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數日, 一切如常。
武皇渴求賢士,所以對這次科舉極是看重。今屆應試之人都想入萬象神宮一睹明堂莊嚴,是以人數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太平權衡再三後,欲將殿試挪至天津橋外, 一來, 武皇可以親臨聽各士子論策說道;二來,可以彰顯科舉公正, 來年可得更多寒門士子參試;三來, 羽林衛隻用守護武皇一人即可,不必大費周章布防。
武皇看見了太平這本奏疏時, 不禁笑了出來,讚許道:“這丫頭長進了不少。”
裴氏笑道:“殿下早已不是丫頭了。”
武皇心領神會地笑了,卻道:“在朕心裏,她永遠是丫頭。”說完, 她提起朱筆, 在太平的奏疏上寫上了“準奏”二字, 遞給了今日當值的婉兒,“送去給太平,立即執行。”
婉兒領命, 接了奏疏便往公主府去了。
等婉兒離開後, 武皇問向裴氏, “這幾日魏王在做什麼?”
裴氏一直幫武皇打理密奏, 如實答道:“自梁王捱了打後,這幾日魏王下了早朝,便在府中聽禪。”
武皇眸光微沉,“希望是懂事了。”說著,她翻開了另外一本奏疏, 才看了第一句,神情一滯,似是想到了什麼。
“太醫那邊怎麼說?”武皇又問。
裴氏認真答道:“傷口並不嚴重,太醫說已經開始結痂,就是……梁王迷迷糊糊的……一直醒不過來。”
“他若不起歹念,朕還想好好提拔他,可惜了啊。”武皇隻覺無奈,放眼整個武氏,武承嗣與武三思兩人算是腦袋最靈光的了,她隻恨武氏裏麵沒幾個可以扶植的良才,才會讓她如此被動。
武三思肯定是活不成了,以後朝堂之上便隻剩下武承嗣這個侄兒鎮場。
“傳厙狄氏來,擬詔。”武皇苦笑,打發裴氏傳了厙狄氏來。
這個時候,必須再提拔提拔武氏。武承嗣已封為魏王,再往上已提拔不了,於是武皇命厙狄氏擬詔,進武承嗣為文昌左相,進駐尚書省。
武三思幾個孩子尚小,還得好好曆練,等有了功績再提拔,如此才能服眾。
武皇看完厙狄氏擬好的詔書後,想好了該把武三思的世子武崇訓放去何處曆練,“再擬詔,進梁王世子武崇訓為高陽郡王,兼春官郎中,跟隨太平在禮部任職。”
厙狄氏很快便擬好詔書,交給武皇禦覽。
武皇看罷,點頭應允,便命厙狄氏把詔令送往鸞臺。
厙狄氏領命退下,卻為殿下懸起心來。前幾日朝堂上那一鬧,看似殿下大獲全勝,可武皇要製衡朝堂,絕對不會讓殿下的勢力一家獨大。武三思雖然倒了,武皇卻開始扶植世子武崇訓。雖說武氏大多是平庸之才,可比起人丁凋零的李氏,武氏子弟確實眾多。殺得急了,會引來武皇的注意,殺得慢了,會影響殿下的大業。
殿下隻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少則十年,多則數十年。不單是武氏,還有廬陵王李顯與皇嗣李旦膝下那些個李氏子孫,都是攔在殿下大業前的絆腳石。
想到這裏,厙狄氏不禁一聲歎息。
九月,下旬,大周第一年的大舉取士如期舉行。
武皇卓然站在應天門的城闕之上,親臨現場。彼時,秋高氣爽,晴空萬裏,不見一縷薄雲。武皇隻須往下俯瞰,天下士子盡收眼底。
此情此景,已經久違了多時。
當年見到這樣的情景,還是在貞觀年間,她伴君太宗,看著太宗俯瞰天下士子。那時的血脈激昂,至今想來猶有熱意。
當年的才人,如今的天子。
武皇情不自禁地扶上城頭,任憑血脈激蕩奔湧,大周賢士,盡收囊中,她終是懂得太宗那時的心境。
確實是高興至極。
“婉兒,今年大比是何題啊?”武皇頗有興致,問向一旁的婉兒。
婉兒含笑垂首,“題目已交與殿下,等時辰到了,殿下自會當眾宣布。”
武皇沒想到婉兒還賣了個關子,她這下更有興致了。她重新俯視城下士子,在人群之中找尋太平的身影——
今日的太平穿著一襲鵝黃色宮袍,粉藍披帛纏在臂上,發髻高聳,正領著一隊羽林將士開道穿過天津橋頭,往應天門端然行來。
常聽人道鎮國公主風姿綽約,眾人今日得見真容,好些士子不禁看呆了眼。
太平嘴角微揚,端著公主的威儀,走得不急不慢,她那樣的風姿,不論站在哪裏,都是最耀眼的那個。
貼身侍婢春夏捧著今次明經科的題目卷軸,垂首跟在太平身後。算是萬幸,這次春夏中的隻是尋常麻藥,昏睡了一日之後,安然醒了過來。
待太平走至應天門下,她從春夏手中接過卷軸,緩緩打開。
“咣!”
禮官驟然擊響大鑼,以示眾位士子仔細聽題。
士子們已經摩拳擦掌多時,幾案沿著天津橋一路遍至天街。
太平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今次明經取士,題目便是,如何‘昭昭’?”
禮官們等太平念完題目後,便鳴鑼沿著天津橋一路重複今次題目,直到所有士子都聽見了這個題目,方才折返。
城門之上的武皇聽到這個題目,啞然失笑,“這是個好問題。”說著,她看向婉兒,“確實應該讓他們好好論一論,如何‘昭昭’?”
太平示意禮官點燃清香,此香可燃一個時辰,清香燒盡之時,便是眾士子交卷之時。
裴氏命人抬來大座,讓武皇小坐歇息。
武皇心疼太平,便命婉兒下城,給太平搬個矮凳坐下休息。
婉兒領命。
太平餘光瞥見婉兒走近,心中暗喜,阿娘把婉兒打發來,這不是趁了她的心意麼?
婉兒最知太平的心性,瞧見她那忍笑的模樣,便知她想了些什麼。她端著清冷模樣,指使內侍們放下矮凳,認真道:“陛下賜座,還請殿下稍事休息。”
太平轉過身去,仰頭望向城頭,恭敬地對著武皇一拜,以示感激。
“臣告退。”
“站住。”
太平就知道她會跑,當下攔住了她,看向一旁的內侍,“你去稟告母皇,臣一會兒閱卷,需要上官大人相助。”
“諾。”內侍領令退下。
以婉兒的才能,定能從文章中看出哪些人有實才,哪些人是錦繡文章內裏草包,所以太平離不得婉兒。
婉兒不敢應令,直到內侍得了武皇的詔令下來,知確定武皇允了此事後,她才對著太平一拜,“臣,遵旨。”
“春夏,這日頭曬得本宮難受,拿把紙傘來。”太平坐下之後,立即吩咐春夏辦事。
春夏聽令退下,很快便拿了紙傘過來。
“上官大人,你來給本宮打傘。”太平給春夏遞了個眼色,春夏識趣地將紙傘遞給了婉兒。
婉兒接過紙傘,打開幫太平撐起。
太平故作不悅,指了指傘下的遮陽影子,“再近些,還曬得到本宮的鞋子呢。”
婉兒往前走了半步,自己也站入了傘下,這下太平終是舒心了。隻見殿下迴頭對著她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可不能曬壞了愛妃。”
雖說秋日的日頭並不毒,可若是曬久了,也會讓人不舒服。
“胡鬧。”婉兒低嗔一聲,心卻暖得很,得殿下在眾目睽睽下如此憐惜,隻要想到這裏,心間的暖意便熾熱了起來,灼得她的心跳也快了幾分。
太平得意輕笑,轉過臉來,故作嚴肅地吩咐道:“一會兒婉兒可得看仔細些,可別留下什麼濫竽充數的草包。”
婉兒忍笑,“臣何時讓殿下失望過?”
太平與她相視一笑,慨然望向天津橋頭,她希望這裏麵除了張說之外,還能找出幾個能用的臣子。
有些人要暗中搶,有些人要親手養,她若能像皇爺爺一樣,府中有那麼多名臣幕僚,何愁大業不成?
今日的婉兒穿著月白色的圓襟官服,官服上繡著銀紋團花芍藥,束腰的皮帶上綴了一串白玉飾品。她執傘卓立在公主身側,襆頭下是一張秀麗出眾的臉龐,此時她唇角微揚,竟有幾分淡淡傲氣洋溢臉上。
上官大人身姿挺拔,上官大人身邊的公主嬌媚,兩人同在傘下,便是一幅絕美的雙姝畫卷。
恰在此時,春夏瞧見公主臉頰微紅,以為殿下還是覺得熱,便拿了一把雀鳥團扇來,本想給殿下扇涼,哪知太平手快,竟一把接了過來。
春夏愕在原處,隻見公主側身輕輕揮扇,一半兒涼風拂向自己,另一半兒涼風卻是拂向了身側的婉兒。
婉兒得了涼風,嘴角笑意更濃了些。這個殿下,真是時時刻刻都在寵她。
對太平而言,婉兒隻須享著便是,隻要婉兒歡喜,那她也歡喜。她重活一世,初心不就是這點小九九麼?
與此同時,有的士子在幾案上奮筆直書,有的士子杵著腦袋想這題的對策,還有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切題。
當中有一青衫少年,呆呆地望著應天門下的太平與婉兒,喃喃念道:“舞鳳迎公主……”
“道濟,發什麼呆呢!快對策啊!”身邊的同窗拐了他一下,將他從失神中拉了迴來,“快寫!”
少年沉下眸色,呢喃道:“這就寫,這就寫。”說完,提起筆來,在卷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洛陽,張說。