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登基的第三日, 是神都百姓的慶收典禮。循例,太平會出席這次的慶典。慶典設在神都郊外,周圍由金黃的稻草垛圍起,當中放置了祭壇。今日傍晚, 公主會親手點燃符篆, 投入火盆當中,誠心祈願, 來年再給神都一個豐收年。
太平一早便去清池沐浴更衣, 換上了一襲華麗宮袍,準備中午用過午膳後, 便去郊外與民同慶豐年。
她剛喝了兩口甘露粥,李淩便從外間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何事?”太平慵懶問道。
李淩左右看了看,春夏識趣地領著宮人們退出了殿去。
“今晚,是個局。”李淩對著太平拱手一拜, 長話短說, “有人安插了七名小倌在百姓之中。”
“嗬。”太平冷嗤, 拿起小刀切了一塊兔肉下來,“要坐實本宮饑不擇食,一夜連禦七個少年郎麼?”說話間, 她將兔肉湊近唇邊, 小小地咬了一口, 細細迴味, “誰想的餿主意,魏王還是梁王?”
自武曌登基之後,大肆封賞武氏子弟,武承嗣封為了魏王,武三思封為了梁王, 駙馬武攸暨也封成了定王。相反的,李顯與李旦除了改姓武外,全部降成了皇嗣,原先皇孫們封賞的王爵全部都降了一檔,都成了郡王。
李顯一家都被禁在房州,韋灩後麵生的三個孩子都是女娃,所以孫兒重照避帝名改名為重潤後,武皇便讓李顯這唯一的嫡子重潤承歡兩人膝下,以彰天恩浩蕩。
皇嗣李旦膝下有六個兒子,除了嫡子李成器留在他膝下外,其他諸子都要去往各自封地,分開管製,以防這幾個兄弟年歲漸長,在神都聯手翻出什麼浪來。
隻是,再過一個多月便要入冬了。武皇念及這幾個孫兒年幼,封地路遠,便下旨給了恩賞,允準他們開春之後再上路。
李淩如實答道:“梁王。”
太平輕笑,“偏生本宮答應了婉兒,暫時不動他,所以這筆賬,便先算在魏王身上好了。”說完,太平忽然沒了食欲,起身走近李淩,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兩件事,辦好了,他日事成,本宮封你大將軍。”
李淩惶恐抱拳低首,“但聽殿下吩咐!”
“第一,今晚暗中保護好本宮。”太平湊近了李淩的耳側,聲音說得極輕,“第二,故意放走一個小倌,收拾乖了,再送迴來讓他好好咬一口魏王。”
李淩耳翼瞬間酥了個透,他張口便打了個結,“諾……諾!”
太平滿意地笑了,“下去吧。”
李淩領命退下後,太平喚了春夏進來,“春夏,去駙馬府一趟,就說是本宮的意思,請他陪本宮完成今日的慶收典禮。”
春夏怔了一下,“啊?”
“去辦事,別愣著。”太平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便催促春夏快去辦事。
春夏隻得遵從。
等春夏從駙馬府迴來後,太平命她準備了馬車,便一起啟程去了郊外。彼時離黃昏還有半個時辰,可百姓們早就高興地聚在了慶典現場。
他們看見公主車駕停下後,便激動地迎了上去,紛紛跪地恭請公主下車。
太平由春夏扶著端然走下馬車後,示意百姓們都起身,笑道:“今日不必多禮。”
農戶們久沐太平的恩澤,這一年來終是有了些許積蓄,不再像當初那樣,每個月都捉襟見肘,日子過得戰戰兢兢的。加之太平向來親和,所以農戶們對這個公主喜歡得緊,也敬愛得緊。
天下誰當皇帝其實他們並不在乎,在乎的隻是殿下能不能一直這樣恩澤他們,讓他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民心如水滴,隻要聚水成川,待百川歸海那一日,便是太平名正言順之時。
神都內外,農戶歸心。
洛水流域,乃至黃河方圓百裏的州府,也久沐太平的拂照。她執掌工部,不單重農事,也重水利。昔年每逢暴雨,黃河便有決堤之險,太平時常親率一隊衛士巡視這些流域,每逢堤壩,便命工匠細細查探,每逢水流湍急處,便設法開渠引流,如此一來,今年雨季方圓百裏的州府百姓們都過得極為踏實。
隻因接連暴雨半月,也未見這幾條支流的水位暴漲。
重農豐倉,開渠利民,這些差事每一件都實實在在地落在了百姓們最需要之處,這便是民心所向。
起初還覺得公主身嬌體弱,定如原先的冬官尚書一樣,不過就是擔個虛名罷了,沒想到這鎮國公主辦起差來,是麵麵俱到,沒有一處拉胯。甚至,她辦差途中遇上屍位素餐的官吏,說貶謫便貶謫,雷厲風行,短短一年時光,便將工部整頓得井然有序。
各部各司其職,各盡其用。
工部這一年來辦好的差事,足足比往年多了三成,官員人數卻隻是當初工部人數的三分之一。
這是武皇允太平的權,也是太平幫武皇掙迴的臉麵。
誰說公主不能像皇子一樣治理地方,太平做的一點不比男兒遜色,甚至每件事都辦得極是漂亮。
大人們喜歡公主,小孩子更喜歡公主。
聽見公主說完“今日不必多禮”,便有兩名小童拿著糖葫蘆走近公主,笑嘻嘻地將糖葫蘆遞了過去,“殿下,請您吃。”
太平微笑著蹲了下來,與小童們齊高,左右摸了摸小童們的腦袋,“是誰做的糖葫蘆啊?”
“我家阿娘做的!”兩名小童得意極了,竟是不約而同地說了這句話。
懂得禮數的大人們連忙上前把小童牽了迴來,肅聲教訓,“殿下自有禦膳伺候,這些糖葫蘆,不能給殿下吃。”
“誰說本宮不能吃?”太平大笑,緩緩地站了起來,“今日既是與民同樂,自然你們吃什麼,本宮便吃什麼。”說著,便示意春夏先把糖葫蘆收下,“春夏,先給本宮收著,今晚迴去本宮慢慢享用。”
換做平日,隻須春夏試吃一顆,太平便能安心吃一顆嚐嚐。可今日不一樣,她知道武三思布了個局等她跳進去,這些吃的可要萬分小心。
“諾。”春夏上前,把糖葫蘆收了起來。
小童高興壞了,雀躍著撫掌道:“殿下喜歡!哈哈!”
“駙馬來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眾人便將目光紛紛投向了那坐在黑鬃駿馬上的駙馬武攸暨——今日的他穿了一身大紅色的圓襟袍衫,腰上的玉帶在陽光下透著一抹冷色。或許為人父後,人便會沉穩許多。
太平將他的變化悄悄地看在眼底,他不再魯莽索求,反倒多了幾分君子之風,是以先前她對他的厭惡感不覺也散去了不少。
武攸暨一眼便在人群之中瞧見了那個明豔的公主,他心弦微顫,翻身下馬後,將韁繩遞給了身後的小廝,朝著太平走了過來。
“殿下。”武攸暨知道分寸,在離太平一步處停了下來,恭敬地對著太平拱手一拜。
“駙馬不必多禮。”太平卻主動地覆上了他的手背,順勢牽了他的手,一起走入百姓之間,“今日你我一起祈福,好好把這典禮辦好。”
在人前,殿下總是這樣溫柔似水。也隻有這種時候,武攸暨才能得到殿下的一二溫情。他澀然抿唇,能得到一些也好,興許哪天殿下便發現他的好了呢?
殿下對他的警戒在減弱,至少這點武攸暨是有感覺的。
他越是對太平君子,太平在人前便越與他親近,他已經摸到了門路,所以在人前他也自得其樂地享受著公主這難得的溫情脈脈。
武攸暨算是武氏子弟中最俊的一個。如今與公主攜手而立,一個英武,一個明媚,百姓們隻道這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人。
今日這一幕會變成銅匭中的一紙密信,很快便送至阿娘的眼底。
阿娘越高興,太平便越得阿娘喜歡。
太平唯一擔心的隻是婉兒,瞧見今日這折密信,下次私會時,不知會不會冒出些許酸意?想到這裏,太平啞然笑笑,竟有幾分報複的快意。
世上不止婉兒一人會吃味,她堂堂公主也會。李淩收集的各府情報中,隻要到了武三思這裏,便會聽見婉兒的名字。
今日是武三思又找了幾本詩文送過去,明日是婉兒還了武三思幾本話本。
是的,明明知道是逢場作戲,可吃味兒這種事可由不得她們掌控。
越是在乎,便越容易撚酸。
誰讓她與她是彼此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呢?
這邊太平與武攸暨與百姓們閑話了片刻,春夏看了一眼天色,現下已近黃昏,她提醒太平,“殿下,吉時到了。”
太平笑笑,“那便開始慶典吧。”說話之間,她往人群深處掃了一眼,確實多了好些個俊俏的生麵孔。
農戶們慣幹農活,膚色古銅而粗糙,小倌兒皮嫩嬌俏,掩飾再多,也與旁邊的農戶們有些不同。
武三思啊武三思,給本宮挑的這些個歪瓜裂棗,真是沒有一個本宮看得上的。
太平在心底暗諷武三思,麵上卻笑得好似三月的春風,溫暖又和煦。
武攸暨想,今日的殿下定是心情極好,是以才會這般親近他。
百姓們在祭壇邊上圍了好幾圈,跪在地上,望著公主與駙馬並肩點燃符篆,放入火盆,誠心祈願。
符篆在火盆中漸漸化為灰燼,祈願禮成,太平說完祝福之語後,百姓們高興地山唿“來年大收,五穀豐登。”
一時之間,大家都歡騰了起來。
依著往年的慣例,百姓會在這裏揭開五穀陳釀的美酒,歡歌痛飲半個時辰,然後趕在宵禁之前,各迴各家。
歡騰聲中,武攸暨隻覺耳翼一燙,便聽見了太平的低語,“駙馬,今日高興,隨本宮好好喝幾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