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後本以為第三批請願者會晚幾日才來, 沒想到第二日一早,病了多日的天子李旦就親率文武百官跪在萬象神宮之外,殷切請願,希望武後順天應命, 承下這天子之位。
請願的臣子們浩浩蕩蕩地跪了一地, 一直跪到日暮西斜,武後終是從萬象神宮中走了出來, 立於高高的宮階之上, 負手而立,高聲應道:“既然天命如此, 哀家唯有不負諸位,不負江山,不負萬千臣民!
“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旦自去朝冠,即便覺得這句話甚是錐心, 他也必須領頭喊出來, 他不想成為大哥甚至二哥那樣的可憐蟲。
看見天子已經(jīng)自行去冠, 文武官員也跟著山唿喊了起來。
此情此景,是武後千百次夢到的壯闊景象。
從她有野心那日至今,她足足用了五十餘年, 才走到這萬人之上。作為第一道天子詔令, 她在高處宣聲道:“日月淩空, 朕為自己賜名為, 曌!”
自今而後,世上再無媚娘,隻有一個新的天子,武曌。
她這句話已經(jīng)在心底念過無數(shù)次,今日終得昭告天下, 史書之上,注定要烙下這個曌字,千年萬歲,無人能泯滅。
即便她已是六十七歲的高齡,可大誌得成的這一日,她躊躇滿誌,自信可以創(chuàng)下一個新的盛世。
十四為才人,在太宗皇帝身邊侍奉多年,浸淫帝王之術,可以說是太宗點燃了她對權欲的渴望。
三十一歲當上了高宗的皇後,幫襯著高宗接連拉下長孫無忌在內(nèi)的數(shù)位老臣,讓高宗將帝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五十歲與高宗並稱二聖,以天後之身參知朝政,在高宗頭風犯時,穩(wěn)定朝局,逐漸壯大勢力,終是成了高宗想除卻除不了的最大心病。
六十歲時連消帶打,剪除李唐王孫,收拾李唐重臣,破格提拔寒門子弟,牢牢掌控兵權,用佛經(jīng),用祥瑞,用兒子的一讓再讓,終是得了今日的名正言順。
涼風吹在武曌的臉上,她才覺察自己的眼眶有多燙。
可她的視線明淨,沒有半分模糊。
眼淚,隻會讓一個女人脆弱。她早就不會流淚,她的心腸也早就硬如鋼鐵,走到今時今日,她站在天下男兒麵前,那威儀,那氣魄,隻須高高睨視,便能讓人下意識地腿軟。
這就是她用這五十餘年煉出來的帝王之風。
縱是女子,她也要讓後世知道,女子挺起腰桿來,也可以撐起這片天下!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jié),也是武皇的登基大典。
脫下身上的朱鳥鳳袍,穿上漆黑的龍紋袞服,袞服之上有星辰,有大海,有日月,玉帶之上爬滿龍紋,那是天子專服。
她是第一個穿上這身天子袞服的女人。
即便她已兩鬢蒼蒼,白發(fā)與黑發(fā)交雜著梳攏一起,被冕冠罩下,垂下的十二條旒珠微微輕蕩,半掩住了她那雙鷹隼一樣的帝王之目。
明堂高聳入雲(yún),與新建的天堂交相輝映。
禮樂奏響,百官們整齊地列隊兩側,都畢恭畢敬地等著女皇一步一步地走上宮階,步入萬象神宮,承下傳國玉璽。
改唐為周的詔令已經(jīng)傳布全國三日,各地旗幟已經(jīng)更換成周字金旗。
今日立在朝臣中的那些武氏子弟各個摩拳擦掌,大周是個全新的時代,是屬於他們武氏的時代。
武承嗣激動地想著,天下沒有那個皇帝傳位會傳給他姓之人,即便李顯與李旦都已改姓武氏,可兩個廢下的皇儲,是死是活隻在武皇的一念之間。
隻要姑姑真想大周千秋萬代,她遲早會對這兩人下手,以絕了李唐舊臣的私心。若有機會,他倒是願意當姑姑的刀,推姑姑一把,讓姑姑再無迴頭之路。
如此一來,儲君便隻能姓武。
武承嗣隻須解決了太平,以他在武氏宗族中的地位,太子之位,舍他其誰?
豔陽照在武皇臉上,她半瞇著眼睛映著陽光望向萬象神宮,這是她的明堂,她將在這裏發(fā)號施令,她一句話,便有千軍萬馬為她或生或死。
隻要想到這裏,武皇就覺得血脈在跳動,那是野心的脈搏,正強勁有力地狂歡著。
“太平,來!
武皇沉聲輕喚,穿著玄色吉服的太平趨步走近武皇,“臣在!
武皇把手遞了過去,“這場仗才剛剛開始,太平,你聽見那些廝殺的聲音了麼?”
太平扶住武皇的手臂,認真答道:“不止有廝殺,還有戰(zhàn)鼓與號角。”
武皇輕笑,“別怕。”
“臣跟著母皇,寸步不離。”太平微微垂首,她的指腹可以清楚感受到武皇跳動的脈搏,是那樣的有力。
“那便跟好了,不要走歪了!蔽浠拾浩痤^來,邁出了第一步。
眾臣紛紛跪地,禮樂之聲忽然揚起,響徹了半個紫微城。
太平跟著武皇邁出一小步,剛好慢了武皇半步,這樣的分寸是武皇給她的殊榮,也是她身為臣女的覺悟。
雖說通往萬象神宮的路隻有這一條,可太平心裏清楚,她與阿娘要走的道是兩條道。她不能要武周的江山,隻能要李唐的江山,否則坐實一個不忠不孝、謀朝篡位的罪名,她就算得了天下,也無法實現(xiàn)她太平盛世的抱負。
不要走急了,可以走慢些。
阿娘用了五十餘年才走上這條帝王之路,她可以耐心籌謀,五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二十年,隻要徐徐圖之,她也可以坐上萬象神宮那把龍椅。
當務之急,最該把那幾個癡心妄想的武氏收拾了。
太平跟著武皇走過武承嗣時,故意側臉對著武承嗣挑釁一笑,雖無言語,可眼底的傲色足以讓武承嗣覺得刺眼之極。
竟然敢主動挑釁他!
武承嗣隱忍下怒氣,霎時臉便憋了個通紅。他含恨瞥向一邊的武三思,這都到了九月,武三思也應該下手了。
武三思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笑意,他早就籌謀妥當,隻等武皇登基大典完成,太平循例會去郊外參加今年的慶收大典,他準備好的那幾個小倌已經(jīng)安排在郊外了。
武承嗣接連倒吸了好幾口氣,終是讓自己平複下來。
武三思的眼光向來比武承嗣遠那麼一步,要得姑姑喜歡,必先找一個姑姑身邊的近身女官,隻要能通消息,他便能投其所好。
裴氏跟了武皇很多年,一定不會出賣消息。
厙狄氏獨來獨往,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裴府那個小公子裴光庭身上。小公子今年十四,與他家的小女兒倒也年歲般配,他可以向武後請婚,先把厙狄氏家的小公子歸到他武氏的陣營來。
兒子都過來了,還怕這個當娘的跑了麼?
至於另外一個女官,那是武三思的私心所在。他還在暗暗觀察婉兒,婉兒與公主感情親厚,可她與武皇卻有滅門之仇,這樣人若是能挖來,不論武皇還是公主那邊的消息,他想知道什麼,便能聽到什麼。
隻是,婉兒素來端雅,武三思前幾年也吃了不少閉門羹,就今年好了一些。五月時候,婉兒讚許了武三思的奏疏,因此他還得了武皇的一頓誇獎,作為迴禮,武三思給婉兒送去了詩文,婉兒欣然收下了。
對武三思而言,婉兒就像是一隻捉不住的貓兒,他以為他可以抱住了,婉兒卻跑了個遠,他以為永遠都抓不住,婉兒卻又對他示了好。
撓得武三思的心窩直癢,偏偏又求而不得。
想到這裏,武三思忍不住在武皇身後跟著的女官裏找尋婉兒的身影。
雖說婉兒總是打扮清麗,可隻要她在,便是一群女官之中最特別的那個。今日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官服,官服上麵繡著銀紋芍藥,她與穿著同樣官服的厙狄氏垂首並行,跟在武後五步之外。
武三思的目光一直在婉兒身上打轉(zhuǎn),熾熱得讓厙狄氏也有覺察。
厙狄氏白了武三思一眼,希望他能收斂一二。
可武三思怎能收斂呢?此時婉兒似笑非笑地對著他微微垂首,武三思覺得心間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婉兒的背影,隨著武皇走至高臺,終至不見。
武承嗣拐了一下失神多時的武三思,他終是迴過神來,“兄長,怎麼了?”
“該入萬象神宮朝拜了!蔽涑兴玫吐曁嵝。
武三思連忙收斂心神,跟著百官們魚貫步入萬象神宮。
太平扶著武皇走至龍臺下,武皇獨自一人走上龍臺,端然坐在了龍椅之上。
太平率領眾臣一並跪下,山唿萬歲。
武皇揮袖,凜聲道:“眾卿平身——”
“謝陛下。”眾人起身,準備聆聽新皇登基時候頒布的聖旨。
武皇給婉兒遞了個眼色,婉兒從厙狄氏捧著的玉盤裏拿出第一道聖旨,走至百官之前,颯然展開聖旨,朗朗宣旨。
這些聖旨的內(nèi)容太平與婉兒已經(jīng)聽過一遍,隻是婉兒要專心誦讀,太平則可以偶爾分神一會兒,好好瞧瞧今日這神采飛揚的公主妃。
婉兒享受這樣的萬人矚目,可她更享受殿下對她投來的讚許笑意。
誰說不可以分心一點點?
婉兒的餘光悄然刮過殿下,瞧見殿下果然笑了,她一邊念,一邊情不自禁地揚起了嘴角,這是一個紅妝時代的起幕之日。
有的與上輩子一樣,有的不一樣。
比如她與太平,兩情相悅在此時此刻,竟有那麼一點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