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鬱新建集市全長十二裏,位於狼曲山、白羽營之間,匆匆造就,未經考量。乍看差相仿佛,其實規模氣候,都與烏古斯相差甚遠。隻是這一年春季繁朔滴水未降,螟蛉草產量銳減,故千葉蠶業也受到波及,數量不到往年十分之一。沿岸族人嚐了幾年甜頭,早將牛馬轉賣他人,此時閑得發慌,倒有不少前來湊趣的。小亭鬱見來往熱鬧,也自歡喜。原本還想與屈方寧一同入市遊玩,爭奈二人如今名氣太大,動輒為人矚目,出行多有不便,隻得作罷。恰逢阿日斯蘭夫人懷上第三個孩子,小亭鬱愈發沒了顧忌,專程在狼曲山下設下別帳,與屈方寧夜夜廝混在一處。他獨占欲極強,交歡時往往在屈方寧身上齧咬不休,留在點點醒目淤痕。對禦劍刺在他頸上的女葵花更是百般不喜,千方百計找工匠來替他去掉,情濃時便在他耳邊發狠道:“去不掉,就把這塊皮剝了!”
屈方寧知他心性,隻拿話半真半假地撩撥他。小亭鬱愈發狂躁,平日國會見了禦劍,連招唿也不打一聲,更無隻言片語相交。禦劍閉門不出,他便放心些。一旦聞說禦劍出了鬼城,派來白羽營的人便一趟緊似一趟,催逼強請,非要人在他眼前才罷休。屈方寧偶一來遲,他便麵如寒霜,話語帶刺,連床上也比平時暴戾些。屈方寧有時給他弄得受不了,嗔怒道:“我與他既已分斷幹淨,難道還會有甚麼曖昧牽連?你這人,醋勁也忒大了!”小亭鬱嘴唇閉得一線鐵灰,埋頭幹他,一聲不出。幹過之後,人也精神了,火氣也泄了,又恢複了款款柔情。兩人共一隻枕靠,擁抱摩挲,輕憐密愛,說不盡的綿綿情話。屈方寧再取笑他,他也不動氣,反將他頭頸摟著,吻個不住。倦了便胡亂往他身上一靠,有時還會將頭枕在他臂上。他一張臉蒼白秀麗,睫毛又長,倚靠在屈方寧身邊,姿態堪稱柔弱。屈方寧眼中是他,心中浮起的卻是另一個人:“我跟禦劍天荒同床共枕,從沒見他露出如此神態。嗯,是啦!他一生最是要強,在床上也盡是侵略掠奪,不給人一點喘息之機。”默默出了一會兒神,將手臂從他身下輕輕抽去。
此時王後卻派人傳訊,說是兔采公主思鄉成疾,請故友親朋一一寄語抒懷,以為公主病中慰藉。小亭鬱不以為意,命人刻書轉交。屈方寧剛與他一番雲雨,在枕上懶洋洋道:“說是人各一份,怎麼別人不請,巴巴地卻來請你?”小亭鬱睨了他一眼,不知起了甚麼心思,自己取了刀筆,伏案良久,大大小小,巨細無遺,足足寫了小半張羊皮紙,還不肯歇手。屈方寧怪道:“你與她有這麼多話說?”小亭鬱故意向他一抬下巴,道:“那又如何?”屈方寧自行穿衣著襪,口中道:“不如何。你二人之間的事,與我有甚麼相幹?”小亭鬱便有些著惱,衝口道:“本來與你也不相幹!”屈方寧聽他語氣不悅,頓時有些好笑:“他這是嫌我沒吃他的醋了,心思當真難測。”便從他背後走去,將那張羊皮強行奪過,揉成一團,亂撕亂扯。小亭鬱這才轉怒為喜,讓他坐在膝蓋上,兩人執筆,重新寫過。屈方寧見他文字中規中矩,打趣道:“小公主當年為了嫁你,可沒少托人遞話。如今她身在異國,又生了病,你也不說幾句好聽的,哄哄人家高興。”小亭鬱傲然道:“是什麼便是什麼,何必虛言哄騙?我心裏沒這個人,作不出花言巧語。”屈方寧笑道:“好罷,知道你心裏隻有我,行了麼?”小亭鬱也不由笑了,恨恨道:“臉皮怎地這般厚!”掌了金粉,就來抹他的臉。
屈方寧與他笑鬧一番,才動身迴營。進門隻聽見一陣喧嘩,卻是迴伯、額爾古、阿木爾一群人從新市滿載而歸,正在清點攤算。車卞將一頂花色簇新的圓帽放在迴伯頭上,拊掌笑道:“伯伯這下發了財了,十足的老爺相!”阿木爾也打了幾個手勢,示意好看。旁人越發起哄,又將一件斑鼠皮襖給他裹了,亂糟糟疊了幾串天珠、插了幾支翎毛,給他裝扮得甚為滑稽。見屈方寧進來,都拍手大笑,紛紛叫道:“將軍快來評點,看迴伯這身打扮,俏是不俏?”
迴伯平日無慍無怒,不言不語,吃穿用度都與其他士兵無異,旁人也隻將他當個尋常老頭看待,隻不過與屈方寧關係親密些,平日不在營地的時日多些罷了。新兵對主帥還有幾分敬畏,春日營那班老油子卻無所忌憚,一般的稱兄道弟。這股歪風以烏熊為首,他死之後,還未完全扭轉。屈方寧與他名為叔侄,實為師徒、摯友。見他們拿迴伯逗樂取笑,臉色一寒,便要開口罵人。目光落在迴伯臉上,卻不由得怔住了。
隻見迴伯鬢發斑白,容顏枯槁,一雙眼蒼老深陷,背心佝僂,雙腿微曲,頂了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頭飾,站在人群中搓手憨笑,如同戲臺上的醜角一般,哪有半分琴魔風采?
他胸口一陣難言酸楚,揮手斥退旁人,替他將身上物什一一取下。迴伯似乎看出他心思,向自己傲氣一指,示意“老子還沒輪到你哭哪!”拍了拍他手背,佝僂著出去了。
屈方寧在帳中恍惚一陣,心想:“迴伯當年憑借一手天羅絕技名震江湖,那是何等威風得意?不巧收了我這麼個唯一傳人,可稱失敗之極。”正自出神,衛兵來報:“禦劍將軍說有要事相商,請將軍即刻前往鬼城。”
他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人卻立刻從床上躍下,匆匆換了一身薄紗中衣,束了頭發,換了一枚綠寶石耳環。攬鏡一照,見脖子下幾個吻痕赫然在目,忙用力擦了幾擦,見擦之不去,隻得罷了。直等到鬼城來人催了三次,還在帳中逗留了好一陣,這才挑了一大隊人馬,簇簇擁擁,故作矜持地上去了。
二人自當日王帳中決裂,已有月餘避而不見。堪堪上了山,禦劍已在主帳等候多時。見屈方寧進來,也不向他正眼看來,隻森然端坐狼頭椅上,冷冷道:“你來得正好。前幾天有人遠道而來,意圖潛入我軍營地。可惜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給人當場擒獲。他人雖惜言如金,這身骨頭卻藏不住秘密。這個人,你想必也是認得的。”說著,向地下漠然一指。
屈方寧聽他一開口,便是冷冰冰的拒人千裏之外,不由微感失望。目光順他手指之處一看,竟是“啊”的一聲,驚唿出來。
隻見地下一個不成人形的血人被衛兵強行板起頭來,汙發披散,露出一張慘白可怖的臉來,卻是當年南下之時,在宣州所見過的九華派弟子、崔玉梅門下首徒——周默!
屈方寧心中驟然一跳,頭一個念頭便是:“崔玉梅!她終究找上門來了!”
一名親兵跪在禦劍腳邊,手捧一方木盤,雙臂高高舉起。禦劍漫不經心地從盤中拈起一物,森然道:“周大俠,你看這是甚麼?”
衛兵將周默一張臉強行扳起,讓他看清禦劍手中之物。周默眼珠已經不甚靈動,茫然四顧一番,目光定在禦劍手上,瞳孔驟然收縮,身子連顫幾次,顯然是不敢相信。
禦劍冷冷道:“你不信?”隨手一擲,將那物拋在周默腳邊。屈方寧循著望去,隻見日光之下照得分明,正是當日他從朱靖身上取得的九華山門派徽記。木牌上係著的綠絲絛已經崩斷,上麵鐫著一個“和”字。
他心中早在思謀救人之法,一見這木牌,心涼了半截:“連楊師姐也落入他手,這可如何是好?”他曾聽禦劍與他說起當日破廟情形,對這位傲氣的二師姐極有好感。她與周默伉儷情深,此次看來兇多吉少,若是無法救出二人,隻好令他夫妻死在一處,免得平白遭人折辱。
禦劍道:“周大俠,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們此行北上,究竟目的為何?”
周默認出妻子木牌,反較先前平靜,喉頭荷乎兩聲,嘶聲道:“你殺了她罷。”
禦劍在扶手上輕叩數下,道:“看來周大俠是決意免開金口了。”
周默抬目向他看去,少頃,枯裂的嘴唇上下一張,向他噴出一口血沫。
禦劍不以為意,道:“你們來做甚麼勾當,受了甚麼人指使,我一概不感興趣。既是江湖人,當行磊落事。偷偷摸摸,暗箭傷人,未免有失你們九華山名門正派的風範。迴去跟崔玉梅說,烏蘭將軍當日身中……劇毒,多謝她仗義出手相助。你們擅闖軍營之罪,我也不再追究。老師太有何見教,今夜三更之前,我孤身一人,在此敬候。”即命衛兵解綁,將周默押送出去。帳門開處,隻見楊采和被好幾支明晃晃的槍尖指著胸口,傲立一匹駿馬左側。她臉色委頓,身上卻無傷痕。見丈夫全身血汙,雙目中立刻流露出憐惜憤怒之意。周默見妻子無恙,心中喜慰,輕輕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讓她不必擔心自己。見她垂落的一縷長發上沾了些灰絮,便伸手替她拈去。
屈方寧計較未定,見他兩個夫妻情深,想起他們鴛盟初諧之時,自己剛從梁遷手中脫身,中了“花間一壺酒”之毒,在禦劍懷裏廝磨撒嬌,讓他來親親自己。禦劍當時還親手替他係上中衣的帶子,現在想來,那貼身衣物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
想到此處,情難自已,向禦劍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禦劍此時也正好向他看來,目光相觸,隻覺心頭一顫,立刻避了開去。
楊采和與丈夫低語幾句,旋即向禦劍二人看來,冷道:“鬼王將軍,你對我夫妻二人,從前有救命之恩,今日有不殺之義,我們心中十分感激。隻是你身居敵國要位,數次南下屠城,手上沾滿我中原百姓鮮血。我們身為俠義中人,須放你不過。”
禦劍嘲道:“你們南人薄情寡義,我也不是今日方知。”揮了揮手,兩列衛兵收槍退下,為二人排開一條道路。
屈方寧見楊采和攙扶丈夫上馬離去,察覺禦劍並無暗中追蹤之意,才清了清嗓子,問道:“九華派一幹賊人平白無故,為何要潛入軍營,窺探軍機?莫非南朝此番又有甚麼大動作不成?”
禦劍目光並不與他相對,隻道:“崔玉梅性烈如火,未必肯受南朝官府驅使。隻怕是自不量力,欲刺殺一二北國將領,傷彼元氣,興其士氣而已。”
屈方寧微一點頭,道:“……倘若她今日果然前來,將軍是張網擒獲,拷問情由,還是不由分說,當場擊殺?”
禦劍冷冷一笑,道:“她要殺,就讓她來殺。懼她何來?”
屈方寧心道:“你這一次卻是錯了。崔玉梅頭一個要殺的人,如今還在我白羽營好端端地躺著。”電光石火之間,生出個極其大膽的主意,一刻也不敢延誤,立即起身告辭。
禦劍向前一動,似有些欲言又止。見他匆匆出帳,忽生硬道:“你曾與我一同南下,姓崔的也識得你。如今她傾巢北上,矛頭是我不假,卻未必不會……聲東擊西。”
屈方寧胸口一陣疼痛,心道:“他這是擔心崔玉梅對我不利麼?”向他看了一眼,道:“我……理會得。”
禦劍見他邁步,又道:“崔玉梅內力精湛,又是有備而來,尋常兵士皆不是她對手,你萬事小心。”
屈方寧道:“是。”頓了一頓,道:“我晚上再過來。”
禦劍神色中明顯流露出放心之意,話語仍是冷冰冰的:“也好。”
屈方寧飛馬下山,諸般布置。期間小亭鬱派人來過三次,步步緊逼,催他往狼曲山一敘。屈方寧無暇顧及,隻三言兩語打發了。最後一次虎頭繩親手駕車,過來請他。屈方寧焦頭爛額,慍怒道:“不去!說了好幾迴了,強人所難作甚?”虎頭繩勸道:“小屈哥哥,你就抽空過去一趟罷。小將軍摔了好幾樣東西了,還說……你這次不去,以後便不用再見麵了。”屈方寧冷笑道:“好啊,還脅迫起人來了?你迴去告訴他:有種就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看是他少不得我,還是我少不得他!”少頃布置停當,便將易水寒斜斜插入靴筒,輕騎上山。見山下哨兵皆已撤去,主帳燭火通明,禦劍獨自一人坐在氈毯上,對著麵前一局殘棋出神。流火擱置一旁,火焰吞吐,紅光明昧。前後帳門皆高高卷起,完全是個開門揖盜的模樣。侍衛親兵一概皆無,他在氈毯另一頭遠遠坐下,也無人上來招唿。其時天氣炎熱,他穿的衣服掩不住脖頸,禦劍向他頸上吻痕極快地瞥過一眼,便不再看。他咳嗽一聲,有些不自然地將衣領向上提了提。
沉默對坐少頃,禦劍開口道:“你臨行其藍之前,曾將那名侍女送往畢羅,可有此事?”
屈方寧聽他問起阿帕,心中一凜,道:“有。是格爾長老病重,派人前來接她過去,交代幾句遺言。”
禦劍眉心微蹙,沉吟道:“這就奇了。柳狐前幾日派人過來,說有幾件事要向那侍女交代。那其居長老告知她已返國奔喪,使者卻吃了一驚,說格爾長老身體康健,從未有病重之說。”
屈方寧詫道:“甚麼?那……怎麼會?我曾親眼見過文書,半點不假。……莫非有人冒充長老手下,將阿帕姑娘誆走了麼?”
禦劍眉頭未展,道:“畢羅近日所作所為,處處透著古怪。隻怕是賊喊捉賊,伺機挑事。”
屈方寧睫毛微動,道:“我過幾天派人會見格爾長老,如有蛛絲馬跡,立即前來報告將軍。”
禦劍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執黑行了一步,向他道:“來一局?”
屈方寧心亂如麻,自忖沒有他談笑弈棋的風度,謝絕道:“多年不練,生疏得很,恐怕不是將軍對手。”禦劍也不強求,自行擺布棋局,偶爾垂目冥思。靜夜之中,隻聞燈花輕爆、閑敲棋子之聲。
尷尬共處一室,時日更是難熬。屈方寧枯坐無聊,睡意上湧,強自打點精神,眼中所見,已有些重影。忽然之間,一陣異樣殺氣拂過心頭,人一個激靈,頓時完全清醒。看禦劍時,見他神情動作一無變化,全身力量卻似緊實鬆,蓄勢待發。
靜謐之中,一道輕靈之極的起落聲由遠及近,逼近主帳,忽歸於無聲。
屈方寧與禦劍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一個念頭:“來了!”
一念未落,隻見門口一道白練般的劍光破空而來,仿若九霄雷霆,又似千軍鼙鼓,寒光迫人眉睫。劍風指處,帳幔如在颶風中平地飛起,十餘盞燭火一並熄滅!
禦劍目光一沉,掌力到處,棋盤飛轉而起,百餘枚黑白棋子向劍光激射而去。在此分毫之間,他執槍而起,將屈方寧手臂一把拽過,放在自己身後。
隻聽崔玉梅的聲音冷冷道:“狗蠻子,納命來!”
屈方寧隻來得及踉蹌一步,隻見二人之間紅光大盛,旋即一聲驚天動地的兵刃交鳴,禦劍手臂劇震,手中流火竟脫手飛出,人也連退三步。隻聽崔玉梅悶哼一聲,一個瘦小身影向後疾飛,直挺挺摔在地上,手中斷劍也飛出丈許。
禦劍仍牢牢護在他身前,強自抑住氣血翻湧,提了幾口氣,才緩緩開口道:“……你是誰?”
屈方寧在他身後,也是駭然無比。他在江南曾見過崔玉梅與人動手,招式雖精妙,離頂尖高手仍差之甚遠。但今日這石破天驚的一劍,竟如同加了十成功力一般,禦劍天生神力,隻堪堪與她打個平手。轉眼之間,腦子裏已有了個可怕之極的想法。因其太過可怕,一時竟不敢細想。
崔玉梅與禦劍硬碰硬地拚了一招,也已受傷不輕,嘴角淌下一線黑血,仍冷笑道:“我是要你命的鬼!靖兒,動手!”
屈方寧一聽靖兒二字,冷汗頓時爬了滿身,身在意先,已從靴筒中將易水寒拔了出來。
但他的動作終究是遲了一步。隻見山風落落之中,一名長身玉立的黃衫青年已飄然而入,手中長劍如水,劍尖離禦劍喉頭已不足半寸。
然而這一劍卻沒有遞下來。皎皎月光之下,朱靖難以置信地目視禦劍麵龐,顫聲道:“喻……喻……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