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這太危險了。”陳靖山眉頭緊鎖。
“危險?對冕下來說, 沒什麼是危險的,我隻擔心祂重新知道一切後會對人類再次失望, 畢竟帝國從未悔改。”
戈德裏克得知伊卡見到冕下真身時,差點以為冕下已經厭倦人類世界,要放棄“林緒”這個身份離開了,但還好,祂隻是讓伊卡的意識迴到自己的身體裏,不要到處亂跑。
陳靖山:“查斯曼,我不在乎你的信仰,在我眼裏,小緒隻是個孩子,而且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他值得平和寧靜的生活,沒必要被卷入危險。”
戈德裏克哂笑一聲“珀瑟女士不也隻是個很好的普通人嗎?她本也不該被卷入危險中。”
“瑪琳安娜她……”
“我知道, 你想說這不是他們任何一個的錯, ”戈德裏克勸道, “陳上校,你讀過無力派詩歌嗎?”
“讀過。”
戈德裏克笑笑, “很好, 雖然詩歌寫的是人類在宏偉科技力量麵前的無力與頹廢,但掌握著尖端科技力量和武裝力量的不還是那麼一小撮人類嗎?可這一小撮人類卻能左右帝國、歲月的洪流, 這洪流不會在乎浪頭前的個體是不是好人, 有沒有人愛著他/她, 個體隻是微不足道的數字, 輕而易舉就被碾碎。”
他忽然話鋒一轉, “但這一小撮人用謊言為帝國奠基, 這基石實在是搖搖欲墜, 尤其是在個體數字相加達到了一千億的情況下,他們畏懼大廈傾頹,不得不用更多的謊言和強迫的緘默來彌補之前的謊。
“陳上校,帝國強大,卻並非無懈可擊。我知道你隻想為妻子複仇,對聯盟和帝國的鬥爭不感興趣,但眼下沒有比我們的計劃更合適的方法了。
“你也說,靈君隻是我的信仰,聯盟人類知曉靈君的故事,卻不會把祂當做信仰,我告訴你g398星的信息純屬個人行為,與你和聯盟達成的協議無關,聯盟的計劃中也不包括冕下,沒有人可以左右祂的意誌。”
通訊掛斷後光屏熄滅,陳靖山周身陷入深深的黑暗,他凝視著空氣深唿吸了幾次,終於抬起沉重的腳步離開此處。
推開隔間的門,迴到寬闊冰冷的金屬空間。
無數身著軍裝的人士來來往往,說話、腳步、武器碰撞的聲音匯成嗡嗡嗡的噪聲,叫人無法分辨清楚聲音的細節。
巨型探照燈從高處投下的白光彌散開來,照亮陳靖山肩上的三顆星和領口的軍徽,有路過的同僚和他打招唿,陳靖山溫和微笑迴應。
他腳步一轉,離開了熙熙攘攘的中央大道,沿著一扇扇方窗走向遠處。
透過玻璃方窗,漆黑無邊的宇宙中仿佛有一串鑽石般閃閃發光的星點,整齊地排列成一排,成半圓弧形向外延伸,直至人眼不可分辨。
再定睛一看,就能發現這些星點全部是人造燈光,強力穿破宇宙的迷霧,點亮連接在一起足有數百公裏長的巨型金屬堡壘。
無數星艦環繞著堡壘,時而有星艦起航離去,拖著尾焰,在堡壘麵前,仿佛壁爐中蹦出的一粒火星,墜入冰冷寒冬般的太空。
這就是瑪裏恩帝國麵對流亡艦隊聯盟的最前線,米迦勒防線。
恆星在很遙遠的地方,白光被長鏈中每一座堡壘的尖頂反射,被玻璃方窗分割成幾何形狀後投影在陳靖山的前路-
史萊姆是一種閑不住的生物,住進h區的每日都在各個角落流竄,甚至和兩隻兔兔貓幹起架來。
林緒一開始還擔心兔兔貓的尖牙會把史萊姆的皮咬破,後來發現是自己多慮,能在惡劣宇宙環境下不帶護具當礦工的史萊姆們皮糙肉厚,和小黑小白玩得十分起勁。
加上維多利亞號上無限供應給嚕阿和嚕拉的糖漿,兩隻史萊姆的體型迅速長得比兔兔貓還要大。
嚕阿羞澀地告訴林緒,它見過的最大的史萊姆,能長到人類飛行器那麼大,特別威武有力。
嚕拉當即蹦到嚕阿身邊,蹭住嚕阿,然後吐了個水靈靈的泡泡,嚕阿也蹭蹭它,吐出另一個泡泡。
兩個透明的泡泡合到一起,倒映出五彩斑斕的光暈,在空中漂浮幾秒後,啪——一下子破了。
嚕拉和嚕阿黏在一起,團成球,難過地在林緒腳邊打了個滾,接著又貼貼林緒的腳。
【吸吸漂亮的林先生的甜味。】
林緒沒帶翻譯器,不知道它倆在說什麼,隻低頭看著兩隻史萊姆又相互吐起泡泡。
“林博士。”
忽然有道聲音喊住林緒,他轉頭看見周平波和海因裏希一起步入h區走廊。
“周教授。”林緒點點頭,又和海因裏希對上一瞬目光。
周平波看到兩隻吐泡泡的史萊姆露出驚訝的神色,“它們的恢複力真頑強,這麼快就進入繁殖期了。”
周平波的用詞讓林緒疑惑,“什麼?”
“哦,是這樣,”周平波解釋道,“史萊姆是單一性別生物,但是繁殖下一代需要至少兩隻史萊姆。它們會吐出帶有遺傳物質的泡泡,如果泡泡能一直疊加,沒有破裂,遺傳物質數量足夠時就會誕生新的小史萊姆。
“前段時間元帥說它們倆想要溫室,我就在想它們估計是準備繁殖,要給泡泡找溫暖的窩,但沒想到這麼快就開始吐泡泡了。”
史萊姆溫室居然是用來繁殖的?
林緒神色微動,想起嚕阿和嚕拉想要能住下六隻史萊姆的溫室,那這可真是……雄心勃勃。
【泡泡要很久才能積累起來!】吐完泡泡的嚕拉軟趴趴地攤在地上,像一團流動的液體,但幾人都沒帶翻譯器,沒有一個聽懂它的嘰嘰咕咕。
嚕阿流動到林緒腳邊,縮成一團,【好羨慕漂亮的林先生哇!林先生肚子裏的泡泡長得好有活力!我也想要個漂亮的泡泡。】
嚕拉:【四個!】
嚕阿:【好!四個!漂亮的林先生隻有一個,還是我們厲害!】
海因裏希瞥了幾眼嫩黃色的史萊姆,拍拍林緒的手肘,帶他往房間走。
“怎麼了?”
“再躍遷一次,就要到新月特區了。”海因裏希說,“深淵艦隊會停泊在距離新月特區三個天文單位的航空港,隻留四艘護衛艦護送考察團,屆時我會登上自然演化號,和考察團一起降落。”
“我也要迴自然演化號去。”周平波跟著說,“皇室和政界會為自然演化號舉辦降落儀式,到時候所有乘客依次下船,你不在乘客名單裏,我和元帥商量了一下,想讓你單獨搭乘飛船返迴,直接降落到恩底彌翁星,這樣更安全。”
海因裏希補充道:“這樣你不用去走那些流程。”
海因裏希不是不可以給林緒加一個深淵艦隊特邀古地球學專家的名頭,學界對林緒的能力也絕不會有異議,但海因裏希覺得,林緒對那些無聊繁瑣的慶祝儀式不會感興趣。
在帝國,沒有名利聲望能吸引到林緒。
即使他在末世時曾追求過這些東西,現在卻隻感到厭煩和無意義。
“好。”林緒點點頭,沒有異議,“瑞恩怎麼安排?”
林緒記得瑞恩獨自一人來到新月特區求學,在恩底彌翁星市區租住了一間公寓。
眼下林緒還不清楚那兩首詩到底為什麼讓帝國高層感到威脅,但可以確認,刺殺危機沒有解除,他不放心瑞恩一個人住在沒有嚴密安保的地方。
海因裏希說:“埃蘭艦隊主艦會靠近首都星停泊,可以讓他暫時待在他父親身邊。”
至少在反對某些帝國貴族方麵,曾經身為記憶者一員的卡爾特會和林緒站在同一戰線,更何況瑞恩是他的親生兒子。
他會保護好瑞恩-
林緒離開恩底彌翁星時,卡卡拉莫平原剛剛進入秋季,氣溫驟降,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已經是深夏。
瘋長的野草幾乎齊腰高,在夏日微涼的狂風中如波浪般起伏搖曳,卡卡拉莫平原一年四季都多雨,夏日水汽更加充沛,現在才下午三點,雲層已經將天空攏得烏黑發紫,僅僅透出一絲深藍天光。
雨幕被狂風吹斜,雨聲淅淅瀝瀝,雲層掩住星空中從古地球返航飛船流星般的光芒。
冰涼濕潤的水汽充滿林緒的鼻腔胸腔,他走下自動駕駛飛行器,懷裏抱著兩隻兔兔貓,以免它們踩在泥地裏把長毛弄髒。
迴到熟悉的環境,小黑小白低聲慵懶地嚶嚶嚶,林緒剛一打開屋門,兩隻兔兔貓就嗖地一下竄進去,在柔軟的地毯上打滾。
林緒沒有急著進屋,等待自動飛行器再次起飛後,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把深淵艦隊的製式鞋脫掉。
踩在水坑裏被淤泥包裹的鞋子被他就放在門外,不帶進屋內,窗臺上的綠意讓林緒額外看了一眼——木質窗臺上長了幾株草。
這棟房子無人居住打理,一個春夏過去後,草籽隨風飄到窗邊或屋簷上,憑著一點點泥土和許多雨水,頑強地活了下來。
青苔在潮濕的空氣中爬上臺階邊緣,雨水滴落在林緒肩頭,隨後順著太空製服的白色衣料滾落,很快積成一灘水。
好吧。
林緒用異能烘幹衣物後才走進門,散發出暖意的柔軟布料把小黑吸引過來,扒著林緒的褲子一下子竄進他懷裏。
小白呢?林緒環視客廳,沒找到另一隻兔兔貓,他抬手開燈,還是沒看見蹤跡,直到牆角傳來一絲響動。
林緒疑惑地看向聲音的來源,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嵌了一對藍寶石般的眼睛,而且還會發光。
……是小白在壁爐的爐灰裏打滾,一身白毛沾滿黑灰,仿佛是剛剛挖炭迴來,並且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林緒,一點也不為自己給主人增加的工作量感到愧疚。
林緒沉默著走進,想把小白撈起來扔進浴室,但小白堅決不動,不斷低頭再抬頭。
林緒順著小白反常的動作看下去,才發現它的爪子地下按了一隻同樣裹滿爐灰的小動物,他伸手過去,小白便順從地鬆開爪子,讓林緒把小動物抓起來。
這小家夥拖著蓬鬆的大尾巴,眼睛烏溜溜地盯著林緒。
林緒認出是隻藍鬆鼠……當年方舟艦隊從地球帶來的鬆鼠發生了十幾代變異後的後代,它們已經完全適應恩底彌翁星的輻射和重力,還長出了一聲淺藍色皮毛。
不過現在,小白和藍鬆鼠都和小黑一般黑。
小白還在又看林緒,又抬頭看壁爐,這讓林緒有不祥的預感。
林緒掌心燃起一團火花作為照明,他朝壁爐的對外排煙筒一看,又有幾個小家夥被火光嚇得掉進爐灰裏,揚起煙塵,僵硬又害怕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麵前的巨大生物。
林緒吐出口氣。
他不過是離開了半年,藍鬆鼠一家五口就在他的壁爐裏築巢了。
他收迴火焰,把瑟瑟發抖的藍鬆鼠們全部抓起來,帶到門口放生,小白一直被他摁在懷裏,帶進浴室洗幹淨。
兔兔貓習慣了恩底彌翁星多雨的天氣,並不怕水,不需要林緒花多餘的力氣安慰壓製,他在給小白清洗皮毛的過程中,順手打開了光腦的直播頁麵。
帝國官方媒體正在直播報道自然演化號的返程降落現場。
軍樂團演奏著昂揚的樂曲聲,漫長的紅地毯鋪在首都星主幹道上,幾乎看不到盡頭,道路兩側先是站著持槍衛兵,而後是絢麗芬芳的花籃長隊,隊伍後麵,還有圍觀的民眾夾道歡唿。
禮炮升空,鮮紅柔軟的花瓣在帝國空域紛紛揚揚飄落,仿佛這是一場激動人心的凱旋大勝。
好像沒人好奇為什麼本該為期三個月的古地球考察隻進行了一個月,而路途中遇到的蟲族來襲、隕石襲擊都從可怖的危機變成一出出令人潸然淚下的人類勇氣讚歌。
簡單的符號足以堆砌出令人信服的偉大。
民眾不需要細節,理性讓他們花時間和心思去思考一切細節。
高臺上,皇帝陛下正在發表激動人心的演講,內容無外乎是讚賞軍人與探索者們。
皇帝正值壯年,一頭金發閃閃發光,氣相莊嚴,臺下熱淚盈眶的觀眾們顯然很買他的賬,鼓掌一波接著一波,甚至有人在這種本該極度嚴肅的場合尖叫歡唿。
有衛兵製止觀眾的出格行為。
高臺上的皇帝微笑以對,讓衛兵放下趕人的動作。
但楚元帥依舊一副冷峻模樣。
海因裏希就站在皇帝身側稍後,他穿著最高規格的全套軍禮服,漆黑的禮服上綴滿軍功章,鋒利之間透出一種華貴高傲。
但這次軍禮服上軍功章的排布和以前不太一樣,空出了一段位置,留給接下來的皇帝陛下親自授勳環節。
一是獎賞他在白銀要塞之戰中勇退蟲族,二是認可尋迴古地球這樁功績。
授勳進行時,林緒正用手指在小白的背上揉出綿密的泡沫,他低垂著眼看著屏幕中的海因裏希。
陽光之下,鮮紅的花瓣從海因裏希的銀發上滑落,最後正落在胸前的軍功章之中,他那冰冷的薄唇緊抿,不帶半點笑意和屈從,如同狂風巨浪中屹立不倒的燈塔。
這身軍禮服還配的有一頂軍帽,但此刻麵對帝國最最尊貴的人,軍帽被海因裏希托在小臂上,豔麗的花瓣在帽頂堆滿一層。
光腦上,已經有媒體出圖,評論區網友直唿:“靠,半年不見,元帥又帥了八百倍。”
不談帝國皇室這一套虛偽做作的繁文縟節,林緒真是很喜歡海因裏希這套隆重的軍禮服,利落的裁剪完美包裹住雕塑般的軀體,顯得人腰細肩寬腿長,還有無數金色配飾點綴漆黑布料。
在見過海因裏希在某些不可言說的幻想中穿著這身衣服,行為卻如野獸後,林緒完全忘不掉它。
什麼時候能叫海因裏希再穿給他一個人看?
把眾人眼中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禁欲元帥據為己有,叫他發狂失控,這念頭實在太過誘人。
林緒手底下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兔兔貓被他撓的嚶嚶嚶叫,直到客廳中又傳來幾聲悶響,小白才逃出林緒的魔爪。
砰砰——
林緒被驚醒,把小白往浴缸裏一塞,頂著滿手泡沫衝了出去,一眼對上幾對圓溜溜的小眼睛,
藍鬆鼠一家又從煙囪溜進壁爐,這次不隻是爐灰,還裹上一身泥漿。
林緒歎氣,他是趕不走這一家子了。
直播中的典禮冗長繁瑣,授勳結束後,周平波和其他幾位考察團負責人輪流上臺講話,對考察成果做簡單匯報。
在這邊,給小白洗完澡後,林緒又把藍鬆鼠一家抓出來洗澡,一番折騰結束,他給藍鬆鼠一家找了個箱子,墊上毯子讓它們暫住,自己用控物異能控製著工具,把煙囪裏的藍鬆鼠巢穴拆下來。
這壁爐以後還要用,不能放任它被藍鬆鼠一家堵上。
窗外的天在濃雲的不斷積累中越來越沉,雲層被壓低到仿佛抬手便可觸及之處,連綿細雨變成大雨滂沱,在泥地裏濺起綿延的泥點子。
驚雷撕破天空,雷聲在雲層和漆黑的遠山之間滾動。
小白和藍鬆鼠都被他洗淨吹幹,放迴窩裏好好待著,但林緒又聽到了水聲。
他從壁爐前起身,上二樓尋找水聲傳來的源頭。
可以看見走廊上的木質地板已經被泡得發漲,越往後情況越糟,等林緒走到走廊盡頭,發現閣樓的屋頂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掀開,露出的木質屋梁被雨水泡成黑色,幾顆蘑菇朝著天空頑強生長。
積水淌了滿地,正在往樓下倉庫滲。
帝國的波譎雲詭和血雨腥風的確令人膽戰心驚,但林緒沒想到,比子彈和光能炮來得更快的,是日常生活的種種瑣碎。
這房子是住不下去了。
林緒無可奈何-
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臺階上,但靈君不會被思維世界中的風雨雷電影響分毫,祂環繞了一圈林緒的白色小屋,最後站在門口,手中幻化出一支毛筆,十分風雅地寫下——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橫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寫完,祂一轉頭,發現草叢中有一隻黑白相間的兔兔貓正豎起耳朵注視這團奇怪的東西,靈君把筆一扔,撲過去抓住兔兔貓往懷裏按,題字和毛筆的形體化作光點消失在金色浪濤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