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六年九月初九,繁朔右陵王發動政變,一舉屠滅左京王麾下重臣三十二人,將其及萬餘親衛軍困於烏枚湖百花洲。對峙之際,左京王肱股大將伊勒德突然倒戈相向,陵王率叛軍與之裏應外合,一舉攻破百花洲,廢黜京王,奪權篡位,史稱“百花之變”。
京王故族領地駐軍驟聞大變,毅然起兵勤王,意在百花洲破之前平叛救駕。千葉同時亦派遣禦統軍、秋蒐軍、鬼軍計十萬,共助右陵王剿滅勤王之師。
大局平定之日,百花洲告破之時。陵王先行一步入主宮中,禦劍天荒、車寶赤等一幹千葉大將隨後趕到。當是時,左京王身披暗青色大氅,立足照水臺上,形容衰減,氣勢未落;臺下十六門大炮一字排開,裝填已畢,隻待引發;臺前數十名弓弩手張弓執盾,嘴裏咬著刀背,彼此背心相貼。右陵王親自出陣,誠懇道出萬般不得已,說到動情處,還灑了幾滴英雄淚。言中勸道:兄長如肯原宥臣弟一時莽撞,往後仍是一國雙王,共理國事;兄長的爵位權勢,絕不會因此減了半分。左京王冷冷一笑,道了聲“好極”,金刀一指,炮火紛飛。照水臺依山傍水而建,原是繁朔王族參拜先祖之所,修築規整,通道極狹。右陵王雖手握重兵,一時亦不得近前,後退一程,命人放箭。隻是雙方相距甚遠,箭矢飛至半道,已然式微。隻聽左京王蒼冷的聲音遠遠響起:“陵王,我自問待你不薄,國中大事,事事過問於你。我既無後代子嗣,也無侄婿旁支,百年之後,王位自然歸你一人所有。你何故如此急不可耐?我們多年手足之情,難道便不如這枚千真銜珠璽來得緊要?”
陵王聽到“千真銜珠璽”幾個字,剽悍精瘦的臉上露出一絲貪婪之色,喃喃道:“哥哥,你待我很好,甚麼都好……可是你不懂得,離權力頂峰隻有一步之遙的滋味。明明觸手可及,卻永遠隻能隔岸觀花……這日子每一天都叫人生不如死。我是過不下去啦!”
左京王淒聲大笑,道:“人心不足,那有甚麼說的?你這麼多年做得一副好嘴臉,竟連我也騙過了!”笑聲忽止,厲聲道:“你一向小心翼翼隱忍不發,現在竟敢對我大放厥詞?誰給你這個膽子?”
陵王到底有些心虛,給他疾言厲色一喝,不禁向後讓了一步,側目向身後看去。
後路炮聲隆隆如雷,黑煙紅光升騰,兩側美輪美奐的畫壁應聲坍塌。煙消處蹄聲如潮,臉覆麵具的黑甲士兵沉默前行,將照水臺三麵悉數封死。
左京王抬眼注視陣列前橫槍立馬之人,眼周肌肉顫動了幾下:“禦劍天荒,是你。”
禦劍手執流火,一身煙塵,銳利目光掃過照水臺,冷冷道:“他在哪?”
左京王白眼上翻,神色極其怪異:“他……?哈哈哈!原來那少年在你心中,竟是這般要緊麼?本王生平少有建樹,枯朽半生,竟能令鬼王殿下割愛相求。舉國上下,真是倍有榮焉啊!”
他說到後來,似再也抑製不住,忽然瘋狂大笑起來。花團錦簇的百花洲上,響徹了這令人汗毛倒豎的笑聲。
禦劍漠然不語,陵王卻已沉不住氣,搶上一步,截聲道:“哥哥休得裝瘋賣傻!要想活命,還是安安分分把玉璽交出來的好!”
左京王笑聲漸漸止歇,一雙三白眼在二人身上來迴幾次,緩緩道:“這三十多年養虎遺患,算我瞎了眼!隻是阿陵,你引狼入室,留下偌大隱患。這國君之位,未必能坐到壽終。”
陵王眼皮一跳,喉頭滾動兩次,悻然道:“那就不勞您費心了。”
左京王嗆住般咳了幾聲,金刀在手,垂垂欲落,卻是以柄授人,發出一道潛藏號令。
霎時間,十六枚炮彈同時出膛,落處卻是來路石壁。隻聽雷鳴轟響,落石如雨,瞬間已將陵王叛軍、千葉鐵騎盡數圍在其中。
陵王心中一個激靈,陡然想起前朝一件傳聞,脫口驚唿:“不好!地下有火油!”
隻見京王麵帶獰笑,背身伸手向臺上一個獸首機關,嘶聲道:“好弟弟,陪哥哥一起下去見先王罷!”
禦劍眉峰微動,流火一振,便要脫手擲出。
此時高臺下滴篤、滴篤響了幾聲,一人緩緩走了上來。
這行走落地的聲音怪誕之極,既不似屐齒響屧,更不是金玉皮革。待他雙足踏上照水臺白玉地麵,眾人才見得異物真貌,乃是一雙團花鷓鴣斑的金彩黑釉鞋。
這鞋子小而逼仄,底部渾圓,套在他雙足之上,光看一眼都十分難受,更毋論拾階行走。
鞋子小得可憐,鞋頭兩隻花蝶酒盞卻是毫不吝嗇,色如琥珀,瑩潤欲滴,杯底似乎還有殘酒粼粼。
再一看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薄透黑紗曳地長袍,肌膚隱約可見,袖口、下擺鑲滿寸許黑羽,團團簇簇的垂裾流袖,腰間鬆鬆垮垮束著一條極細銀線,銀線末端墜著一枚指肚大小的滴珠。
這身打扮雖然略嫌妖異,好在他身材頎長,腰背挺拔,一張臉更是冷若冰霜,瞧來並不顯淫靡放蕩。
鬼軍中有高層將領同他打過照麵的,便即吸了口涼氣,心中暗驚:“那不是將軍的愛子……屈隊長嗎?”
但見主帥嵬然不動,渾身的殺意卻迫近眉睫,好似刀刃貼肉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又豈有敢開口發問的,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連唿吸都不敢重了一分。
京王一見他登臺,臉上鬆弛的皮肉一顫,左手一抬,便去握他的手。
但屈隊長卻沒有伸出手來。他藏在袖子羽毛下的兩隻手,戴著一副綴滿珍珠的冰冷手銬,由臂至肘,從腕到掌,被鎖得嚴嚴實實,沒有一點兒騰挪餘地。京王隻握住了他手銬的一條銀鏈,又摸了摸他鎖得蜷起的手指,疼惜地將他拉了過去,神色極其溫柔。
“來,一起死吧!”
屈隊長一雙眼睛原本睫毛低垂,聞言也抬了起來,輕輕應了一聲:“好。”
說罷,襟擺黑羽搖動,仿佛腳步不穩一般,投入京王懷中。
京王受寵若驚般後退一步,手臂自然而然抱住了他腰身。陡然之間,全身抽搐,不可信般仰起脖頸,顫聲道:“你……你……”
他身材比屈隊長肥胖得多,這麼背對著一遮擋,無人知曉發生了何事。
京王抖得好似一片秋風落葉,喉頭荷忽有聲,耳上的金鈴兒也響個不住。
屈隊長垂目不語,身姿也沒有半分變化。離得最近的人,隻聽見一聲輕微的“嗤”,接著便是擠膿瘡般的血肉攪動聲。
隻見京王的暗青色大氅後背一處緩緩鼓起,旋即嚓的一聲破響,大氅裂開一道口子,裂縫中五指鮮血淋漓,送出一團拳頭大小之物,赤紫脈絡似斷未斷,心房猶在輕輕鼓動。
臺下親衛兵俱未經戰事,見一顆活人心直直從腔子裏挖出,一時均駭得呆了。叛軍趁機一撲而上,或擒或殺,無一得免。
陵王搶至臺前,從京王屍身上奪下玉璽,見機關完好無損,又著人往照水臺四麵地下挖掘,果然埋有霹靂火彈百餘枚,一旦點火,整個百花洲都將夷為平地。思之一陣後怕,眼望這名忍辱負重、甘為人下的鬼軍隊長,正要開口說幾句感激的話,隻見他臉上肌肉不自然地扭曲起來,雙腿也似支撐不住,整個人虛弱地倚靠著京王屍身,向前方淡漠地看了一眼,一頭倒了下去。
千葉大軍扶助繁朔新君立國、鎮亂凱旋之夜,藥帳的門啪嚓一聲從中裂開,巫木旗一陣颶風也似的縱馬踏入,瓶瓶罐罐頓時撞破了好些。桑舌剛給小亭鬱溫好的一碗湯藥,也給他撞翻在地。
綽爾濟平時最愛惜藥材,此時一驚而起,卻不忙著罵人,隻抬頭覷著巫木旗,眉心似有詢問之色。
果見巫木旗迴馬旋身,將老藥師背心一提,放上馬背。
桑舌心細如發,一見即知不對,忙提裙搶上兩步,攀住爺爺一邊氈襪,臉上全是懇求之意。
綽爾濟剛搖了搖頭,巫木旗已開口道:“她既想去,就讓她去罷!”
桑舌大喜過望,裙邊一挽,利索地跳上馬背。巫木旗嗬了一聲,卻也不曾出言調侃,隻是一揮馬鞭,叱馬飛馳。
桑舌坐在爺爺身後,隻覺風聲唿唿過耳,心裏怦怦直跳。她平日見到這位粗豪愛笑的巫侍衛長,總是有些害怕,覺得他說話走路都似一把剛炒熱的鐵砂,嘩嘩直響,又急又吵。
但今天不知怎的,心中惶惶不安,隻盼他如以往一樣,說些教爺爺吹胡子瞪眼的諢話才好。
可惜巫侍衛長不通曉讀心之術,直至進入鬼城大帳,一路竟無半句多話。
桑舌對這漆黑莊嚴的古城,隻有三分親切,倒有十二分畏懼。一見那帳頂飛舞的女葵旗幟,便想到帳門之後坐著何人,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頭也低了下去。
但一見到帳內情形,她就猛然睜大了雙眼,並完全忘掉了恐懼。
禦劍將軍坐在床沿,軍靴上沾滿血腥泥土,重鎧未除,全身仿佛覆蓋一層黑色寒霜。他膝蓋上抱著一人,麵色慘白,嘴唇烏紫,睫毛軟弱地垂了下來,已經昏迷多時;眉角淡淡青筋浮起,顯然昏睡之前還緊緊咬著齒根。
他身上披了一件漆黑寬大的軍服,兩條腿卻打露在外,小腿上淤痕累累,左腳腳踝上滿是黃色膿泡,腳背皮膚腫脹透明。右腳卻是一道道傷口縱橫,鮮血已經幹涸,疤痕扭曲猙獰。
桑舌低低驚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
禦劍將軍一雙疲憊至極的眼睛向二人一掃,落在綽爾濟身上。帳中燭火搖曳,桑舌也無法得知他麵具下是何神色,隻隱約猜到床上那人的傷不止這一處,一顆心登時懸得更加緊了。
綽爾濟反而鎮定下來,取出一柄小小刮刀,並銀鑷子、止血藥、紗布一起遞到桑舌手裏。自己坐在床沿,向禦劍將軍微微一點頭,示意他已經準備好了。
禦劍將軍遲疑了一下,緩緩將那件軍服下擺揭開。一件奇異的黑紗羽衣隨著他動作滑落床沿,又被一根極細的銀線挽起。銀線末端,卻握在他覆蓋著銅指套的手裏。
遮蓋完全揭開的一瞬間,老藥師整個人都似僵直,雙肩顫抖,胸口急速起伏,似乎在強抑震驚憤怒。
桑舌的心也被一隻手緊緊捏住,想要轉頭看一眼,綽爾濟卻挪過身子,擋住了她的視線。
隻聽他蒼老顫抖的聲音開口問道:“……跟這根線……是連在一處的?”
禦劍將軍的迴答也微帶嘶啞:“嗯。你看看……裏麵是否還有機關。”
老藥師伸出鷹皮般粗黑的手,細心地檢查那銀線下的傷處。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屈方寧卻痛得眉心緊蹙,腳也蜷縮了起來。
禦劍將軍看著綽爾濟神色,問道:“如何?”
綽爾濟頭也不抬道:“小老兒取得。”
禦劍將軍眉心展開,道:“那我迴避一下。”便欲起身。
綽爾濟止道:“您在這裏看著罷。”
他的聲音很生硬,甚至有些無禮。桑舌從沒聽過爺爺這樣對人說話,何況麵前這人還是草原上最令人心驚膽寒的戰神將軍?
幸而禦劍不以為意,隻淡淡看了爺爺一眼,複坐迴床沿,替膝上的人擺正了姿勢。
爺爺一語不發,戴起一雙潔白的手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鐵盒,盒中放著大小不一的銀耳勺、銅夾子、鑷鉤兒、金針……
這些東西她沒有見過,也不知是要用來做甚麼。她隻能跪在床邊,死死咬著嘴唇,用自己最輕柔的手法,替他鉗出傷口中細碎的瓷片。
器具拋迴鐵盒聲音十分清脆,老藥師的汗水卻越流越多,漸漸連背心也汗濕了。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他喘息著低聲道:“……這最後一拔,他怕是受不住。”
禦劍將軍喉頭滾動一下,才道:“我按著他。”
老藥師一咬牙關,似是下定決心般,手往下一沉,繼而重重向後一拽。
剎那間,屈方寧整個身軀向上高高彈起,喉間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叫聲。若不是禦劍將軍將他緊緊按在懷裏,隻怕會痛死在當場也未可知。
綽爾濟一時拿捏不住,鑷子斜斜一甩,將拽出之物遠遠拋了出去。
桑舌藉著燭光看去,隻見一串細米碎珠般的紅麝串染滿清血,約莫三四寸長,十餘顆珠子串得筆直,末端拖著一根斷裂的銀線,正猙獰地滾落在地。
她腦子裏一片轟響,竭力穩定心神,握起一團浸了酒的棉花,不斷擦拭他腳上的血痕。
但那珠子就像燭光下的黑影一般,獰笑著扼住了她的心。於是包裹在他腳上的紗布,除了消腫、止血的藥粉之外,又浸透了她的眼淚。
臨走,禦劍將軍起身送行。爺爺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於在門口駐足道:“將軍,小老兒有一句話,今天不說也得說了。他是您的戰士,不是牛羊貓狗!您讓他遭受這等屈辱,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桑舌聽爺爺出言如此大膽,嚇得一顆心砰砰亂跳,收拾藥具的手也顫抖起來。
禦劍將軍雙唇緊閉,目光卻一如往常,看來也不是個要勃然大怒的模樣。
他仰頭望向帳外星空,不知是在迴答爺爺的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正因為他是我的戰士。這不是屈辱,是他的榮光。”
爺爺沉默不語,似在思索他話中含義。桑舌抱緊了藥箱,在他們身後默默地想:“他走的時候活蹦亂跳,迴來的時候卻成了……這般模樣。這樣的榮光,那有甚麼稀罕?”
但這些話她是不能出口的。最後爺爺隻輕輕歎了口氣,向禦劍將軍請罪告辭。祖孫二人就這樣乘著星光,帶著憂傷,走向妺水旁靜靜的藥帳。
翌日,追風千人斬屈隊長奉命出使繁朔、潛藏敵國中樞六十天,終於一舉斬殺京王、令千葉再添一臂助的傳言,跟長了六隻翅膀的鳥兒一樣,傳得整個千葉都知道了。一時間,屈隊長如何英氣逼人、於千弓萬弩之間來到左京王所在高臺,如何五指探出、生奪其心,旁人又是如何目瞪口呆、幾乎駭掉了一半性命,種種傳聞甚囂塵上,傳得異彩紛呈。無論找到哪一位鬼軍士兵來問,都能聽到一些細微的不同,仿佛他當時不但就在那照水臺下,而且占據的位置是最好的,看得也是最清楚的。別人說的不足以信,他說的才是最可信的。
別人又怎麼分得清真偽,聽著隻覺得新奇,覺得好,轉頭喝一點烈酒,同叔伯兄弟一說,又添了一些崇拜與想象。到了故事的主角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長了三個腦袋,九條臂膀,不但把銅筋鐵骨、披堅執銳的京王掏空了千百次,連臺下的侍衛、弩兵,也徒手撕裂了許多。
巫木旗聽了這些不盡不實的言語,不禁十分歡喜,立誌要采風集冊,迴去學給主人公聽一聽,也好解他終日臥床之寂寞。
但他的美意沒有得到心領,因為寢帳中的人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送我下去。”
巫木旗剛給他疊了一個果脯酥糖的寶塔,如何肯就放他走,立刻拿出多年練就的牛皮功夫,湊著他嬉皮涎臉。
不意屈方寧一場昏迷過後居然性情大變,微微向旁一側身,讓開他的手,虛弱道:“巫侍衛長,我向您請求迴營。”
這句話說得極其見外,一點往常的親密也沒有了。巫木旗瞪大了眼睛,感到萬分委屈,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被這樣對待。
眼巴巴看著別人把他帶了下去,心中可是大大的不好受。等禦劍陣閱一畢,立即狂奔上去報告。
禦劍正解開一邊肩章銀扣,聞言身形一頓,向那張空蕩蕩的大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道:“知道了。我去看看他。”
巫木旗這下就樂意了,忙吆喝著往春日營趕,還沒到營柵附近,就已經操起他的破砂罐大嗓門,盡力吼了一句:“小錫爾,將軍來看你啦!”
春日營陣閱未歸,整個營地空無一人。老巫這一嗓子叫得響遏行雲,四麵皆是空穀迴音。
帳門一掀,果然見屈方寧精神不濟地側臥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張烏七八糟的薄氈毯,腳上包著厚厚的紗布,裹得兩個棒槌也似,其上又畫著許多鬼腳、裸女,看起來真是可憐可愛得緊。
巫侍衛長一見心癢,就想上去一展技藝,妙繪丹青。
隻聽將軍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傷好點沒有?”
屈方寧原本背身向裏,聞言腰背微微一顫,氈毯一動,艱難緩慢地轉過身來。
巫木旗瞧得十分心疼,一步踏上,便要去攙扶他翻身。
倏然間,一件沉重之極的物事從屈方寧手中厲聲飛出,準頭十足,命中之處,正是禦劍將軍頭部。
隻聽一聲巨響,禦劍站在原地未動,一張青木麵具上半張完全碎裂,額頭破開一個血洞,鮮血沿著麵具邊緣直淌到地上。
巫木旗平日對他敬若天神,見狀不禁嚇得僵了,愣了一霎才懂得搶上察看。
禦劍止道:“不礙事。”緩緩揭下半張麵具,目光卻落在那滾落一旁的兇器上。
巫木旗跟著一看,卻是一位舊識,鐵玉沾灰,其上白印斑駁,帶著一股破敗不平之氣,頂著帳門油布,猶自不甘地滾了幾轉。
他心裏咚的一跳,隱隱有些慌張,強自哈哈一笑,假裝隨意地拾了起來,口中道:“小錫爾,你睡糊塗了,不認得人了?這是我們將軍啊!”
屈方寧半身坐起,眼睛一點也沒看他,黑得駭人的眼珠全在禦劍一個人身上,聲音卻沒什麼起伏:“你們將軍,嗯,我當然認得。”
巫木旗一聽,這是山雨欲來的口氣哇!忙張腳往二人中間一攔,既怕小孩子不懂事忤逆傷人,又怕大的雷霆一怒折手斷足,真真是進退維穀,操碎了心。
屈方寧依然陰沉沉地盯著他身後,眼光之中根本就沒他這個虎背熊腰的障礙,簡直要把他五髒六腑挖空。巫木旗渾身一個激靈,肩頭一輕,卻是禦劍撥開了他,且迎著屈方寧的目光,低沉道:“你心裏有氣,對我來。我不怪你。”
屈方寧正仰臉看著他淌血的半邊臉,聞言嘴角向旁一動,露出一個意味莫明的冷笑。
巫木旗見了,隻覺陣陣心悸。屈方寧名義上是禦劍的後輩,他一向也以孩童相待。但此時見他這一笑,竟無一點天真之氣,簡直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了,是脫了胎換了骨了!
禦劍似也有所察覺,道了一聲:“我過幾天再來看你。”便轉身出帳。
巫木旗隻得跟上。帳門放落之際,隻聽身後傳來一句如在疊嶂之外、吐字卻異常清晰的逐客令:“永遠不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