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車簷之下蕩著兩盞昏黃的燈籠, 隨著馬車的前行,帶著微光穿入了山道中的濃霧之中。入夜後的山路很是不好走,夜林深處不時響起些許野獸的吼聲,聽得人心惶惶。
馬車之後隻跟了一隊二十人的騎兵, 當先的兩人高舉火把, 不時警惕地左右顧看,提防林中會不會突然撲出黑熊一類的猛獸。
紅蕊跟著婉兒坐在馬車之中, 緊張地勸道:“大人, 還是天亮再趕路吧,您這樣把大部隊扔在後麵, 就帶了二十餘人,萬一遇上什麼流寇……”
“嗷嗚——”
林間響起了一聲野狼嘶嚎,紅蕊慌忙揪住了婉兒的官袍衣袖,急道:“大人, 有狼!有狼!”
“籲!”
突然, 趕車的羽林將士勒停了馬兒。
“怎麼了?”婉兒掀起車簾問道。
羽林將士跳下馬車, 按劍往前走了幾步,苦聲道:“又遇到……樹倒了!
婉兒蹙眉,這已經是她去兗州路上遇上的第七次樹倒攔路了。白日趕路接連遇上這樣的事, 所以她今晚選擇了走夜路, 沒想到還是被人搶先一步, 砍斷樹木擋了道。
神都離兗州平日隻須十日, 可她這一程竟是走了半個月,離兗州卻還有半日的腳程。
“快些挪開,趕緊趕路!”婉兒下了嚴令。如今她是武後身邊的紅人,這些羽林將士都不敢低看她,聽她下了令, 便開始清理起山道來。
山中寒意頗重,婉兒已經分不清是因為忐忑,還是因為天涼,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冷戰,總覺得兗州似是要發生什麼大事。
到底是誰一直在攔著她趕赴兗州?
是太平,還是其他人?
婉兒細想上輩子的事,八月越王李貞將舉兵叛亂,豫州離兗州也不遠,萬一有人趁機栽個莫須有的謀逆罪名在太平身上,太平隻怕根本來不及辯駁,便成了他人的刀下亡魂。
要快!
哪怕這是一道傷人的賜婚詔書……隻要能保護太平無恙……
隻有活著,才有將來。
婉兒越想越急,索性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卷了卷官袍的衣袖,準備動手幫著羽林將士搬動斷木。
這些人實在是夠狠,砍斷十餘棵鬆樹攔道就算了,還在遠處沒有橫木的山道上鑿出了不少橫坑,馬車根本就過不去。
這是鐵了心的不讓她去傳旨!
“嘶!”
木茬忽地在婉兒掌心劃出一道血口子,她不禁痛嘶一聲。
羽林將士急聲道:“大人迴車上稍待,末將保證,半個時辰之內,必定填平前麵那些橫坑!”
婉兒著急,輕咬下唇,“要快!”
“諾!”羽林將士哪敢怠慢,領著兄弟們把橫木抬到一邊後,便開始斬枝為鍬,撬動山道兩側的泥土填平橫坑。
婉兒遠望山道盡頭,山霧濃鬱,陰沉不堪。
太平。
婉兒隻覺心房突然一抽,像是被什麼狠狠揪了一下。不安感瞬間放大開來,像是無數條細線一瞬繃緊了心房,勒得她幾欲窒息。
紅蕊不放心婉兒,急忙抱著大氅跑了過來,把大氅罩上了婉兒的身子,瞧見了她手上的血漬,憂色道:“大人你怎麼傷了啊!”
“不對……不對……”婉兒哪裏顧得手上的傷,緊緊捉住了紅蕊的手,“兗州……隻怕要出事了!”
紅蕊也急,可現下大人的傷處還在流血,“大人先冷靜下來,容奴婢先幫大人包紮傷口!
婉兒心急如焚,如今山道不通,她也沒法子趕去兗州看個究竟。
紅蕊也不知如何勸慰婉兒,她隻知道大人從未這樣害怕過,她給婉兒包紮傷口時,婉兒一直在輕顫著。
羽林將士實在是高估了他們二十一人的戰力,也低估了這些橫坑的數量,二十一人埋頭填坑一直填到了天亮的時候,終是可以繼續上路。
隻是,他們累了一夜,就算是趕路,腳程也比平日慢了一半。
原本可以正午時分抵達兗州的,最後卻在傍晚時候才趕至兗州城下。
兗州城的氣氛很是不對,日頭尚未落下西山,城門便已關上。瞧見婉兒這隊人馬靠近,城頭守將大聲喝問,“來者何人?!”
領隊的羽林將士仰頭對著城頭上的守將亮出令牌,“末將護送上官大人來此宣旨,速請公主殿下出城迎旨!”
婉兒坐在馬車之中,昨晚的傷處還裹著紅蕊的帕子,她的膝上放著裝著兩道詔令的盒子。這是太平的護身符,也是淩遲她與太平的利刃,看似有兩條路可選,生路卻隻有一條。
守將臉色鐵青,對著身邊的副將嘀咕了兩句,隻見副將一路跑下了城頭,卻不是來開啟城門的。
婉兒等了半晌,沒有等到城門打開,她忍不住掀簾探出馬車,肅聲問道:“殿下何在?詔令已至城下,為何遲遲不出來接旨?!”
“這……這……”守將遲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婉兒仰頭,厲聲問道:“如此吞吞吐吐,這兗州城究竟發生了什麼?!”話音剛落,緊閉的城門突然打開,兗州刺史楊瓊穿著官服迎上前來。
“使君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還請使君莫怪。”說完,楊瓊示意婉兒入內說話。
路過城門附近的百姓們探頭往這邊瞄了兩眼,神色異常,說不清楚是哀傷還是憤怒。
“殿下人呢?”婉兒並沒有立即進城,照常理而言,殿下應該早就出城相迎,怎會打發個兗州刺史過來。
楊瓊為難地皺了皺眉,“這個……”
“說!”婉兒再喝。
楊瓊也不敢得罪婉兒,她雖隻是女官,卻是太後身邊的內臣,她說一句好話,可比其他大人舉薦有用得多。
“公主……公主勾結……”
當婉兒聽見“勾結”二字後,心房瞬間涼了大半,不由得捏緊了懷中的盒子,咯咯作響。
楊瓊根本就不敢抬眼看婉兒,這些話說得心虛之極,隻因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實證,準確說,是太平根本就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實證。
昨晚那場府衙大火,起得倉促,火焰躥得極快,很快便將府衙吞沒在了火海之中。
“勾結……豫州越王謀反……下官昨晚率兵包圍府衙時……公主自知無處可逃……便縱火……自盡……”
“一派胡言!”
婉兒沒有讓楊瓊把話說完,紅著眼眶大喝之後,將盒子遞給了身後的紅蕊,躍下馬車頭也不迴地奔入了兗州城。
“快跟著大人,保護大人啊!”紅蕊急忙吩咐左右羽林將士。
十名羽林將士急忙翻身下馬,快步追著婉兒去了。
殿下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春夏隻怕也劫數難逃。
紅蕊的眼淚很快便湧出了眼眶,啞聲吩咐,“速速進城,聽候大人吩咐!笔橇粼趦贾莶榍逡磺,還是迴返神都稟告太後,都等婉兒一句話。
剩下的羽林將士領命之後,便趕車載著紅蕊進了兗州城。
婉兒跑得很快,早已顧不得旁人會如何看待她這樣的失態。緊跟她的羽林將士也頗是吃驚,他們從未見過上官大人如此焦急奔跑的模樣。
隻慢了一日……就一日……
她的殿下竟遭了橫禍……
府衙的狼藉焦土漸漸出現在了婉兒的視線之中,她的腳步忽地慢了下來,眼前的一切瞬間模糊,一股強烈的酸澀之意襲上心頭,宛若利刃一寸一寸地割著她的心房,不給她個痛快,綿長又痛苦。
殘陽餘暉落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拉的頎長,清楚可見她每走一步都在顫抖。
殿下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
她怎麼可以食言?!
她與殿下明明說好的,明明什麼都說好的……
眼淚沿著婉兒的頰邊滑落,摔碎在她的腳下,這一刻,她終是明白上輩子的太平那時候有多難過。
瀟湘水斷,玉碎連城。
豈止如此!
太平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的天,若是命沒了,天塌了,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殿下……”她一開口,嗓音已是一片沙啞,隻覺喉間湧上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她真的不要她了麼?
真的舍得就這樣……走了麼?
生要見人,死也要……不!殿下一定沒事,一定還活著!
楊瓊從後麵快步走了上來,勸道:“使君還是先迴驛館休息吧,這裏又髒又亂……”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隻因婉兒看他的眸光充滿了殺氣。
雖說她隻是個內官,隻是一個姑娘家,可楊瓊當官半生,從未見過這樣讓人膽顫的眸光,仿佛可以瞬間洞穿他的心虛,將他一眼看透。
“使……使君……”
婉兒大聲下令,“你說殿下謀反,可有人證物證?!”
楊瓊心虛得倒抽一口涼氣,他總不能說物證在神都武承嗣大人手上吧。
這場大火如此蹊蹺,加上沿途一直有人故意攔阻,此事一定另有內情,婉兒無論如何都要查個清楚,還殿下一個公道!
“殿下在兗州賑災一年有餘,若有反心,何須等到今時今日!”婉兒往前一步,逼問楊瓊,“沒有人證,亦無物證,你憑什麼說殿下與越王勾結造反?!”
楊瓊啞口無言,“若……不是心虛……為何要縱火……”
“大人是兗州刺史,此事大人不知,竟還要問我?!”婉兒雙眸血紅,狠狠盯著楊瓊,逼近他一步,“太後素來寵愛殿下,若是知道殿下出了這樣的橫禍,大人又空口無憑攀咬殿下一個謀逆之罪,大人可知自己是什麼下場?!”
楊瓊身子猛地一顫,“本官有物證……”
“物證何在!”婉兒怒喝。
楊瓊隻得老實交代,“早就送去了神都……”
“為何我與太後隻字不知?!”婉兒再問。
“在……在武大人手裏……他應該會交給太後……”
“哪個武大人?!”
“春官尚書……”
婉兒倒抽了一口涼氣,恨聲道:“春官司掌禮製,怎會違製受理謀逆之案?楊瓊,你好大的膽子,連武大人也敢攀咬!”
楊瓊急聲道:“使君,我句句屬實啊!”
正在這時,收整焚毀現場的漢子大聲一唿,“大人,小人找到屍首了!”
婉兒驀然迴首,夕陽餘光刺入她的眼底,逼得她雙眸脹痛,視線再次模糊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跑入廢墟深處,看著那些漢子將好幾具燒焦的屍首從坑裏刨出來。
血肉已經化為了焦土,最先拖出來的四具屍首身上還殘餘著甲片,那是伴隨公主的武士鎧甲。
很快地,從這些武士下麵又拖出了兩具女子的屍首。
“這……這好像是……殿下的屍首……”
人群之中有人顫聲冒了一句,隨後便聽見紅蕊的一聲驚唿,“不好!大人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