你迴去想一夜,便能想明白了。明天這時候,再在這兒等我!”馬鞭兒一卷,將他放迴地上。


    巫木旗嗆啷嗆啷地跟來,奇道:“咦,小雲(yún)雀兒這麼快就學(xué)完了?”


    禦劍也看他一眼,笑道:“嗯,小雲(yún)雀兒要迴家了!


    越影昂首飛馳,片刻就溶入了暮色;▍惭谟车乃,猶自傳來輕微的鈴鐺聲。


    屈方寧立了良久,直至二人背影消失,這才把花兒往肩上一別,雙足一撞,鈴鐺清脆,轉(zhuǎn)了迴去。


    他心中激動難抑,一路小跑,徑直向灌洗馬腸、馬肉的後廚奔去。才邁進一步,屈家大總管就把他捉到了,連聲道:“往哪兒跑!王爺?shù)戎娔隳兀 ?br />

    他還道是屈林見問,誰知一路越走越長,被帶到一座從未來過的偏帳中。帷幕重疊,金光碧影,雪白的垂皤上掌印著一朵朵殷紅的雲(yún),正是他肩上徽記。大帳正中,卻坐著領(lǐng)地萬頃、出手豪闊的壽星——屈沙爾吾。他一手撐在白羆氈上,一雙鷹眼微微瞇起,正盯在他臉上。


    屈方寧跪在地上,心中不禁惴惴。


    隻聽屈沙爾吾緩緩道:“我常常聽屈林提起你,說你身手很好。他跟著你,學(xué)了很多東西!


    他的聲音並不威嚴(yán),甚至有些許溫勉之意。屈方寧卻無由地更是驚懼,垂頭不敢作答。


    屈沙爾吾語氣更是和善,道:“其藍之行,你跟亭西家的兒子,既能親密交往,又能及時抽身,做得很好。今天在人前扮了一迴孌寵,委屈你了!


    屈方寧隻覺頭皮一麻,額上汗珠滾滾而下,兩鬢瞬間便已汗?jié)瘛?br />

    屈沙爾吾注視他垂到地麵的黑發(fā),向前微微傾身,道:“這主意是誰想的?當(dāng)真不壞。『堇睕Q絕,全無後顧之憂。以我們家屈林的性子,未必一時之間便想得到!


    屈方寧雙膝微微顫抖,低聲道:“迴……主君,小人一時情急,膽大妄為,請主君賜死!


    屈沙爾吾笑道:“我是在誇你。什麼膽大妄為了?屈林身邊,就缺你這樣懂事的人。你要是女孩子,他一定特別寵愛你!


    屈方寧聽到“懂事”二字,發(fā)梢的汗珠終於淌到了地毯上。


    屈沙爾吾饒有興味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問道:“你來我們家多久了?”


    屈方寧勉強打點精神,道:“迴主君,四年了。”


    屈沙爾吾又問道:“你是錫爾人?是金剛額爾古的弟弟?”


    屈方寧心念急轉(zhuǎn),迴道:“不是的。小人從小失去父母,常常依賴他,他對小人也多有照顧。旁人看來,便如兄弟一般!


    屈沙爾吾點了點頭,道:“怪不得!屈林說,當(dāng)日在戰(zhàn)俘坑前,原本他隻看中了額爾古一人。交付訂契之時,額爾古忽然跪地磕頭,說自己有個年幼的弟弟,求他一起帶走。屈林本不想要,你卻從額爾古衣服裏偷偷轉(zhuǎn)過臉來。嗯,你抬起頭來!”


    屈方寧緩緩抬眼,與他目光對視。


    屈沙爾吾滿意地?fù)嶂仓干系陌藢汈浯淙,道:“就是如此!‘——又高挑,又漂亮,幹幹淨(jìng)淨(jìng)的,像一群野狗裏站著一頭暹羅貓。’屈林一見之下,正中下懷,不但買了你,連你的小偷哥哥、啞巴伯伯也照單全收。來這裏之後,額爾古和車卞多有劣跡,你卻是最老實、最清白的。”


    他看著屈方寧,露出蛇一樣的笑意。


    “在屈林看來,你大概也就是隻乖乖的小貓罷?所以給你戴了個鈴鐺,隨你一天到晚到處晃蕩。隻是我可愛的兒子啊,他不知道!能在野狗群裏活下來的貓,比眾狼中的頭狼還可怕得多。因為要讓人害怕很簡單,要讓人喜歡,卻是多麼的難啊。”


    屈方寧全身顫抖,撲簌跪道:“小人……小人絕不是有意欺瞞,實因……實因……”


    他心中混亂一片,平時的伶牙俐齒,萬千法門,竟是一個也派不上用場。


    屈沙爾吾嗬嗬一笑,安撫道:“別慌,慌什麼?能讓人喜歡,也是了不得的本領(lǐng)了。禦劍天荒喜歡你,本王很是欣慰呢。”


    他酷似安代王的青色眼珠,睥睨著屈方寧,道:


    “你在金帳前一舉成名,我還以為你是個喜愛名聲的孩子,現(xiàn)在一看,又不甚似。但不論你所求為何,名聲,權(quán)勢,地位,土地——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當(dāng)然,你須努力一些,讓禦劍天荒一直這麼喜歡你。最好下次敬酒的時候,他連整張麵具也掀了下來。哈哈哈!”


    屈方寧平複心跳,垂頭道:“主君厚愛,小人愧不敢當(dāng)。隻是禦劍將軍對小人並非喜愛欣賞,隻是羈於允諾!


    見屈沙爾吾臉上又掛了上玩味的笑容,索性一咬牙,道:“禦劍將軍好似金湯堡壘,堅不可摧,高不可攀。小人的小小手段,在他看來不值一笑。這個……王爺想必比小人更明了。”


    屈沙爾吾緩緩搖頭,道:“太陽不會永不沉落,禦劍天荒也未必?zé)o懈可擊!”


    屈方寧伏地道:“請主君明示!


    屈沙爾吾仰起頭來,目光投在垂皤的紅雲(yún)上,又似看著遠(yuǎn)方。


    “禦劍天荒天縱奇才,十五歲起便能領(lǐng)率千人布陣,突圍奇襲。十多年來,南征北戰(zhàn),所向披靡。千葉偌大土地,泰半由他親手打下。千萬將帥士兵,無不敬之若神;異族文臣武將,皆是又怕又恨。他交情最好的幾個人,安代地位最高,也要依靠仰仗他;郭兀良雖年長於他,對他也是敬愛交加。他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弄不到的。他看上的女人,眼皮一抬別人就送來了!他的妻子奈彌兒,辛然王本來已經(jīng)許給了紮伊親王。一聽說他想要,立刻悔了那一樁婚,連夜趕來與他結(jié)親!


    屈方寧心想:“這日子可挺美啊。有甚麼不好了?”


    屈沙爾吾搖手道:“人啊,總要有些能得到的,又有些得不到的,甘中帶苦,樂而含悲,才算有滋有味。倘若事事都太過順意,那有甚麼趣味?你如能巧妙地逆意而為,他嚐了這個新鮮,必定對你側(cè)目相看,念念不忘!


    屈方寧凝神思索片刻,忽道:“主君,小人曾見昭雲(yún)郡主如此,似乎……”


    屈沙爾吾笑道:“昭雲(yún)兒學(xué)而不得其法,身在寶山而不自知。你勝過她何止十倍?何況你有一件事,更是獨得之妙!


    說著,上下端詳他一番。


    “禦劍天荒有個叫完爾初的兒子,如活到現(xiàn)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屈方寧動著他的小心思,恨不得拿起手來咬一咬。


    他想:“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他不是不要兒子麼?”


    忽然帳門口環(huán)鐲相撞,嗆啷有聲,卻是屈林帶著額爾古、車卞兩兄弟到了。


    額爾古見他臉色發(fā)白、神情萎靡,烏發(fā)濕得貼在兩鬢,還道他又闖了甚麼禍,惹得王爺發(fā)火。他是最善於攬這個爛攤子的,二話不說,先往屈方寧身邊一跪,大聲道:“王爺,不論我方寧弟弟犯了甚麼事,我都與他共同承擔(dān)!睂⒀鼛兄你y杯之屬一一放下,那都是他今天得的賞賜。這麼一放,表示願接受懲罰之意。


    車卞今天得了好幾個垂涎已久的珊瑚珠,雖然很心痛,還是慢吞吞地放下了,跪在一處。


    屈林卻一眼看見屈方寧肩上那朵鮮紅的女葵花,嘖嘖兩聲,礙著父親在前,沒有說話。但是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分明又在扯甚麼少女情郎了。


    屈沙爾吾緩緩掃視地下跪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誰說他犯了事?我是見他伶俐能幹,想挑件好東西賞他呢!


    他這麼開顏一笑,帳中陰冷的氛圍一掃而空。


    車卞一聽大喜,連忙把珊瑚珠塞迴兜裏,那手腳別提多快了。


    額爾古卻信以為真,稟道:“我方寧弟弟不慣與人同寢,夜裏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他就睡不安穩(wěn)。王爺如肯賞一道門簾,替他隔一個單獨住處,就是最大的感激了!


    屈沙爾吾笑道:“那有何難?你們兄弟三人各有各的本領(lǐng),如能一心為我,將來立下大功,我便將……嗯,連雲(yún)山下十頃地、二十頭牛羊,全部賞賜給你們。”千葉律例,奴隸的一切都屬於主人,自己不能擁有毫厘之物。他這樣說,便等於允諾日後放他們脫離奴籍。


    千葉貴族雖然富庶,平民卻依然寒苦,家中最多養(yǎng)得一兩頭牛、五六頭羊。水草土地,更是奢侈之物,那是萬萬不敢肖想的。額爾古聽他如此應(yīng)允,喜不自勝,拉著屈方寧磕了十幾個頭。


    他哪知屈方寧心中卻偷偷在想:“就在一會兒之前,才有人向我允諾了同樣的物事,數(shù)量是你的十倍。我連他的也看不上,還能看上你的嗎?”


    屈沙爾吾忽道:“額爾古,你與他非親非故,並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為他擔(dān)責(zé)喪命,你不後悔麼?”


    額爾古心中震懼,跪道:“我們兄弟幾個幼年家貧,靠采撿燕窩為生。從他會走路起,就抱著一隻小籃子跟我一起,無論晴雨,狂風(fēng)暴雪,相依相隨,從不獨自離去。在我……小人心中,早已當(dāng)他是親生弟弟!


    他聽屈沙爾吾語氣,似乎不太喜歡他這個弟弟,一個鐵塔般的身子自然而然便移了過去,擋在屈方寧身前。


    屈方寧躲在他身後,隻見屈沙爾吾也正看向他,一雙鷹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口中卻道:“有情有義,當(dāng)真難得!下去罷!


    屈林才向父親問道:“禦劍將軍今日示和,父親以為是真是假?”


    屈沙爾吾依然目視三人離去的帳門,聞言嘴角一扯,微曬道:“真如何,假又如何?”


    屈林隻道父親有意考較自己,道:“如是真的,便是父親這麼多年最好的賀禮了。就算是假的,借著那杯酒,也未必不能做成真的!”


    屈沙爾吾聽他語氣激動興奮,這才收迴目光,道:“還早呢!”


    屈林不甘心道:“兒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對小奴隸十分上心。如依父親所言,牽動他喪子情懷,三五年間,便能潛入鬼城中樞了。”


    屈沙爾吾幹笑一聲,道:“說得輕巧。禦劍天荒是何等樣人?你以為他多年對我們貢送之物分毫不取,是為了甚麼?我們能猜他的心思,他未必就不知道我們在想什麼!


    屈林心中一顫,低頭道:“父親教訓(xùn)得對,兒子輕敵了!


    屈沙爾吾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道:“不怪你。別說你們小孩兒,就連我一想到要跟他做對手,也頭疼得很!你選的這個人,也算有些手段的了。他若能計算得當(dāng),十年之後,大概能派上點用場!


    屈林怔道:“十年?禦劍天荒當(dāng)真如此可怕?”


    屈沙爾吾看著他年輕的臉,微微笑道:“十年,二十年,又有甚麼要緊?父親老了,還有你在!”


    屈林迎著他慈愛目光,鼻腔一酸,叫道:“是,父親!”


    屈沙爾吾點了點頭,忽道:“你對他,是十分信任的了?”


    屈林心中領(lǐng)會,答道:“他至親至愛之人,都在兒子掌握之中。何況兒子對他了如指掌,此人除了建功立業(yè),別無其他念想。隻要他羊皮契書還在,跑不出這片土地!”


    屈沙爾吾深深看他一眼,片刻才道:“聽說你還把那柄寒冰短劍借給他了?”


    屈林道:“是。他在其藍大展身手,全賴此物。”提及此事,不禁麵有得色。


    屈沙爾吾緩緩撫摸手上翡翠,沉聲道:“我將短劍送你之時,說過甚麼來著?”


    屈林不明道:“父親說,這把劍鋒利無雙,能斷惡龍之喉,能斬仇敵之首……”


    忽然之間,心中一寒,下一句話便說不出口了。


    屈沙爾吾頷首道:“你要記得父親的話,莫被那寒氣反噬了手指!”


    屈林雙手緊握,躬身道:“是。將來功成之日,兒子會親手折斷,絕不假手他人!”


    宴席上每一道雜燴、肉炙,都嗞嗞冒著油光,肉香四溢,吃到嘴裏,每一個人都讚不絕口。


    但這珍饈佳肴的原料,可不怎麼好看。清洗原料的地方,更是蚊蠅成群,腐臭不堪。


    迴伯就在一道隆起的土梗上,就著遠(yuǎn)處的篝火,專心地翻洗著手中一條肥大的馬腸。別人叫他喝水歇息一會兒,他也聽不見,隻是埋頭幹活兒。比起周圍那些一瞅見奴隸長、總管轉(zhuǎn)背,就拚命偷懶的人,態(tài)度簡直不能再端正了。


    直到背後一熱,汗津津的貼了個人上來,也隻是舉起馬腸對火光照照,口中極輕地問一句:“對付兩個老狐貍,不容易吧?”


    背後的少年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連說話也懶得說了。


    一會兒,車卞瘦瘦小小、猴兒似的身影出現(xiàn)在篝火邊。也不知他往總管們手裏放了個什麼,總之雖然宴席還在源源不斷地開著,他立刻就能迴去了。


    迴頭一看,屈方寧又睡著了。於是背了他起來,一起走上了去通帳的路。


    暑氣還沒有下去,星星已經(jīng)出來了。


    額爾古見他背得吃力,拍了拍自己的肩,道:“我來背他吧!”


    屈方寧嘀咕了一句:“迴伯,好臭。”手卻不放開他脖子。


    於是迴伯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依然背著他。


    額爾古見他半醒不醒,忍不住問:“今天王爺問我們是不是兄弟,那是什麼意思?”


    車卞嘻嘻笑道:“多半是見我們古哥健壯可愛,要給他找個婆娘。先探一下口風(fēng),免得被哥哥弟弟幾個一起睡了去……”


    他說得太也齷齪,額爾古連叫了好幾聲“放你娘的屁!”連迴伯都忍不住伸出一隻手,做著鄙夷的手語。


    額爾古又好聲好氣地問:“我說咱們從會走路就認(rèn)識了,行不行?”


    屈方寧輕輕嗯一聲,道:“行的。以後都這麼說!


    額爾古想到自己跟他的交情平白又添了幾年,心裏高興了,又去接他來背。屈方寧抬腿踢了他一下,叫迴伯走遠(yuǎn)些。


    車卞卻又笑嘻嘻地湊過來說:“想我古哥,從小力大如牛,招兵點將,八歲就打下小燕山一半地盤。古哥要摘的巢窩,哪個敢說半個字?隻有方寧弟弟剛來的時候,那小眉頭蹙的,不理不睬的,給足了他氣受!我們還眼巴巴地等著兩個人打一架,誰知過了一夜,就手拉著手、親親密密地一起走了出來,一個爬著山,一個在山腳下望著……嘖嘖嘖!這才是天生要做兄弟的!”


    屈方寧也踢了他一腳:“說得不對!不許這麼說了!


    車卞躲著他的腳:“哪兒不對?剛來的時候不對?還是手拉著手不對?”


    屈方寧睜開眼睛,瞥他一眼,也不說哪兒不對,隻自言自語地說:“將來我升帳行賞,不論功勞,隻論交情。跟我多一年交情,就多賞一百斤黃金……”


    車卞忙不迭地說:“認(rèn)得的!從小就認(rèn)得的!方寧大人!你還沒出娘胎,小的就認(rèn)得你了!”


    額爾古跟屈方寧一起“呸”了出來。迴伯忍不住又伸出手,做著鄙夷的手語。


    迴來一看,屈沙爾吾果然沒有食言,真的另起爐灶,給他們開辟了一座側(cè)帳。雖然也是廢舊布料拚湊、蟲齧孔洞叢生,比起原先四十人共居的通帳,簡直如天堂一般了。車卞早就發(fā)愁沒處藏他那些珍珠寶貝,一見這麼一個天然的藏寶窟,大叫一聲,在帳中泥地上打了十幾個滾,一邊嚎叫“方寧弟弟,我的心肝!二哥愛死你了!”


    迴伯也懶得鄙夷他了。他也沒有別的拾掇,隻摸黑撿了幾件破舊布衣,抱了兩束幹草當(dāng)床褥,就去奴隸長所在的備帳取水。夏天搶水的人最多,去得晚了,連洗馬、刷鍋的骯髒殘水也沒有。好在今日王爺壽辰,大半奴隸還在前麵忙碌,又有車卞金錢開道,打的一盆水還算幹淨(jìng)。


    屈方寧也抱著水盆過來,卻不忙著脫袍子,先把那朵女葵花摘了下來,珍惜地放在一旁。迴伯打了個手勢詢問,屈方寧解開手臂上的白紗,五指翻轉(zhuǎn),無聲地迴了一句話。


    “希望之花!


    他這件袍子嶄新柔軟,雖然可以穿著,卻不屬於他。連著束發(fā)的金環(huán)、手上的指環(huán),足上的金圈兒,也不屬於他。重要的場合,屈林讓他打扮起來,以便帶著這麼一個幹淨(jìng)漂亮的美少年出場。別人看不到的場合,這都是要交由司務(wù)總管保管的。


    屈方寧洗完一個澡,把浣洗過的袍子掛在係繩上晾著,等它吹幹。兩隻手捧著臉頰,顯得悶悶不樂。


    迴伯擦了兩次身,轉(zhuǎn)頭看著他。屈方寧濕濕的頭發(fā)都貼在臉頰、脖子上,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仰著看人,顯得更年幼了。


    嘴裏還嘟囔著:“本來今天很高興的,給老狐貍攔腰一問,現(xiàn)在背上還流冷汗呢!”


    迴伯不禁失笑,真的探手過去,給他摸了一下背心。似乎並沒有汗?jié)瘢畔滦膩,又給他探了下脈。自從他從其藍迴來,一晚寒熱癥發(fā)作,差點沒把迴伯嚇?biāo)。如不是?dāng)啞巴當(dāng)?shù)脣故,早就罵出聲來了。一問,說是先被“易水寒”凍傷心脈,又給“流火”炙烤肺腑,手足陽明、少陽、太陽、太陰、厥陰諸經(jīng)無一不受損,寒熱之癥發(fā)作頻率雖減,程度比之前卻更嚴(yán)重得多。饒是屈方寧緊咬牙關(guān),也給折磨得呻吟出聲。迴伯忿怒之餘,把昭雲(yún)兒和禦劍天荒都罵了個狗血噴頭。隻礙著不能出聲,手語打得再惡毒,別人看到了也不明白。


    屈方寧反而安慰他:“沒事的,我能忍!這麼攢齊了一次發(fā)作,比以前還好些呢!”


    迴伯憐惜地看了他一眼,打手勢道:“我必想個法子治好你!


    車卞從帳裏探出頭,招唿兩人去吃飯。又把宴席上偷來的烤羊腿晃了晃,非常得意。


    迴伯吹著一口小涼風(fēng),正是舒服愜意,不想動彈。膝蓋一沉,屈方寧也倒了下來,枕在他腿上,修長的手指伸出,誇張地比著手勢,說今天王爺給的種種賞賜。


    但他嘴唇輕動,卻問著另一件事:“迴伯,你教我的這套掌法,重逆脈絡(luò),掣變吐息,我練了這幾年,身法、步法都遠(yuǎn)勝常人。我原以為是愈快愈好,講究的是先發(fā)製人,這些年隻在這個‘快’字上下工夫。但一個人眼睛再狠,出手再快,也不能反客為主,操控自然萬物。今日我苦想河麵一片樹葉,心中別無他念,好似白紙上一支墨筆似的,給它畫了一條漂行痕跡。迴頭一看,它真的就在那兒,跟我心中所畫,一點兒也不差。”


    他手中比完了賞賜,又換了宴會上屈林叫三個人出來表演的事。


    “迴頭一想,這事兒以前也不少!有時別人一拳打過來,我心想:打得不好,要是向左下一些,我就能反手砍中肚腹啦!腦子裏剛這麼一轉(zhuǎn)念,那人真的就向我想要的方位打了過去。我很容易地砍翻了他,還以為自己料敵先機呢!有時順其自然,有時全無道理,對方無一不從,全都乖乖地順從我的心意,一點兒也不違拗。我雖然有些奇怪,也不作深想。今天第一次對付遠(yuǎn)處的事物,更明顯得多。迴伯,這是甚麼緣故?難道練了這套功夫,連眼中視物也大不相同了?”


    迴伯怔怔望著他,連手勢也忘了打。直到屈方寧在他眼前揮了揮,才迴過神來,胡亂打著手勢,口中道:“原想過幾年再告訴你的,你既發(fā)覺了,就講給你聽罷!你心中枯葉之‘畫’,乃是身入物境、自然禦化所致。當(dāng)此時,人境一體,物我兩忘,吐息與之同調(diào),心意與之共鳴,你心中節(jié)奏,已進入枯葉流動之韻律、漂浮之路徑。你已非你,而成為了枯葉本身!你知道它所在之處,那是再自然不過,就像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肩膀手指。這套掌法名叫‘天羅’,那是羅織萬物眾生、入我觳中之意。如是有形之網(wǎng),任憑如何嚴(yán)密,終究有疏漏之處。但我這張網(wǎng),本身便是萬物!自己張開天羅地網(wǎng),又自己跳下去,敢問天下,何人可逃?何處可逃?”


    他說起自己這手開天辟地、獨一無二的功夫,神情情不自禁也飛揚起來。語調(diào)雖輕,話語中已經(jīng)大有當(dāng)年鮮衣怒馬、睥睨江湖的快意。


    屈方寧睜著一雙眼睛,聽得甚是入迷。他倒是不懂這功夫的奧妙,隻想:“自己變成枯葉,那可好玩得很!不知能不能變成一隻鳥、一朵花?”


    迴伯撫摸一下他的頭發(fā),微笑道:“這道理是我從……以前的兵刃中冥思出來的。霜鍾流水,瑟瑟微微,隻是初窺門徑;斷腸聲遠(yuǎn),寂然空林,亦是凡人之境。再上一層,不過秋水在天,黃葉在地,朱絲弦底音猶在,人不見,數(shù)峰青。誰能入我忘情之國,空空之境?我是江心秋月,何用手揮五弦!我曾與人笑言,這功夫練到最後,會不會與日月共行,與天地同壽?幸好現(xiàn)在功夫廢了,這些傷腦子的事,也不用想了。以你的資質(zhì),原本……唉!我天生畸脈,顛亂蕪雜,那是不用說的了。強加於你,卻害你落下不治之癥!


    屈方寧抓住他殘缺的手指,笑了笑,道:“這麼厲害的功夫,學(xué)起來原本要吃點苦的!”


    心中卻不禁想:“是誰廢了迴伯的功夫?”


    但這句話他沒有問。即使問了,迴伯也不會迴答。


    因此偏一偏頭,還是打手勢告訴他:“有一個人,一點兒也沒學(xué)過你的功夫,天生就會這心畫兒,畫得好極了!”


    迴伯笑起來,也以手語迴答:“那你們兩個高手畫師,一定有很多話說了!”


    屈方寧也笑嘻嘻地跳起來,拍了拍衣上的土,跑到帳裏要吃的去了。


    嘴裏卻不閑著,遙遙唱著一個歌:


    “河流的水啊永遠(yuǎn)沒有窮盡,


    美麗的小雲(yún)雀帶走了我的心……”


    第二天傍晚,禦劍天荒果然如約而至。屈方寧準(zhǔn)備得十分周全,弓弦箭鏃,扳指護套,還帶了一個滿當(dāng)當(dāng)?shù)钠に,表達了苦練到底的決心。禦劍一見他手中弓箭的製式,便笑道:“你這把弓不錯!是斡圖隊長給你的麼?”


    巫木旗也湊過來,“咦”了一聲,說道:“小錫爾拿的弓,像是我們城裏駐軍專用的。級別還不低,最少是個百隊長!”


    屈方寧呆呆道:“我不知道。這是我……一個冶煉營的朋友給我的。”


    禦劍笑道:“你是相交滿天下!蹦眠^掂量一下,道:“這種弓製作規(guī)整,正好免我調(diào)弦校正!闭驹谒磲幔屗麖埞。屈方寧學(xué)的是屈林他們那一套貴族手法,當(dāng)下將弦扣入扳指槽線,大拇指全力後拉,滿滿地張起了弓。禦劍拍掉他的拇指,拉出弦線,握住他右手,四指懸弦,替他調(diào)整姿勢,均衡力道。口中道:“憑扳指之力,雖可以及遠(yuǎn),卻失之靈動。鐵塊不比手指靈活圓轉(zhuǎn),何況太倚重外物,始終是不好的。”


    巫木旗在旁粗豪地笑道:“正是!學(xué)這些吃飯功夫,須勤奮些、紮實些。南軍最愛躲這個懶,他們那些窩囊弓手,捉到了也不必殺,隻消一刀切斷拇指,就再也不會射箭了!”


    屈方寧低聲道:“是!”改用右手四指,調(diào)整弓弦弧度、鬆緊。他從無射箭經(jīng)驗,教甚麼便學(xué)甚麼,不良習(xí)慣立刻改掉,指法再規(guī)範(fàn)不過。禦劍又教他搭箭望準(zhǔn),左手如何退避箭頭,右手如何撥弄翎羽,箭弧如何形狀,雙眼瞄準(zhǔn)何方,種種繁複不談。


    屈方寧頭一次接受如此嚴(yán)厲、如此正統(tǒng)的訓(xùn)導(dǎo),一切都是新鮮的、未知的,於是也拿出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勁頭,極力汲取禦劍所教。他小時跟迴伯學(xué)掌法,多半是夜深人靜、四麵無人時,才能偷偷學(xué)幾句口訣。白天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練,隻能化入攀登、采摘、打架鬥毆中,即使如此,成就也不容小覷。這般堂堂正正、心無旁騖的學(xué)習(xí),真是做夢而不可得!剛開始還能跟巫木旗搭幾句話,到後來,聚精會神,全心貫注,連禦劍在耳邊說話的聲音,也撩動不了他了。


    巫木旗在旁邊不甘寂寞,一會兒嫌屈方寧穿的粗布衣服不好看,不像個美少年了,因此一疊聲地催他換白袍子來;一會兒又唱著“雲(yún)雀兒”的歌,自己把銅牛角打著拍子。禦劍都給他鬧得不耐煩了,轉(zhuǎn)頭掃了他一眼,這才安靜了片刻。喝了一口馬奶酒,又唱起來了。


    這邊禦劍正教他起弓平射。旁人初學(xué)引弓,必須要一個規(guī)正的靶子,大小適宜,距離合當(dāng),再點一個滴溜溜的紅心,以便校準(zhǔn)。禦劍這位一等一的名師,卻與旁人不同,可說隨意之極。水邊一束長草,天幕下一頭灰雁,又或是花叢後一隻流螢,全是他的活靶子。別的也還罷了,那螢火蟲當(dāng)真十分考驗眼力,別說射中,簡直連看也看不到。


    屈方寧細(xì)思迴伯所言“同調(diào)共鳴”,心中要勾畫行動痕跡,腦子裏要計算距離偏正,手上又要把握力道,一箭射出之前,早在手裏握得熱烘烘的,且有越來越慢的趨勢。禦劍反而很是讚賞,道:“你這份謙恭慎重,很是難得。弓箭亦有道義,你以禮相待,它也會知恩圖報。將來總有一天,這把弓會融入你心裏,成為你的皮膚、唿吸!


    屈方寧拂開耳邊汗?jié)竦臑醢l(fā),心裏不禁有些敬畏,暗暗想:“他跟迴伯才是兩個高手畫師。不知他們有沒有很多話說?”


    他引弓瞄準(zhǔn),學(xué)得好不專注,不覺日暮。禦劍道:“變陣演練將開,我須迴去了。你夜裏無事,可扣空弦,維係手性!眴緛碓接埃矶。


    屈方寧等了一晚上,一句評價也沒聽到,內(nèi)心大大的不安。見他上馬要走,不禁脫口叫道:“將軍!”


    禦劍“嗯?”了一聲,勒過馬頭轉(zhuǎn)向他。他這匹越影體形矯健,四腿雄長,他騎在馬上,比屈方寧高出一大截。


    屈方寧退了一步,忽然不好意思問了,抓了一下脖頸,仰頭道:“……明天見!


    禦劍見他眼睛裏充滿期待、又有點害羞的樣子,馬鞭在他頭頂輕輕一敲,道:“明天見!


    迴去的路上,巫木旗拿麵餅逗著越影吃,一路嘿嘿嘿地笑著,不時瞟一眼馬背上的禦劍。


    禦劍見他笑得古怪,一拉轡頭,命令越影嚼他的手。巫木旗笑得逃開,打趣道:“明天見啊?約會呢?”


    禦劍抄起馬鞭就打。雖然是草原上最叫人聞風(fēng)喪膽的鞭子,巫木旗侍衛(wèi)長也毫不畏懼,還拿麵餅往越影嘴裏丟著,一邊還要笑:“這才教了一會兒,有沒有那麼忘我,連陣閱都去遲了!看得那麼重,帶迴來不就完了!”


    禦劍都給他氣笑了:“怎麼沒帶了?老沙不是沒給我嗎!”


    巫木旗立刻諄諄教導(dǎo)、怒其不爭:“你搶。 


    禦劍道:“不急。讓他們再幫我養(yǎng)兩年!”


    巫木旗嘖嘖了一長串,道:“那咱們這兩年,都得明天見啊?”


    禦劍怪道:“我又沒叫你,你大可以不來!”


    巫木旗嘿嘿笑道:“我偏偏要來!我好奇得很!這孩子是有多好,給你喜歡成這樣?”


    禦劍眼中也露出笑意,道:“渾金璞玉,美質(zhì)良材,生平僅見。你以後就知道了!”


    越影吃了一個餅,也非常開心,甩甩頭,高高嘶鳴了一聲。巫木旗嫌棄似的捏著它的韁繩,走向暮色中輪廓巍峨的鬼城。

章節(jié)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nèi)容均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繁體小說網(wǎng)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jié)。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宜兴市| 中西区| 防城港市| 东光县| 克山县| 门头沟区| 伊金霍洛旗| 宝应县| 江源县| 喀喇| 瓮安县| 五华县| 汾西县| 从江县| 丹阳市| 东兴市| 厦门市| 白朗县| 禄丰县| 敦化市| 泌阳县| 曲靖市| 九龙城区| 武宁县| 南川市| 金昌市| 正镶白旗| 龙岩市| 光山县| 德江县| 佛坪县| 中西区| 古浪县| 铜梁县| 泸溪县| 罗江县| 威信县| 大石桥市| 河东区| 喜德县| 蓬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