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二年正月, 李旦病情大好,難得地上了朝堂。武後突然當朝宣布還政天子,李唐舊臣暗暗竊喜,武氏新官們惴惴不安。
誰知李旦在這個時候捂著胸口猛烈咳了幾聲, 連連擺手, 當著眾臣之麵駁迴了武後的請求,言辭懇切地請求武後繼續以太後之尊臨朝稱製。
天子如此, 李唐舊臣們失望之極。如今太後大權在握, 他們也不敢當麵跳出來為天子請命,是以一個一個地都選擇了明哲保身。
隨後, 魚宗保上書,請設四方銅匭,接受四方的諫議。武後欣然許之,下令鑄四色銅匭, 分別安置在四方宮門前——東門是青色銅匭, 名為延恩, 自薦求官者可投名於此;南門的是紅色銅匭,名為招諫,可以直言政令對錯;西門的是白色銅匭, 有冤者可以投狀伸冤;北門的是黑色銅匭, 密告者可往裏麵投遞知悉的私密之事。
因為每日四匭奏疏頗多, 是以武後特別新置了知匭使, 官名叫做補闕或拾遺。每日傍晚,就由這些知匭使把箱子中的奏疏收整一起,呈遞給武後一覽。
得此四匭,武後收到了不少密報,借由這些密報, 再默許手下酷吏行事,自這年開始,腥風血雨,不曾斷絕。
這是帝王的必經之路,迴首隻見一程白骨,低頭隻有滿手鮮血。
不得名正言順,便求威懾人心。
在這種時候講不得仁慈,也講不得真相,有的隻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程披荊斬棘後,方得君臨天下。
這條路先前沒有一個女子走過,可武後心意堅定,她就是要走出一條女子稱帝的血路,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酷吏橫行,人心惶惶。
不少李唐舊臣指望不了天子,便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偏安長安三年的公主身上。長安這三年來,平靜無波,接連三年皆是大豐之年。
太平廣積糧食,親率羽林軍與相關官員們疏理河渠,這三年不單給先帝守了陵,還做出了不少實實在在的政績。
眼看這三年守陵之期已至,神都不少官員都期盼著公主早些還朝,勿讓一些酷吏小人充斥朝堂,掃去一些血腥陰霾。
這些請公主迴返長安的密信如今正放在太平的幾案之上,太平視若無睹,繼續拿著《孟子》細讀。
春夏端了甘露進來,小聲問道:“殿下,要收拾行裝麼?”
太平不悅地瞄了一眼春夏,“怎的?那些人的主意都打你身上了?說,他們給你塞了多少銀子,讓你來問本宮這句話?”
春夏大驚,急聲道:“奴婢一個銅板都沒收!奴婢以為殿下思念大人,想急著迴神都,才多嘴問這一句。”
太平放下了《孟子》,側臉望向窗外,目光忽然變得悠遠,喃聲問道:“你想紅蕊麼?”
春夏沒想到公主突然來此一問,怔了一下,還是如實迴答,“想。”
太平嘴角微揚,笑得苦澀,“我也想……隻是時機未到,還不能迴去。”
春夏瞪大了眼睛,“啊?不迴去?!”
太平點頭,“現下迴去是找死。”她定會被那些不臣阿娘之人捧起來,捧到阿娘的對立麵,為全阿娘的帝業,她或死或下獄,定無善終。
春夏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那……殿下如何留在長安呢?”
“拖一日,是一日,到了明年便好。”太平隻能等,等一個天機。這幾年她頗重農事,為的就是明年的那場饑荒天災。她是應該迴去,可絕不能在那場李唐王室的大殺戮前迴到洛陽。
“殿下。”殿外忽然來了一名玄衣少年,左頰上有一道疤痕,周身都散發著一股冷冽之意。
太平笑意驟深,“李統領,快進來說話。”
玄衣少年領命走入殿中,春夏便知趣地退出了殿去。
此人是劉仁軌的義子,名叫李澄,如今是南衙禁軍的統領。劉仁軌病逝之前,將此人推舉給了太平,此人後來便成了太平在長安的第一心腹。
李澄恭敬地對著太平一拜,“殿下,神都探子發來密信,我們的人當上了知匭使。”
這幾年太平舉薦了太多小吏,多到武後都記不得太平推舉了哪些人。這些人當上小吏之後,無功無過,像是石如大海一樣,沉在了底層。
越是不起眼,就越容易辦事,越方便打探想要的消息。
太平微笑,“神都那邊還有其他消息麼?”
李澄想了想,認真道:“今年科舉,太後要親臨殿試,命女官上官婉兒現場出題。”
太平的笑容中多了一絲驕傲,她的婉兒也開始顯露鋒芒了。隻可惜,今年她不能像上輩子那樣,親眼一睹她的風姿。
“命神都的人繼續秘密行事。”
“諾。”
太平忽然轉眸靜靜地望著李澄,經年過去,太平的風韻越發明媚,李澄被公主這樣凝眸一望,忍不住緊張地吞咽了一下。
太平淡淡地笑了笑,“本宮迴神都之後,長安便隻能指望統領了。”她尾音微酥,恰到好處地撩了一下李澄的心房。
又酥,又癢。
李澄急道:“臣受義父之托,定當肝腦塗地,為殿下分憂。”
“命還是得好好留著,方才有往後。”太平的話意味深長,“北衙與南衙的這些將士,還有統領你,一個也不能少。”
李澄的心一顫,“諾!”
“馬上快入秋了,統領可要注意身子,下去吧。”最後這句話,太平說得溫柔之極。
李澄心跳如雷,紅著耳根從殿中退下。
太平臉上的笑意漸漸消逝,神都那邊按部就班,長安這邊也要按部就班,就算她迴神都了,她也要長安這邊遍布她的人,牢牢掌控長安各部。
或動之以情,或曉之以理,或誘之以權。
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仗著二聖寵愛驕縱一世的太平公主,而是羽翼漸生尚在蟄伏的鎮國公主。
太平起身,走出正殿後,春夏跟了上來。
“殿下要去哪裏?”
“本宮想去水榭坐一會兒。”
隻要想到婉兒,她的心就空落落的。
春夏知曉公主的脾氣,便不再多言,隻是靜靜地陪著公主來到了水榭之中。
太平走至窗邊,站在垂簾之下,遠望牆角的那些梅樹。
不知還要花開幾載,才能等到婉兒與她一起共賞紅梅,相擁而眠。
“再等等我。”太平對空虛話,眸底湧動的皆是濃鬱的思念。
有些事欲速則不達,在沒有準備好之前,太平絕對不會莽撞還朝,在神都給自己一個蒼白無力的開局。
數日之後,公主守陵期限已滿。
不少朝臣們盼著這一日到來,武後絕口不提,朝臣們卻忍不住上書恭請公主還朝,參知神都政事。
婉兒收整這些奏疏時,不禁為太平捏著一把冷汗。
武後並非不記得太平還朝之事,她隻是在保護太平,故意忽視遠在長安的太平,不想把太平過早地牽扯進來。
她手下那些酷吏近幾日辦了好些個有威望的李唐舊臣,那些上書的朝臣已經是不足為懼的小嘍囉。現在橫在武後稱帝道上的,隻有那些李唐皇族,還有天下所謂的“名正言順”。
太平若是在這個時候迴來,必定會成為那些皇族的擋箭牌,是以太平不提還朝之事,武後也不提宣召之意。母女二人,心照不宣。
偏偏這些朝臣就是不消停。
武後已經懶得看這些奏疏了,每次都命婉兒先行整理出來。婉兒整理之後,卻發現比昨日又多了十餘本。
武後斜眼小覷一眼,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好心的。”說著,她掃了一眼伺候在眼前的三人,“你們說說,哀家該怎麼辦?”
裴氏一時想不到法子,便靜默不言。
厙狄氏獻上一計,“不如給殿下去信一封,命殿下稱病休養。”
武後眸光沉下,這樣辦也不是不可,隻是天子稱病,鎮國公主也稱病,這不是明晃晃地把矛頭都指向她這個母親了?
婉兒翻了幾本奏疏,從當中拿出一本來,呈給了武後,“太後,山東今年大旱。”
武後眸光微亮,接過奏疏後,提筆便在奏疏上寫了批注,“命太平去山東賑災,她不是在長安種了三年的地麼,剛好可以派上用場。”
婉兒悄舒一口氣,從武後手中接過奏疏,“現下就擬詔麼?”
武後點頭,“要快。”
婉兒立即提筆,很快便擬好了詔書,呈給武後閱覽之後,便交由厙狄氏送往了鸞臺。
公主還朝一事算是暫時解決了,賑災沒個一年半載,太平是迴不來的。
武後心頭懸著的石頭落下,讚許地看向婉兒,“記你一功。”
“謝太後誇讚。”婉兒行禮。
武後卻沒有笑太久,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太平也不小了。”她心中有合適的駙馬人選,可太平有先帝特詔在手,此事不由她這個阿娘做主。
“殿下與太後同心,他日還朝,想必會給太後一個滿意交代。”婉兒垂眸安撫武後。
武後笑意深沉,“婉兒這是在為誰說話?”
“天命所歸,大勢所趨,臣自是為太後說話。”婉兒不驚不懼,說得淡然。
“伶牙俐齒,倒是可堪大用。”武後說完,琢磨片刻後,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卻換了一個話題,“三日後的殿試之題,婉兒可想好了?”
“臣已想好。”
“說來聽聽。”
自從先帝崩殂,至今已經三年有餘,其間諸事繁雜,兵禍不休。武後好不容易收整妥當,今年終是可以重開科舉,選拔天下士子,所以她很是重視此事。
“題名,天下為公。”婉兒朗聲迴答,此題出自《禮記》。
武後聽見這四個字後,忍不住放聲大笑,“婉兒以為,哀家算這個賢者麼?”
婉兒一拜,“太後可謂上上之人,當以‘聖人’自居。”
“妄言!你好大的膽子。”武後打趣婉兒,卻沒有半點殺意,隻覺心頭快然,這個題目她實在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