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詔令傳至長安, 太平當即領命,同時寫下奏疏,推舉魏玄同代守長安。魏玄同當年因為上官儀一事被流配嶺外,這些年累遷至天官侍郎。先前酷吏對狄仁傑下手, 也是此人幫忙求情, 加之狄仁傑不辯不抗,武後最後終是放了狄仁傑一馬。
武後收到太平的舉薦後, 猶豫再三, 還是同意了太平所奏。這幾年來,酷吏橫行, 收拾的大多是不臣武後之人。這魏玄同多年之前參與廢後之行,若是武後在這個時候委以重任,反倒能給那些人心惶惶的官員們一顆定心丸。
她並不是睚眥必報,她收拾的隻是不識時務之人。但凡有才之人, 皆可重用。她想, 難得太平推舉一個高官, 她這個當阿娘應該給她這個恩寵。尤其是這種關鍵時候,她越是重視太平,那些酷吏就越不敢對太平下手。
太平調集好米糧後, 便親率一千禁軍趕赴山東賑災。大災之後, 必有大疫, 兩相反複, 遲遲難平。原本料想的賑災最長隻須一年,可太平在山東一待就是十四個月。待災情稍緩,已是垂拱四年的五月。
同月,武後侄兒武承嗣在神都洛水中撈起一塊白石,上書“聖母臨人, 永昌帝業”八個字,以作祥瑞現世。武後大喜,加封自己尊號為“聖母神皇”,期待著明堂落成,好以“神皇”的身份,舉行祭天大典。
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最後一步。
武後這幾日處理政務時,一直在思忖此事。李唐皇族甚多,就算李旦禪位,於情於理都輪不到她這個母後承位。
如何能威懾天下,讓李唐皇族噤若寒蟬?
武後想了許久,一直想不出一個合適的法子。
就算要殺,也要一個由頭。
偏偏這些個李唐皇族最近安靜無聲,酷吏怎麼網織罪名都牽扯不到那些王孫身上。
裴氏給武後端上一盞甘露,看了兩眼一旁伺候的厙狄氏與婉兒。平日這兩位女官給武後出的主意最多,可這兩日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實在是讓人費解。
武後批完一本奏疏,隻覺煩得慌,“這天熱得慌,裴氏!”
裴氏知道武後想吃什麼,當即從不遠處的冰鑒中取出了一盤荔枝,奉送至案邊。
婉兒知趣地走至案邊,開始給武後剝荔枝。
武後蹙眉,抬眼一看婉兒,“平日就你主意多,今日怎的一句話也不說?”
婉兒將剝好的一顆荔枝奉給武後,武後並沒有吃的意思,隻是緊緊盯著婉兒的眉眼,就是要聽她說幾句。
厙狄氏的心弦一繃,此事可不能隨便開口?赡茈b是幾句話,便有成千上萬個人腦袋落地。
婉兒把荔枝放迴盤中,徐徐道:“如今祥瑞頻繁現世,這是大吉之兆,太後何不等明堂落成,召各地宗室來神都,行祭祀於明堂?”
武後眸光忽明忽暗,琢磨著婉兒的話。
婉兒重新再剝了一顆荔枝,奉向武後,“這是國之大事,忠心之人都應欣然赴會。”
突然宣召各地宗室同入神都祭拜,誰都會想這是武後想把李唐宗室一網打盡。不來是抗旨,來了興許也是死,有些人自然會忍不住另謀生路。
這招便叫“狗急跳牆”。
武後大笑,接過了婉兒的荔枝,一口吃下。
“隻是……”婉兒還是要提醒武後,“殿下賑災已經一年有餘,災情反複多次,殿下一心為民,隻怕不能奉詔迴神都!
厙狄氏悄然扯了一下婉兒的衣袖,這個時候武後正高興,怎的突然提及殿下?
武後上下打量了婉兒一眼,她與太平分別五年,這五年雖說偶為太平說話,可也是站在武後的立場上。如今武後對公主頗是恩寵,旁人不解深意,婉兒卻是自始至終明白這對母女是什麼心思。
“擬詔!蔽溽嵩缇拖牒昧吮Wo太平的法子。
婉兒提筆,平展宣紙,認真聆聽。
“第一道詔書,是賜婚詔書,太平可以自行挑選駙馬,可隻能在武氏裏麵挑。”武後刻意念重最後這句話。
婉兒捏緊了筆桿,垂眸不敢抬頭。
雖說早知避不了此事,可半點不心痛都是假話。她很快寫完了這道詔書,隻覺一顆心酸脹得發疼。
“若是太平接下第一道詔書,就不必宣讀第二道。”武後相信太平是個懂事的,也希望婉兒用不上這道詔書,“她若不擇駙馬,便當即拿下,幽禁兗州。”
婉兒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
武後冷笑,“婉兒可是覺得哀家太過心狠?”
婉兒搖頭,肅聲道:“臣不敢。”
“哀家不希望你宣讀第二道詔書。”武後似笑非笑,語氣寒涼。
婉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太後要……要臣去宣詔?”
“你與太平自小交好,你來勸她,興許比旁人勸她有用!蔽溽嵩缇痛蚨诉@個主意,“若是辦不成此事,你也不必迴來了,就留在兗州,照顧太平起居。”
在這種時候,這是武後能給太平的最大恩寵,是迴京謀求儲君之位,還是幽禁兗州囚徒一世,全在太平一念之間。
為君者,必須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天下沒有什麼事可以兩全其美,君王最忌情念,太平若還想君臨天下,就必須舍棄所謂的與君兩情相悅,把天下放在第一位。
婉兒隻覺眼眶燒了起來,啞聲答道:“諾!闭f完,她幾乎是壓抑著自己的顫抖,一筆一劃地寫完了第二道詔書。
“婉兒去準備一下吧!蔽溽岬愿,“厙狄氏,把這兩道詔書送去鸞臺!
厙狄氏領命,“諾!
婉兒退出了大殿,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已是滿眼淚花。第一道詔書她如何開得了口,太平又如何能安心接下?第二道詔書看似尚好,可無權之人,如何安然茍活一世?殿下這幾年來民望漸高,那些姓武的豈能容下一個頗有民望的鎮國公主?
是活著謀取真正的一世太平,還是短暫相守求一個共赴黃泉?
這是太平的必選之題,也是婉兒的必選之題。
第二日,婉兒奉詔離開神都,由一百名羽林軍護衛,五味雜陳地往兗州來了。
同日,埋在鸞臺的探子主事便知悉了詔令內容,以飛鴿傳書,傳信兗州。
在婉兒到達兗州前七日,飛鴿抵達兗州府衙,與這隻飛鴿同時抵達的,還有武承嗣府中的探子傳書。
其實災情已經大好,太平遲遲沒有請旨迴京,就是在等武承嗣府中的消息。
春夏拿著兩枚信囊走進堂中,恭敬地呈給了太平。
太平隨手拿起一枚信囊,把當中的信紙拿出,展開一瞧,眸光忽然陰鬱了下來。
“殿下這是怎麼了?”春夏已經好久沒有瞧見太平這樣的表情了。
太平咬牙道:“阿娘真是……”她知道她的婚事不能再拖,原想謀完這邊的事,親自向阿娘請旨賜婚,給母後一個定心丸,順勢留在洛陽,好好收拾那幾個野心勃勃的姓武的。
沒想到阿娘竟這般心急,竟差了婉兒來宣讀詔書。
婉兒這幾日一定心裏不好受。
太平隻要想到這裏,隻覺有兩把刀子在不斷捅著她的心房。
“太後?”春夏一臉惑然。
太平肅聲道:“阿娘命婉兒來宣讀賜婚詔書!
“!”春夏瞬間臉色煞白,“那……大人豈不是……”她不敢說下去,隻要想一想,就覺得難受之極。
若是殿下讓她給紅蕊下令,命紅蕊出嫁,那還不如拿把刀子殺了她!
“殿下,該怎麼辦。俊贝合募彼懒。
太平先把這張密信移近燈燭燒了,再打開另外的信囊,匆匆掃了一眼另一封密信。
“春夏,去把前幾日那名豫州客人請過來。”太平正色下令。
春夏愣了一下,“殿下?”
“讓你去就去!”太平兇聲道。
春夏哪敢遲疑,當即領命辦事去了。
太平低頭看著手中的這封密信,上麵隻寫了一行小字——春官尚書已知豫州來人。
“這兗州府,果然有你武承嗣的眼線!碧阶屑毸尖庵,拿出信紙,快速寫下一行字,放迴了信囊。
她拿著信囊走至正堂門口,對著值衛的心腹將士道:“你來!
“諾。”將士上前躬身。
太平湊近他些,將信囊塞了過去,故意揚聲道:“速把這封密信傳去豫州,一定要小心,莫讓旁人知道。”
“諾!”將士明白太平的意思,隨便在庭中隨便捉了一隻鴿子,把信囊套上,便把鴿子放飛了。
鴿子撲騰著翅膀飛出半坊之地,便被一支暗箭給射落在地。
一條黑影快速掠至鴿子身側,從當中拿出信囊,看清楚了上麵寫的話——皆聽王叔之意行事。
這封密信不出三日,便到了洛陽春官尚書府中。
武承嗣得意大笑,“太平啊,你還是嫩了點!”天下應該是姑姑的,儲君應該姓武,而不是姓李。
這一次趁著姑姑擺開殺局,他定要遂姑姑的意,將這群李唐宗室殺個幹淨。
“來人!”
“小人在。”
心腹武士走入堂中,對著武承嗣一拜。
“知會兗州刺史楊瓊,公主欲夥同越王李貞謀反,讓他做好準備,公主一有異動,當場格殺!蔽涑兴谜f完這話,又加了一句,“若是姑姑這邊責問下來,本官可為他做保!闭f著,他捏緊了手中的“證據”,“他隻要一口咬定公主謀反,這封密信便是鐵證!
“諾!蔽涫款I命。
武承嗣心情大好,走近窗邊,負手望向太初宮的方向,喃聲道:“姑姑啊姑姑,有些事你可不能怪我,我們都姓武,侄兒做的一切可都是為了我們武氏千秋萬代,獨享這李唐山河!闭f完,他輕撚唇上的微須,他馬上便是不惑之年,姑姑已過知天命之年,他必須趁著姑姑這幾年身體康健,好好為自己的將來謀算一二。
天下豈有皇帝不同姓的道理,隻要姑姑登基為帝,東宮便隻能是姓武的人入住。
“太子之位,舍我其誰?”武承嗣暗自欣喜,隻要收拾了那些李唐王孫,東宮之位遲早會落在他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