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妺水河畔,風雪稍斂。黑裘下暖融融的,二人鬢發眉睫上的雪漸漸融化,冰水淌入領口。屈方寧脖頸上的傘針狀白毛濕得一綹一綹,向身旁禦劍一瞥,見他端肅的軍服領口也已浸得透濕,即彎了彎眼角,道:“將軍身居要位,何必跟屬下一起在這冰天雪地受苦!
禦劍右臂如山嶽般護在他頭頂,握在裘衣邊緣的黑色皮手套上結了一層薄冰,聞言也低頭向他深深一望:“受什麼苦?我是心甘情願!币娗胺胶影端菹乱淮髩K,將他往一旁帶了幾步。
屈方寧側一側頭,正在追思上一次禦劍待他如此耐心是何時,見河床陷入白雪,與周圍連綿一處,如同一床鬆軟的氈被。蟄蟲荒草,皆在大被下溫柔同眠。他心中一動,道:“不知當年將軍給我畫的星盤,現在還在不在?”
這在水一方,就是他曾經從禦劍學箭的地方了。禦劍一抬眼間,見棵子坡上的娘娘樹已是寒枝掛雪,心中也是一陣柔情:“等來年開春,我陪你去找!
這大樹和河流放在一起,教人不能不想起巫木旗那顛三倒四的歌曲來。二人同時記起他那粗豪的嗓門,隻聽禦劍低沉道:“不知我的小雲雀,明年春天迴不迴來?”
屈方寧心懷一蕩,隻覺他腳步就要停下,一瞥眼間,見右首積雪中做了一個不起眼的雪井記號,心念一轉,咦了一聲,便向那處奔去。果不其然,隻覺腳下一鬆,軍靴一沉,已經跌入一人多高的雪井之中。落下的一瞬間,背心似乎給人電光火石般碰了一碰,卻是遲疑了一下,任由他跌了下去。
這雪井直徑不足五尺,其中都是鬆雪,倒也不致受傷。禦劍來到井沿,見他艱難從雪底撐起,笑道:“小猴子掉井裏,撈月亮麼?”蹲下身來,向他伸出手。
屈方寧故意板著臉,握住了他的手,靴尖在井壁中暗暗一使勁,就著下盤沉力,將他整個人往自己一拽。
禦劍似是沒提防他來這一手,立即跌落雪中,幾乎栽在他身上。這一下摔得甚為狼狽,殊無往日沉穩風範。屈方寧頭一次見他如此猝不及防,再也抑製不住,立即笑了出來。背靠井壁笑了好一會兒,見禦劍立足井底,眼色難明地看著他,這才訕訕地收了笑,替自己開脫道:“我的手滑了一下。”見他目光不改,隻得老實交待:“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生氣!
禦劍這才換了笑容,溫言道:“你跟我鬧著玩,我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生氣。”湊攏過來,神色分明是想撫摸他的臉:“……現在想逗你笑一笑,可真不容易!
屈方寧下意識往後一縮,禦劍冰冷的手套碰到了他耳邊,卻是一沾即走,淩空躍上井沿,將他拉了上去。
不過這一次到了他手裏,就沒得可逃的了。他的一隻鹿皮手套不知失落在何處,禦劍便將他的手完全握在掌心,帶著他往前走去。
屈方寧在他身後,眼睛不敢抬起來,隻垂頭看著深雪中的腳印。禦劍腳步沉穩,每一步都將雪牢牢踏實,靴底花紋在雪地上印齒分明。他呆看了一會,玩心大起,踩著他的腳印小心地走起來,一路蜿蜒,瞧來仿佛隻有一個人獨行。
他玩得性起,渾然不覺前方腳步已經停下,鼻子在他寬闊的背上一撞,撞得甚為疼痛。禦劍立足迴頭,無奈道:“驛帳到了!
屈方寧揉著鼻子,含混應了一聲,貓腰往小小帳篷中鑽去,見本應駐留門口的哨兵蹤影全無,地下一堆煙柴幾乎燃燒殆盡,隻餘一掛黑煙,幾粒紅燼。他嗆得咳嗽幾聲,輕車熟路地從東麵一條舊帳幔下抽出一包白炭,嘩啦一聲倒入火灰之中。正蹲在地上鼓腮吹火,帳門給人敲了兩下,禦劍一手打起氈門,在風雪中笑望著他:“不請我進來坐一下?”
屈方寧忙道:“將軍請坐!奔芷痂F銑架子,燒上一壺冷油茶,見禦劍頗感興味地端詳底下的木炭,立即暗叫一聲糊塗,詭辯道:“這是牧民見我們巡察辛苦……不,是哈斯領主犒勞我們營的!庇峙惨幌缕ü,擋住存貨藏匿之處:“隻剩這幾根了,再也沒有了!
禦劍看他欲蓋彌彰的模樣,實在是有意思,唬道:“你慌什麼?”
屈方寧強自道:“沒有慌!痹捯粑绰,身後不遠處砰塌一聲,木炭轟然泄地,連帳幔下也杈出好些。這一下到底無從分辨,隻得認罪:“是我找軍務處要的,不關他們的事。你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好了!
禦劍靠他坐下,低笑道:“怎地這般老實守矩起來?換了從前,早就頂了一萬句嘴,撂臉走人了!睂龅霉P挺的黑裘擲到一邊,堅冰一聲裂響,砸出一片冰沫。
屈方寧心中說:“我不跟你講從前!币矊柞豸媒庀,仔細鋪平烘幹。近了火氣,才知膝蓋以下已經沒了知覺,遂伸直了一雙長腿,連靴子一起搭在火邊。隻覺腳底有些灼燙,腳趾一動,才發現靴底已經磨穿,連襪子都凍住了。
禦劍看得好笑,捉了他的腳放在膝頭,向火烤了一烤,嚓一聲將他厚厚的小牛皮靴筒撕開,猶如撕紙一般。即道:“這靴子穿了多久了?皮子都磨絨了。鄙軍幾時是這麼苛待將士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屈方寧襪子也磨破了,對著火光胡亂晃了晃腳趾,道:“新鞋子太硬了,沒有舊的貼腳。”
禦劍推起麵具,一手握住他裸露出來的腳踝,聞言逗他道:“別人是衣不如新,你是鞋不如舊了?”
屈方寧嗯地點了一下頭:“舊的舒服呀!”
禦劍看著他笑道:“我也是個舊的,你怎麼不要?”
屈方寧想了想,道:“你的心不好!
禦劍道:“怎麼不好了?你掏出來看過?”順勢牽起他的手來,往自己胸口帶了一帶。
屈方寧眼底異光一閃,就勢變屈為張,拇指與食指捏環為訣,末尾三指綿力一吐,向他寬厚胸膛下有力鼓動的心髒斜插下去。
可惜指端剛剛觸及他軍服外衣,隻沾到一縷濕氣,已被禦劍單手擎住,跟平日玩鬧一般,將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笑道:“知道你厲害,不鬧了!
他自知功力相差太遠,隻得悻悻抽手,心中暗暗道:“遲早掏了你的。”
卻聽禦劍道:“寧寧,你要殺我,平日是沒什麼機會的。隻有同床共枕之時,趁我神魂顛倒之際,從下往下這麼舉手一剖,才能一擊成功。這法子簡便易行,你不如試一試?”
他也就是口頭調戲一下,未料屈方寧垂下了眼睛,似乎當真在考慮此法可行與否,繼而抬起眼來:“從前沒問過你,你是不是很喜歡跟我睡覺?”
禦劍禁欲已久,前幾天夢中才把他按在身下幹了一通,進入他身體的甘美感還記憶猶新,聽他問得這麼露骨,下腹火燙般一陣燥熱,瞬間就有了反應,口頭卻道:“我說過,更想要你的心!
屈方寧一動不動地注視他的眼睛:“那你為什麼舍得把我送給別人幹?”
禦劍心中一凜,滿腔情欲立即冷卻,冷靜了一下,才低聲道:“以後不會了!
屈方寧靜靜道:“什麼不會了?是不會再把我送到別人床上,還是下次國難臨頭之時,不會犧牲我保全大局?”
帳中再次陷入沉寂,隻餘風聲雪舞、火齒濺起之聲。禦劍沉吟一刻,與他目光交投,一字字道:“都不會了!
屈方寧與他對視良久,忽然輕輕笑了一聲:“本來想讓你發個誓的,轉念一想,你就是眼睜睜看我心死時,也是不屑騙我的!
自己停了一停,嘴邊仍帶著笑,眼淚已從柔軟的麵頰上一線滾落:“其實那時候,我真希望你能騙騙我。”
禦劍胸口一陣窒息般劇痛,伸臂攬過他,讓他靠在胸口,吻了吻他頭頂。
屈方寧在他懷中吞聲飲泣,竭力咬著下唇:“你其實到現在也沒有明白,對不對?”
禦劍斟酌了一下用辭,在他鬢邊歎息了一聲:“是。我至今也沒有明白,可能永遠都不會明白。我做過的事,從不認錯,也不後悔。但隻要你開口,我會以你為重,將你置於首位!
屈方寧給他氣得笑了出來,從他懷中離開,口吻微帶嘲諷:“你就是有辦法,讓人覺得沒道理的都是自己!
禦劍道:“寧寧,你不肯遷就我,我隻能遷就你;ㄑ郧烧Z哄你,才是沒有道理。”
屈方寧舉袖擦了擦眼淚,坐定道:“我哥哥的事,是你告訴車將軍的麼?”
禦劍知道這一問不容小覷,端然道:“紅哥早已發覺丹姬私通之事,本欲暗殺埋屍,以掩家醜。我隻是請他尋個適當時機,促成二人之事!
屈方寧瞥了他一眼:“時機未免也太巧了!
禦劍坦然承認:“我想留下你。”
屈方寧鼻中哼了一聲,問道:“你的弓是不是故意折斷的?”
禦劍一笑,旋即正色道:“不是。當時你恨我入骨,我豈敢有此奢望?後來聽兀良轉述,知道你擔心憂慮,真是……意外的歡喜。”
屈方寧嗤道:“我又不是你,對別人的死活不聞不問。就是……烏熊那混球走失了,我也是要擔心憂慮的!
禦劍失笑道:“好了,現在連一個普通士兵也比不上了?磥砦以谀阈闹校匚皇窃絹碓降土?”
屈方寧讚同道:“一點也不錯。你在這裏!痹诘攸I拍了兩下,覺得還是高了,又往地下示意一下:“在這下麵。”
禦劍看著他越比越低,目光愈加溫柔深沉,重新將他腰身攬住,在火光跳躍映襯之下,向他傾身過去。
屈方寧猶自往下比著:“……還要往下十尺。不,一丈!
禦劍氣息靠了過來,鼻尖距他隻有半寸,聲音也低下來:“我願意為你下十八層地獄!
屈方寧背脊一酥,向後輕輕一退,卻沒有躲開。
禦劍寬厚的手撫摸他後頸,嘴唇貼在他唇邊:“不願意就說!
屈方寧紅潤的唇微微一動,合上了眼睛。唇上傳來一陣極其溫柔的觸感,幾乎沒有停留,便撤了開去。
他隻覺心髒劇烈一振,仿佛給一張無形的網束了起來,一股不甘之意憑空而生,便想粗聲粗氣地說兩句煞風景的話。
舉目之間,但覺禦劍深邃熾熱的目光籠罩他全身,接著整個人給他摟得生疼,耳邊也響起他夢寐般的言語:“寧寧,別再飛走了。”
春日營第九小隊交遞巡視牌之際,隊長卻遲遲不至。額爾古二話不說,頂起皮帽就要出門尋找。迴伯倚在門邊搖了搖手,意味深長地看了門外風雪一眼,比劃道:“該迴來的時候,自然就迴來了。”又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兩人一騎從河岸方向篤然而來。白雪中瞧得分明,那一身犀皮鐵鎧、毛色純黑的神駿,正是越影。豈有敢上前接駕的,立即躲進大帳,七手八腳地把帳簾打了下來。耳聽隊長在馬上嗬斥道:“一個個的往哪兒跑!烏熊,給我拿雙靴子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見烏熊愁眉苦臉地溜出營帳,將一雙毛茸茸的軟底棉靴飛快地放在營柵前,向禦劍匆匆行了一禮,點頭哈腰地又溜進門去,將帳門緊緊地捏住了。
屈方寧怒從心起,提聲罵道:“都給我滾出……”忽然反應過來,急忙改口:“……老實呆著,一個也不許動!等老子進來,挨個捏死你們!
禦劍從身後攬著他,見他色厲內荏,搖頭一笑,馬鞭一卷,卷起那雙棉靴,勾到他手裏。鼻中果然聞到一陣酒氣,笑意愈深。趁他輪流穿上時,在他耳邊道:“將士們執勤辛苦,迴來怯怯濕寒,隊長別這麼兇!
屈方寧瞪他一眼,怪道:“沒見過教唆士兵喝酒的。”一勾鞋絆,飛身落地。
禦劍道:“我隻想教唆你。來,告訴你一件事。”壓低聲音,示意他靠近:“……你醉的時候,親你會迴應!
屈方寧怔了一下才明白,牙根發癢,目露兇光。禦劍放聲大笑,馬鞭在他麵具邊沿輕輕一磕:“先走了!闭{轉馬頭,越雪而去。
帳中果然煮了一大鍋奶酒,喝得隻剩底下一層,烏熊之流均已逃之夭夭。迴伯倚在帳邊,見他一身白毛蓬鬆幹燥,打趣道:“煢煢白兔,人不如故?”
屈方寧向他做個怪臉:“我聽不懂!泵撓迈豸茫瘟隋伒捉购囊粚幽唐沓。
迴伯遞出一壺私藏:“又要為國捐軀了?”
屈方寧忍不住笑了出來,板臉道:“都說聽不懂了!惫距洁胶攘舜蟀氪鼰崮叹,撐在膝蓋上,望著鍋底出神:“你說的操控人心,我今天總算體會到了。他要是有心撒一張網,沒人能逃得了的。”
迴伯不以為然,做口型道:“逃不了,就不要逃。他手裏有網……”向他舉起殘缺的手掌,比了一比:“我們難道就沒有?”
屈方寧沉思片刻,憂色稍霽,抬起手來,與他碰在一起。
雖則心中計較已定,到底存了幾分技不如人的退縮之意。又磨磨蹭蹭拖了三五天,才抱著快刀斬亂麻之心上山去了。帳門一起,見眼前燈火輝煌,十餘名統領並軍務、司務長皆戰戰兢兢列在禦劍身前,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氈毯上幾份帳表摔得四分五裂,也無人敢撿起收拾。他心中咯噔一聲,暗道自己來得不巧,正待躡手躡腳地退出去,禦劍已叫住了他:“寧寧,你先到後麵去!
他隻得應了一聲,見十幾雙眼睛都有意無意地轉移到他身上,離火部統領道倫的眼神尤其熱辣,沒得奈何,硬著頭皮來到禦劍身前,撿起地下帳表,拍了拍灰,不知交給誰才好。老軍務長忙向禦劍做個眼色,他會意地側過一步,小心地放在狼頭椅扶手上。見旁邊團桌上一盞熱茶原封未動,又向禦劍手邊推了推。
禦劍往前正坐,目睹屈方寧與人一唱一和演完,目光中森嚴之意轉為柔和,出言卻不容抗拒:“去。這沒你的事!
他自忖人事已盡,拿眼睛表達了一下歉意,抱起他的六花陣圖退了出去。進寢帳一看,隻見煥然一新。床邊豎起四根漆黑的藤柱,形如曲臂;柱頂色如鎏金,打成一隻黃銅人掌形狀。掌心明光熒熒,各托著一枚碩大無比的夜明珠。四角珠光交映之下,一方床榻光華浮動,乍眼一看,如同無盡夜空中披燈夜行的一隻小船。他好奇地跳上床去,把每一枚珠子都胡亂撥動幾下,又湊眼上去看。目光一轉,落在枕邊一顆渾圓的明珠上。這珠子個頭比掌中珠稍小,色作淡紅,珠身光滑如絲緞,光芒也更加柔和。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提起珠子上係的紅線,來迴擺動幾下,隻覺眼困體乏,大大地打了兩個哈欠。忽然渾身一個激靈,才知不對,忙甩手扔到一邊。
重新打開圖譜來,心中卻在琢磨另一件事:“那帳表上記錄的都是人員戰備損耗情況,決計不會有錯。他為什麼大發雷霆?莫不是今年損耗太重,傷了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